我们为什么要记录一场印度的恐怖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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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1月26日晚,恐怖分子袭击了孟买市的几个重要地点,包括被誉为全球最豪华酒店之一的泰姬酒店。这次恐袭中,指挥者通过GPS、Google Earth、互联网和IP电话在国外远程遥控恐怖分子,酒店内部各处乃至摄像头位置尽在掌握。恐怖分子亦借助媒体的不间断直播节目、社交网络上即时发布的信息来实时调整袭击行动。

 

酒店被围攻了三天三夜,全世界也在屏幕前看了三天三夜。

 

恐袭手段的不同、印度安全部队和警方的不作为、酒店和警员忘我营救人质、受害者和空袭分子的人生故事……这些因素都使得国际知名调查记者凯西·斯科特-克拉克和阿德里安·莱维想要记录下这场惨案。通过采访这场灾难的亲历者,在一个充满惊悚、悲剧、历史和英雄主义的真实故事中还原了孟买11·26恐袭事件的来龙去脉,这就是译文纪实系列的《围攻》。

 

远方的灾难真的跟我们无关吗?作家高木彻曾在《巴米扬大佛之劫》中警醒世人,不为人知的恐怖主义“黑箱”正在酝酿。在全球信息化的时代,通过各种科技手段,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恐怖袭击会发生在何时、何地。

对于已发生的历史,我们只有了解的更多,才有机会把握住未来。

 

 

摘自《围攻》后记,有删节

(英)凯西·斯科特-克拉克、阿德里安·莱维 著

单映 译

 

恐怖主义常被描述为不对称的,而孟买对此提供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佐证:10个心怀怨怼、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能劫持世界第四大城市,在三个恐怖的夜晚杀死166人,伤300多人。

 

饱受摧残的城市的图片传遍了全世界。背后是无数悲惨的故事。在贾特拉帕蒂·希瓦吉终点站,阿杰马尔·卡萨布和他的同伙枪杀了58名通勤者,另有104人受伤,一名13岁的男孩从枪林弹雨中被救出并送往医院,那里的医生左右为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告诉他,他的父母、一个叔叔和三个堂兄弟都已经死在枪下。哈巴德大楼外面,保姆桑德拉·塞缪尔紧紧抱着2岁的摩西·霍尔茨伯格,而孩子的父母拉比加夫里尔和怀有身孕的妻子瑞芙卡,连同另外4名人质,都被杀害了。

 

在三叉戟欧贝罗伊酒店,32名员工和客人的遗体被找回后,一对被囚禁了8小时的土耳其穆斯林夫妇——赛非和梅尔特姆·穆埃齐诺格鲁回忆起他们是如何在目睹枪手处决一群女性人质后悲恸万分,突然开始哀悼的。“我们走上前去,张开双手,大声祷告,”赛非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其中一个枪手瞪大眼睛盯着我们。他不敢相信,开始看着地面。他感到羞愧。我们用阿拉伯语祈祷,我们说得很大声,手拉着手,就在这些遗体面前。”

 

燃烧中的泰姬酒店,路透社/阿科·达塔

 

他们研究了孟买的清算日,并注意到了虔诚军令人不安的创新之举。身在巴基斯坦的联络员们使用廉价的互联网电话网络实时引导他们的枪手,同时掩盖自己的方位。配备了卫星电视和谷歌地球之后,这些隐形的控制者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坐镇卡拉奇,轻点鼠标或遥控器来放大和缩小遇袭城市的地图。孟买每一个打电话或发短信接受滚动新闻频道采访的人,都让这些幕后黑手深入了解了印度安全部队的战略,还使他们留意到了新目标。几个小时令人毛骨悚然的电话窃听内容揭露了策划者的冷酷盘算,让他们的人出去大开杀戒,之后确保这些人在屠杀后玩完。这些非同一般的录音带也显现出枪手们孩子般的本性,在躁狂、自我怀疑、施虐和疲惫之间摇摆不定。

 

以上种种都有力地解释了我们为什么要写11·26事件,袭击的消息传遍了全印度,而我们在其结束后不久就开始为《围攻》一书搜集资料。然而,当我们第一次找上孟买当局时,他们的共同反应是疲倦和怀疑。该市最知名的警察拉克什·马力亚2010年晋升为反恐小组负责人,接替了遇难的同事赫曼特·卡卡拉的职位。他坚称,2008年11月的那三天仅代表了警方和情报机构在想象力方面的失败。“所有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马力亚最初如是说,那次我们等了几个小时才在纳格帕达的反恐小组总部一层的办公室见到他。

 

但是,一旦我们开始搜索证据,情况似乎恰恰相反。美国的9·11调查委员会组建了一个由10人组成的两党政治家委员会来调查袭击事件的方方面面,伦敦的7·7事件调查花了6个月的时间记录了每一个细节和证人陈述,但与之相比,11·26事件只有普拉丹委员会的一次粗略的审问。普拉丹委员会由2人组成,2008年12月30日在孟买成立,目的是探究针对该市的“战争式”袭击。由于无法对情报部门、政府官员或国家安全卫队进行逐个讯问,该委员会最后出具了一份64页的调查报告,却因缺乏深度而遭到广泛抨击。

 

不过,所有这些回应都不像泰姬酒店的反应那样让人担心。酒店一方面需要为自己重建“魔法屋”的形象,一方面又要铭记员工和客人的牺牲,夹在这两者之间犹豫不决,所以一开始没有给我们官方的回应,这使我们尤为担忧,因为我们这本书就是要围绕着它来写的。

 

 

泰姬酒店的幸存者

 

当晚遇袭的所有目标中,泰姬酒店是最具标志性的,也正因为如此,它是虔诚军选中的首个目标。对我们来说,泰姬酒店的故事,以及袭击者、员工、客人和救援人员的故事,也是通向哈巴德大楼、贾特拉帕蒂·希瓦吉终点站大屠杀和三叉戟欧贝罗伊的窗口,让我们深入了解了每个人所经历过的失去、苦难和克服,从警察到渔民公寓里的住户,从袭击城市的枪手到最终解决他们的国家安全卫队枪手。

2008年11月27 日,泰姬酒店总经理卡拉姆比尔·康坐在酒店门前做出回应。孟买已有至少101人在袭击中被枪手杀害, 包括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路透社/阿科·达塔

 

我们开始得很慢,要为紧张的群体建立信心,要与数百名泰姬酒店的员工、客人、警察和特种部队成员接触,还有来自孟买、巴基斯坦、欧洲、美国、东南亚和海湾国家的各类目击者和亲历者,要用他们的记忆来构建一条时间线。一旦确定了位置和时间节点后,我们又重新接触了几十名关键的受访者,他们中的许多人之前从未说过什么,而且大多数人由于这次经历大变样了。

 

我们第一次见到比沙姆·曼苏卡尼是在2010年的一个客流高峰段,我们在孟买海滨大道人声鼎沸的海湾披萨店里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这里离他在布里奇坎迪的家不远。他透露自己活着逃离泰姬酒店后,就开始想法子逃离印度。比沙姆九死一生的经历让他对当局充满鄙视,和许多其他人一样,他指责当局拉长了他们的磨难,同时对印度与巴基斯坦在跨国关系上的政治僵局不再抱有幻想。

 

我们喝着新鲜的青柠苏打水,比沙姆带着我们回忆了从水晶厅进入钱伯斯的经历,连续说了好几个小时,同时对星期五晚上拥挤的人群表示了轻蔑,认为这些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2008年11月26日晚上 9点40分过后不久就使整个城市陷入停摆的袭击事件。

 

手机拍摄的钱伯斯内部照片显示,比沙姆·曼苏卡尼穿着黑衣躺在右边地板上,他的母亲穿着黑色纱丽坐在他身后的椅子上。蒂鲁·曼格希卡
 

莎维特丽·乔赫利在美食评论家萨宾娜·塞基亚生前最后几天的很多时候都与她在一起。她仍在孟买做自由撰稿人,我们互发电子邮件安排见面时,她正为澳大利亚九州网络公司写稿。坐在她的高层公寓里,俯瞰着许多关键地点,从孟买医院到那时仍关押着阿杰马尔·卡萨布的监狱,她回忆起了萨宾娜生前的最后几个小时,也沉浸在她们共同度过的旧时光,那些浓缩了她们友情的故事里。

 

那天晚些时候,莎维特丽安排了丹尼迈克平托殡仪公司对她朋友的遗体进行防腐处理。“全城逝者中心”,平托公司外面的招牌上依然保留着这句话,标志着这里是城里的首选殡仪馆,为拉吉夫·甘地和特蕾莎修女办过身后事。莎维特丽对着那块广告牌微微一笑,知道萨宾娜肯定会喜欢。她在机场向她的朋友做了最后的道别,丈夫维克拉姆陪在她身边,他们俩注视着棺材消失在一架等候着的客机货舱里。

 

政界人士、服装设计师、记者、电视明星和艺术家们参加了萨宾娜在新德里的葬礼——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她的弟弟尼吉尔·西格尔告诉我们:“我们在家里曾开玩笑说,如果萨宾娜要离世,必须像这样,在荣耀之火中。她最讨厌缓慢而悄无声息的死亡。”她的鳏夫山塔努对我们更加小心谨慎。他仍然住在新德里,带着他们16岁的儿子阿尼鲁达和19岁的女儿阿兰达蒂。

 

迈克·波拉克带我们回顾了从塔楼大堂到海港酒吧,然后通过芥末餐厅到达钱伯斯的经历,告诉我们他是如何抓住这个改变的机会的,在他发现一张自己在泰姬酒店外躲避子弹的照片充斥报刊头条后,他的决定变得更坚定了。盯着照片,他看到了一个认为自己必死无疑的男人。和安嘉丽回到纽约后,他解散了他在2001年和别人共同创立的对冲基金,成立了SCA慈善基金会,以此促进“公益创投”,为社会企业家提供资金支持,主要是在印度。迈克还成了纽约大学斯特恩商学院的哲学和商业研究兼职教授,同时也管理着家族的投资公司——波拉克控股公司。

 

我们最初是通过威尔·派克在伦敦市中心的律师联系上他的,当时他正对泰姬酒店提起诉讼。起初,威尔不愿意讲述他的经历。从3楼坠落的后果似乎永无止境,他说。在伦敦北部的斯坦莫尔脊髓损伤中心经历了十几次手术和6个月的治疗后,威尔在2009年2月得知,他再也不能走路了。他和凯莉·道尔在2011年分手,他还是没有完成那部速8电影,为袭击之前他们在果阿海滩共度的时光留下见证,这是他们不幸的假期留下的唯一凭据。与英国政府斗争了5年之后,他终于在2013年1月作为恐怖主义受害者获得了赔偿,但还在继续与截瘫的命运做抗争。

 

 

客人们从泰姬酒店窗户逃出。法新社/盖蒂图片社

 

莱恩·克里斯汀·沃德贝克,利奥波德咖啡馆的幸存者,逃过了身体的伤害,但从未摆脱那些日子带来的心理创伤。袭击事件之后,她和男友阿恩·斯特朗姆在孟买呆了一个月,她称此举为“与这个城市一起疗愈”。其间,医生接好了阿恩的断指,缝合了他被割伤的脸。之后,莱恩建了一个幸存者网络,并与那天晚上认识的许多人保持联系,包括她的“天使”阿米特·佩谢夫,虽然没有包括她在咖啡馆因失血过多不幸离世的Facebook好友米图·阿斯拉尼的家人。莱恩仍然四处旅行,最近一次是去柬埔寨和安达曼群岛,她将11·26事件称为她的“重生”。

 

找到退休的银行家K.R.拉马姆尔西颇为不易。他沉默寡言,害怕和任何人谈论他经历过的磨难,并继续在偏远的地方工作,担任世界银行的顾问。在绿树成荫的班加罗尔,当我们在他家中与他相对而坐时,拉姆在家人的环绕下终于透露了他是如何从1993年的孟买爆炸事件中侥幸生还,之后又寻找合适的言语来概括15年后他在11月26日遭遇的恐怖事件。拉姆后来曾多次回到孟买,虽然获救后被当局漠视的失望感让他难以释怀(哪怕他是与泰姬酒店的4名枪手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人)。他坚持不懈,终于在审判阿杰马尔·卡萨布时出庭作证。当我们最后一次互通电子邮件时,他正在乌干达工作。

 

阿米特和瓦莎·塔达尼在水晶厅的婚宴曾是泰姬酒店在11月26日星期三的一项重要日程。获救后,他们尽可能快地恢复了正常的婚后生活。坐在毕打路的公寓里,身边躺着新生儿,他们描述了如何在获救两天后决定去澳大利亚度蜜月,不顾一切想要把这段经历抛在脑后,哪怕一些朋友认为他们应该留在这个满城皆哀的地方。但阿米特不是一个惺惺作态的人,只有他和瓦莎才知道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现仍住在孟买的贾娜·纳朗是阿米特的校友甘詹·纳朗的妹妹,甘詹·纳朗和父母同在酒店的酒窖中丧生。贾娜当时已奄奄一息,但从她被救出酒店的那一刻起,她就排除万难地活了下来。医生们震惊于她能在屠杀中幸存,之后又不敢相信她居然康复了。在医院治疗了好几个月,输了48瓶血,肠道和肾脏衰竭,双腿一度瘫痪,但贾娜最终学会了再次站起来。她将自己非同凡响的幸存和康复归因于她的佛教信仰,是信仰的力量使她超越恐怖,浴火重生。

 

鲍勃·尼科尔斯和拉维·达尼达卡上校在逃出搜客后一直保持联系。孟买袭击事件发生一周年之际,搜客餐厅举行了纪念晚宴,邀请仍然经营着尼科尔斯&斯泰恩联合公司的鲍勃和他的团队作为贵宾出席。他的印度业务欣欣向荣:他仍与泰姬酒店的安保主管苏尼尔·库迪亚迪密切合作,参与了最终于2009年9月举行的T20板球冠军联赛的安保工作。而拉维回到圣地亚哥后,成为加州一家航空航天公司的高管,但同时仍在美国海军陆战队预备役第四坦克营服役,并与他在孟买的家人常来常往。从泰姬酒店死里逃生后,他与女友结婚,并在袭击发生两周年之际带她去搜客吃晚饭。现在他们育有一个幼子。

 
围攻泰姬酒店

 

对于维什沃斯·帕蒂尔来说,孟买袭击事件仍未得到充分的解释或调查,也绝不代表想象力的失败。但不管他个人感受如何,帕蒂尔成了马哈拉施特拉邦的英雄,乡下普通家庭的男孩们曾以为只有精英阶层才能当警察,但现在他们有了帕蒂尔作为榜样。他关于11·26事件的公开演讲在YouTube上被点击了数百万次。他被提拔为西部片区警察局副局长,搬到了孟买迷人的海滨郊区、深受宝莱坞明星欢迎的班德拉。我们在那里一个带落地窗的临海办公室见到了他。他的同学拉吉瓦德汗·辛哈也备受赞誉,成为孟买(经济罪案部)的新任副局长,在克劳福德市场附近的刑事分局工作。

 

“黑猫”们提交了一份法务报告,里面记录了被浪费的每一分钟,并将其提交给了内政部。这是一份惊人的文件,让士兵们愤怒至今,并详细说明了联合特遣队是如何在2008年11月26日星期三晚上10点05分,距利奥波德的第一枪打响仅22分钟后,遭到非官方的调动。到了晚上10点30分,“黑猫”们准备部署到附近帕拉姆简易机场的技术区,但在等了70分钟后,内阁秘书——该国最高级别的公务员,才联系了国家安全卫队总指挥乔蒂·杜特,通告本次调动,没有批准他们出发,也没有透露运送安排。

 

 

一名“黑猫”突击队员进入泰姬酒店。路透社

 

0点12分,(国内治安)联合警务秘书致电国家安全卫队,也警告说调动只是可能的,没有开绿灯,但答应从空军参谋长那里弄一架飞机过来。3分钟后,准将戈文德·辛格·西索迪亚(DIGOps行动部副总督察)将特遣队转移到了帕拉姆简易机场。0点34分,内政部最高级别公务员、内政秘书马杜卡·古普塔来电说,马哈拉施特拉邦首席部长终于请求调动国家安全卫队。报告总结说,在克拉巴大堤的第一枪打响3个小时后,他们终于获准出发。

 

然而,当杜特打电话给空军参谋长要飞机时,却被告知运输机在156英里外的昌迪加尔,他只能打电话给印度独立的对外情报部门——调查分析部寻求帮助。调查分析部同意出借一架停在帕拉姆简易机场的伊留申76运输机。但它只能装载120名士兵和他们的装备,意味着“黑猫”将不得不分三批前往孟买,才能最终组成一支足够有力的队伍来对抗袭击。调查分析部透露,飞机上没有机组人员,也没有燃油。要先找到机组人员,给运输机加油,这进一步拖延了出发时间。

 

杜特心急如焚,0点54分致电内政秘书,却发现他因政府公务还滞留在巴基斯坦,要到早上才能飞回来。“可别被他们劫作人质了。”国家安全卫队总指挥苦笑着揶揄道。

 

终于,凌晨1点45分,当杜特试图前往简易机场时,又被要求去内政部长的住处接他,尽管杜特告知部长的家人,这意味着他要绕很大一个圈子。当他们到达帕拉姆时,又发现“黑猫”们正手动将他们沉重的装备装进伊留申飞机,因为没有起重设备可用。飞机在凌晨2点30分左右起飞,飞行将近三个小时到达城市,而贾特拉帕蒂·希瓦吉终点站的大屠杀已经开始收尾,多枚炸弹已经爆炸,对哈巴德大楼、三叉戟欧贝罗伊和泰姬酒店的围攻已经开始。

 

11月27日,星期四,清晨5点30分左右,国家安全卫队终于降落在孟买,此时距泰姬酒店内的枪手射杀了厨房班子并开始在酒店黑暗的地窖中追杀客人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然而,报告总结说,说好要把他们送到市中心的车队却没有出现。尽管有一队白色大使牌汽车和武装摩托车警卫出现为内政部长服务,却没有车队运送国家安全卫队。他们又花了几个小时,手动卸下飞机上的装备,征用当地的公共汽车把“黑猫”们运到了市内。

 

国家安全卫队的报告还一再提到了早在2006年就已提交给内政部的关于袭击的早期预警。而且杜特也书面说明过国家安全卫队的调动原则存在“严重的缺陷”。从德里出发到大部分其他城市,几乎都需要飞行超过两个半小时。国家安全卫队提议建立四个地方中继点,但这些提议就像石沉大海。第二份报告也是如此,这份报告告知内政部,采购时的腐败和拖沓极大地“拖了‘黑猫’们的后腿”。目前士兵们“装备严重不足”。他们申请的轻型靴子、凯夫拉头盔和现代防弹衣以及免持式通讯工具,都没有着落。他们缺少高性能热成像装置;他们的轻量级梯子老到可以追溯到1985年;而且他们没有可用的夜视设备,对此,一名内政部官员承认,国家安全卫队“在晚上就和瞎子一样”,故而“只能在白天有效工作”。

 

“黑猫”们飞抵孟买,是人力对抗行政系统的胜利,这是总指挥杜特向我们表达的意思。抵达时,国家安全卫队唯一感到高兴的是,8个月前当他们被委派为德里的一个会议提供安保时,总指挥杜特坚持要求30名“黑猫”穿上便服,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与人闲谈来往,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进入豪华场所。

 枪手们的故事

 

经过数月的艰苦探寻,我们找到了10名枪手的许多亲戚,发现他们所有人在11·26事件后的几周内都被虔诚军给出了同一说法,这个说法后来又被三军情报局强力重申——该局多次警告他们乱说话的后果很严重。他们被告知,他们的儿子/兄弟/侄子已在克什米尔殉道。有些在战斗中阵亡。其他的淹死在河里,或是翻山越岭时被冻死。总之没有人死在孟买。“都是印度和美国编造出来的。”一个父亲这样告诉我们,语气坚定不移,哪怕对着躺在孟买停尸房里的儿子尸体的照片。

 

在旁遮普、信德省和伊斯兰堡,我们跟踪了巴基斯坦对孟买袭击事件的困难重重的内部调查。FIA,即这个伊斯兰共和国未来的FBI,里面都是勤劳实干的调查人员,以前从未获准调查虔诚军。但是,在11·26事件引发了全球强烈抗议之后,FIA获得批准(尽管仍受限制)追查孟买的现金和采购行动,调查其中三名枪手、他们的几名联络员以及该组织军需官的经历。调查的核心人物之一,FIA律师兼检察官乔杜里·佐勒菲卡尔·阿里提供了许多见解和法律文件,他告诉我们,孟买的调查颇为棘手。

 

2013年5月,他在前往伊斯兰堡上班的路上被枪杀,凶手不明。调查过程中,巴基斯坦指责印度拿不出清楚的、可被法庭采用的证据,也确实有好几个重要的实例表明这种不满是有道理的,尽管FIA调查人员私底下也对“孟巴行动”的复杂性和波及范围感到吃惊。他们中的很多人认为,如果没有官方的知情和许可,这个行动是不可能发生的。

 

根据FIA的说法,这里面还有更多的两面派阴谋。调查人员认为,华盛顿也选择了无视针对虔诚军的越来越多的证据,担心这会让巴基斯坦军队不安,而它的支持是美国打击阿富汗塔利班和基地组织所必需的。这些调查人员认为,大卫·海德利也得到了他在美国情报界幕后之手的容忍,只要他仍然可能提供情报,就有望最终帮助他们实现当时最有价值的目标:奥萨马·本·拉登。

 

这些观点得到了法国和英国安全部门中很多人的强烈赞同,他们告诉我们,一份2007年提供给美国的文件就已警告有一个以虔诚军为中心的新全球恐怖主义轴心。

 

早在2003年,萨吉德·米尔就已经引起了西方情报部门的注意,当时他正开始招募高加索和非洲的改宗者、“背景清白的人”,鼓动他们参加未来会违反虔诚军与巴基斯坦军方之间协议的行动,而根据该协议,他们只能在印控克什米尔地区活动。

 

欧洲的这份文件用强有力的细节解释了被虔诚军招募的一名法国改宗者如何卷入了其中一项行动,此人于2003年10月被捕,暴露了该组织一个进展顺利的袭击澳大利亚核装置的阴谋。这是虔诚军首次企图在国际上有惊人之举的例子之一。对被捕法国人的审讯使得西方情报机构在欧洲和美国发现了数十名像他一样刚被招募的新人——所谓的“圣战休眠者”,这些人蛰伏起来等待被激活后发动袭击,包括“对伦敦豪华酒店的多重攻击,以及对英国犹太教堂的袭击”。

 

该报告指出,米尔将他在英国的关键人物称为“杜坎”(Dukan),乌尔都语意为“储存”。但当英国警探们准备突袭杜坎的家时,他逃走了。“虔诚军看起来好像会分裂或蜕变成类似基地组织的组织,正利用印度这样一个特别脆弱的突破口,想方设法打击美国和英国国内外的利益。”这是白宫曾收到的警告。不到一年,文件里预警过的几乎所有种种都在孟买发生了。

 

11·26事件后一个月,大卫·海德利的父亲赛德·萨利姆·吉拉尼在拉合尔去世。海德利当时不在巴基斯坦,但巴基斯坦总理造访吉拉尼家表示了哀悼。在给朋友帕夏的一封电子邮件中,海德利提到了此事,支持基地组织的帕夏也出席了吉拉尼的葬礼。海德利同父异母的弟弟丹亚尔驳斥了之后关于巴基斯坦政府和海德利是同盟的报道,发表声明称总理的来访只是出于礼节,“因为我曾是他的对外联络官,而且我父亲是一位著名的播音员”。

 

 

年轻时的大卫·海德利。作者存档

 

2008年12月,大卫·海德利和伊克巴尔少校就11·26事件在巴基斯坦的余波互通了一连串电子邮件。海德利担心萨吉德·米尔和帕夏都已潜逃,而且他得知法伊扎和昌德·拜正被巴基斯坦当局审问。他收到消息说,扎基叔叔如果被捕,可能会变节;又有谣传称帕夏也“在品第被(三军情报局的)反恐人员逮住了”,于是他中止了大部分电子邮件往来。然而,很快他又被一个新的阴谋分散了注意力,即所谓的“米老鼠计划”,意在袭击丹麦的《日德兰邮报》社,因为该报纸曾刊登据说是讽刺先知穆罕默德的漫画。海德利再次被派去进行监视,由帕夏和伊克巴尔少校指挥,这两人都在孟买事件中全身而退、重新露面。

 

2009年10月,海德利最终在前往巴基斯坦的途中于芝加哥的奥黑尔国际机场被捕。尽管美国国务院声称海德利被下套诱捕是因与备受争议的棱镜计划有关的电子监听,但他实际上是因英国情报部门的举报而被捕。那年早些时候,他前往英国会见了萨吉德·米尔手下一个住在德比的“圣战休眠者”。2013年1月,海德利因参与孟买袭击被定罪。但在与当局达成另一项协议后,他只被判处了35年监禁,并可免于被引渡到印度。

 

他的同案被告、前军校校友塔哈乌尔·拉纳在孟买袭击案中被判无罪。大卫·海德利的第二个妻子沙琪亚和4个孩子仍住在芝加哥,第三个妻子法伊扎·奥塔哈则回到了摩洛哥。尽管有确凿证据,但华盛顿从未正式承认海德利的双面间谍身份,不过他的家人告诉我们,他们相信这是真的。

 

印度调查人员对阿杰马尔·卡萨布出具了一份长达11000页的指控书,他于2012年8月被印度最高法院判有发动战争罪并被判处死刑。2012年11月5日,他的减刑请求被印度总统拒绝,在他正式要求通知他的母亲后,他于2012年11月21日上午7点30分在浦那的耶尔瓦达监狱被绞死,遗体葬在监狱里面。

 

袭击发生后,有人交了一封信给他的家人,是阿杰马尔在出发前写的。“尊敬的父亲母亲!今天,真主保佑,我要前往被占的克什米尔去履行我的职责。穆斯林兄弟姐妹的呻吟和哭泣都在向我呼求……生死在安拉的手中,但没有一种死比得上死在战场。”

 

他的9名同伙的尸体一直留在JJ医院的太平间,直到2010年1月,才被葬在一个秘密地点。这10具尸体无一被人认领。正如卡萨布所害怕的,他们都没有回家。

 

海德利和卡萨布(以及被俘的印度圣战者阿布·哈姆扎)都声称萨吉德·米尔就是瓦西兄弟——被反恐小组监听到的卡拉奇控制室的联络员之一。2011年,米尔在与海德利的一些电子邮件往来中也使用过化名“瓦西”。他被一位美国地方检察官缺席起诉,罪名是在孟买策划谋杀,导致6名美国公民遇害。但他仍逍遥法外。

 

虔诚军的埃米尔扎基乌尔拉赫曼·拉赫维于2009年2月被FIA逮捕,一起被捕的还有卡拉奇的联络员之一阿布·艾尔卡马,以及虔诚军的媒体主管和常驻电脑专家扎拉·沙。扎基正在拉瓦尔品第的阿迪亚拉监狱候审,生活舒适,获准使用手机,与最近刚分娩的妻子生活在一起。11·26事件后,三军情报局局长舒贾·帕夏中将还去监狱探视了他,不过中将极力否认自己的国家参与了孟买袭击。有趣的是,“瓦西”是扎基叔叔的儿子穆罕默德·卡西姆的化名,2007年他在克什米尔战死。阿布·哈姆扎是巴基斯坦自杀式袭击者的印度教官,教袭击者印地语,于2012年从沙特阿拉伯被引渡回印度候审。

 

联络员阿布·卡哈法,即“公牛”,身份一直成谜。大卫·海德利的三军情报局联络人伊克巴尔少校也是如此。他招募“老鼠”为他在孟买收集信息,曾吹嘘有一个名为“蜜蜂”的印度双面间谍。这些间谍都没有被找到或确认身份。

 

2012年4月,美国政府宣布1000万美元悬赏虔诚军的联合创始人、其上级组织达瓦慈善会的埃米尔哈菲兹·赛义德的人头,理由是涉嫌参与孟买袭击。但赛义德仍是自由身。当我们在穆里德盖连绵的营地见到他时,被大批武装警卫和重重检查关卡保护着的赛义德对于针对他的指控不屑一顾,忙着向数千名即将从该组织的学校里毕业的宗教学员展现自己的光辉形象。

 

“我是西方人眼中的魔鬼,”他嘲讽道,“对有些人来说价值数百万美元。但我没有东躲西藏。我就在这里,和你们坐在一起。”他抚着胡子,随后向学生们张开双臂,学员们欢呼道:“真主至大。”然后赛义德站了起来,指向天空。“他们不是从那里来找我,”他说,指的是在基地组织和塔利班中造成无数死亡的无人机袭击,“也不是从那里来找我。”他指向外面尘土飞扬的小巷,让人联想起恐怖嫌疑人被拘禁并送入美国中央情报局黑牢的骇人场景。“那是因为美国需要用我来分散本国人民的注意力,这样他们就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国家在垮塌。”

 

欢呼声响起,赛义德赞许地点点头,走向等在一边的皮卡车队以及车旁全副武装的摩托车护卫,他们大都装扮得整洁统一,神气活现:飞行员墨镜,熨烫平整的卡其色裤子,脑后和两侧剃短的军人式平头,还有突击步枪。最近FIA调查员兼检察官乔杜里·佐勒菲卡尔·阿里被暗杀一事,必将使得孟买事件的真相和哈菲兹·赛义德的嫌疑仍需时日才能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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