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我遥望见二十多年前青绿色的猫和慵懒的麦苗

豫北山里的春天，像一只边走边拉屎的牛，沿途屎的痕迹拖拉很长，让人看不到尽头，春天也是这样。

在田埂旁、淇河边，一天天的都是它制造出来的绿色“排泄物”。远远的听见河边的杨树叶子开始拍手掌，风揪着麦苗开始长个头，就是清明临近了。

母亲时常说，春天长，长到没有菜也没有别的吃的。田埂与河滩的绿色倒是越来越多，唯独锅里没有。青黄不接，每个村里人都在想念一两个月后的茭瓜。二十多年前，镇上没有超市，甚至连像样的菜市场都没有。

家家户户清明前后，吃的无非是上一年秋天收下来的白菜萝卜。实在想换换口味，有来年提前晒好的菜干。

干瘪的萝卜条和豇豆最多，没了水分，吃之前还得拿水泡开了才行。每次看着黄褐色的菜干从蛇皮口袋里掏出来，我都好像在瞻仰去年四季的尸体。

现在的菜干越来越少了，村里人刚过完年，不时还有冷空气杀死刚冒头的小草的时候，就开始用塑料布搭起小棚子养菜苗。茭瓜、黄瓜、西红柿、茄子、青椒……凡是在春末夏初时节要种的菜，都会早早养好。

我记得二十多年前时，养菜苗都是在清明前后。现在清明前一个多月，父亲就把菜苗养好了。他都是一个人忙碌着，只有当我过完年恰好还在家里时，才会帮着他把塑料布撑起来，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搭起来的小棚子还是在院子的一角，就连旁边用砖块围起来的一堆沙子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哪块砖上有什么刮痕，或者是哪个砖面上黏着沙砾，我都记得很清楚。就像我还能记起二十多年前，一个春日里的上午，在齐腿深的麦苗遮起来的土路上，母亲在前头推着独轮车，我望着她的背影，嘴里不停地跟她絮叨那只猫。

那条土路先延伸向北，然后再折向东，两头分别是村子和位于西南角淇河边上的苹果园。

说是果园，实际自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过这里有苹果树。四周围有一圈围墙，不高，但对小时候的我来说，它就足以阻挡住我和小伙伴们的好奇心了。何况园子里始终有狗，究竟有几只不知道，只记得每到傍黑和夜晚，尤其是春天里有大风的夜晚，狗叫声传得很远。如果再裹夹着其他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每一次都像是在催玩得忘记时间了的我赶紧回家。

直到那一次我跟着母亲上午去了园子，才看见里面稀稀拉拉的没什么树，种的都是菜。那狗就在地中央的窝棚旁边，看见生人进来，一边叫一边跳跃着想扑过来。幸亏被拖摩的发出悉悉索索响声的铁链拽住了狗，不然我就要被吓得跑到铁门外面去了。

今天，我已经想不起来，那一次随着母亲去苹果园干什么了，只记得母亲推着家里的独轮车。这辆独轮车，大概是在我10岁前后，由一个会木匠手艺的远房亲戚制作的。

我对这个亲戚的印象，是他七八十岁的时候，依旧能肩挑手抬健步如飞的干活，一顿饭能吃满满一大碗，还有就是他的鼻子头又大又通红。他的木匠手艺很好，那一年独轮车做好后，是父亲带着我步行几里路到亲戚家里推车的。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恰好又是一个春天的上午，独轮车看起来很新很结实，院子里弥漫着刚上过油漆的清香。回来的路上，暖阳晒得我昏昏欲睡，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很无聊，要不是天上突然飞过一架墨绿色的直升机，我估计都不愿意走路了。独轮车上的油漆没干透，父亲没让我坐上去。

不过直升机出现后，一切无聊都被巨大的轰鸣声赶跑了。那天上午到家吃完饭，父亲和母亲去午睡后，我则偷偷溜出院门，循着直升机忽远忽近的声音，跑到了村子西边距离苹果园不远的麦地里。直升机一会儿飞过远处的山头，一会儿又飞回来，一会儿又顺着淇河消失在远方，我望着晴蓝色的天空发呆，思绪早就不知道飞到了哪里，也忘记了苹果园里一声接着一声的狗叫。

等到我后来站在园子里，看着这只狗叫的时候，注意力全都被旁边的猫给抓去了。母猫下了崽，不知道有几只，只记得它旁边还留有一只小的。灰褐色的狸花猫，身上的毛油光发亮，小猫很快就黏在了我的手里。还没等我说什么，园子主人就看透了我的小心思，她让我拿回家去养。

我旋即看向母亲，发现了她眼神里的不同意。但是母亲啥也没说，依旧和园子主人说着她们的事。忙完以后，她顺手把小猫塞进了空出来的蛇皮口袋里。

出了园子，母亲推着独轮车，我在她身边又蹦又跳地走着。这时候她才开口跟我说，小猫不好养，认生，还会跑掉。我完全听不进去，觉得这条土路比来的时候远多了。旁边的麦苗，在风的吹拂下更显慵懒，天地间都被染成了青绿色。

到家后，母亲刚放下车，就找来一根红色的带子，系在了小猫的脖子上，算是认可了它是我家里的一员。

事实证明母亲确实懂猫的习性，等到地里的麦苗变成一人多高的玉米后，有一天猫不见了。我找了大半天，房前屋后街口地里，那里都不见它。伤心的我坚持认为，猫一定是被哪个混蛋偷走了。但母亲却一直告诉我，猫自己走了。自那以后，我跟母亲在这件事上一直持相反意见。

麦苗长了一茬又一茬，二十多年的时间似乎转瞬即逝，只有独轮车上剥落的油漆，院子里只剩父亲一人的身影，才一直在提醒我时间在不停流逝。我不得不承认的是，那只猫即使没消失的话，更是早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我不知道谁偷走了我的猫，但是我知道，时间偷走了我的母亲。不过在这件事上，母亲肯定还是跟我持相反意见。哪怕回到二十多年前，她依旧会告诉我：人和猫一样，到时间了也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