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荒原

曼哈顿的冬风掠过中央公园的冰面,十六岁少年霍尔顿·科尔菲尔德站在潘西中学的橄榄球场上,望着天际线处渐次熄灭的灯火。塞林格笔下的世界如同碎裂的万花筒,折射出少年人特有的精神荒原,那正是青春期的灵魂在真实与虚妄之间摆荡的永恒困境。这座由谎言与伪善浇铸的成人世界,终将在少年眼中暴露出它斑驳的锈迹。

麦田里的守望者

存在的虚无如影随形。霍尔顿屡次被学校驱逐,像被放逐的游魂穿梭在纽约的霓虹森林。斯特拉雷德宿舍的剃须刀沾着泡沫躺在洗手池边,阿克利床头堆叠的色情杂志在月光下蜷曲,潘西中学的哥特式塔楼投下十字架形状的阴影。少年坐上开往纽约的列车,车窗倒影中交替掠过萨特《恶心》里黏稠的栗树根与卡夫卡《城堡》外永不可及的塔尖。埃德蒙酒店的电梯工机械重复楼层数字,妓女桑妮的香水味在走廊发酵成加缪笔下的局外人气息。当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降临时,霍尔顿站在自然历史博物馆的玻璃展柜前,印第安人石刻的面孔凝固成永恒沉默,海豹标本的胡须仍挂着上个世纪的冰晶。塞林格让少年用粗呢外套裹紧身躯,却抵挡不住存在主义的寒风从每个毛孔侵入。

身份的裂隙在虚空中蔓延。霍尔顿在第三大街的廉价旅馆登记簿上写下不同的姓名,每个化名都是蜕下的蛇皮。盥洗室镜中的白发像刺入青春版图的银钉,妹妹菲比收藏的唱片在记忆里旋转成德勒兹所述的千高原。他给萨莉·海斯打电话时虚构加拿大庄园,向修女描述弟弟艾里的棒球手套如同讲述博尔赫斯的阿莱夫。在百老汇滂沱的夜雨里,出租车顶灯将水幕染成昏黄,少年对司机反复说“去北极”的呓语,恰似贝克特剧中等待戈多的流浪者。安多里尼先生书房里的东方地毯蜿蜒成克尔凯郭尔恐惧的概念,那位醉酒的老师说出“一个不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时,窗外的雪花正坠入陀思妥耶夫斯基《白夜》的涅瓦河。

纯真的挽歌在寒夜里悄然谱就。中央公园的野鸭南迁后留下的冰窟窿,成为测量世界温度的标尺。霍尔顿反复询问出租车司机野鸭的去向,就像追问俄耳甫斯为何要回望欧律狄刻。他在破旧公寓写下“别让任何人发现你死了”的字条,墨迹晕染开的正是安徒生笔下那个说出真相的孩童的倒影。菲比骑着旋转木马追逐铜环的瞬间,塞林格让时间在游乐园的彩灯下凝固——这是全书唯一被允许的永恒。少年最终在精神病院的窗前守望麦田,那些在悬崖边奔跑的孩子永远看不见深渊,正如普鲁斯特追忆的玛德莱娜小点心永远封存着往昔的温度。

暮色中的纽约城像部卡住的留声机,唱针在霍尔顿的红色猎人帽上划出刺耳的杂音。塞林格将少年放置在存在主义的十字路口,左边是克尔凯郭尔的“恐惧与战栗”,右边是萨特的“恶心与虚无”。当霍尔顿喃喃自语“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句独白里既有梭罗在瓦尔登湖建造木屋的执拗,又带着尼采查拉图斯特拉下山时的悲悯。那些被成人世界驱逐的纯真,最终在文学的长河里凝结成琥珀色的星光,为每个穿越精神荒原的旅人照亮来时的路。

(2020年7月15日 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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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l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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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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