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二十年》

樟木箱打开时,樟脑丸的气味混着灰尘涌上来。她盯着那包八十年代的的确良衬衫,塑料包装纸上的褶皱还保持着出厂时的整齐,像一封永远寄不出去的信。二十年了,标签上的价格还没被时光啃噬,三六十八块,足够在大学食堂吃一个月的青菜豆腐。

指尖触到布料的瞬间,蝉鸣声突然穿透二十年光阴。那年夏天她总在傍晚溜进操场,看落日把双杠涂成蜂蜜色。新生军训的口号声飘过来,她蹲在跑道边揪狗尾草,不知道为什么要报这个专业,就像不知道为什么要把父亲塞的报考指南翻到第三页。社团招新时学长说"文学是灵魂的栖息地",她就填了报名表,其实连《百年孤独》第一页都没读完。

露水打湿运动鞋的清晨,她在乡镇中学的宿舍醒来。丈夫的闹钟比公鸡早十分钟,铁架床咯吱作响时,窗外的梧桐树正把影子投在褪色的红双喜被面上。二十岁的连衣裙早换成了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菜市场的鱼腥味渗进指甲缝,儿子的作文本上永远写着"我的妈妈会蒸槐花馒头"。她有时会想起操场的夜,月光把单杠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某种未完成的标点符号。

十年前那个梅雨季,她在阁楼里背司法考试资料。墙面渗水长出霉斑,像一幅抽象画,她盯着那些灰绿色的纹路背法条,钢笔水把指腹染成靛蓝色。丈夫把搪瓷缸放在窗台上,蒸汽模糊了玻璃,楼下孩子的哭闹声被雨声泡得发软。考了五次终于上岸时,她摸着烫金的证书想,原来人生是可以用通过率来丈量的。

纪委办公室的白炽灯太亮,照得人发慌。她对着电脑整理卷宗,油墨味钻进鼻腔,突然想起大学图书馆的旧报纸。那些年她总在靠窗的位置打盹,阳光把睫毛的影子投在《楚辞》扉页上。现在对着屏幕上的违纪通报,她数着标点符号,像数着这些年吃掉的青菜豆腐——每一口都正确,却尝不出滋味。

生病那两年,她躺在乡镇医院的病床上,看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砸在塑料瓶里。窗外的香樟树和大学操场边的那棵很像,只是这里的树干上钉着出租房屋的广告。护士换吊瓶时说:"大姐你真耐烦,打针都不哼一声。"她想起二十岁在操场摔破膝盖,疼得掉眼泪,却故意绕开校医室,觉得流血是青春该有的仪式。

此刻她把的确良衬衫贴在脸上,布料的硬挺硌得皮肤发疼。原来有些东西二十年前就死了,比如那个蹲在跑道边幻想未来的自己,比如藏在书包底的诗集,比如以为永远不会干涸的眼泪。樟木箱最底层躺着未拆封的英语考级证书,塑料膜下的照片里,二十岁的姑娘穿着白衬衫,领口沾着操场的草屑。

暮色漫进窗户时,她换上那件从未穿过的衬衫。布料摩擦锁骨的触感很陌生,像触碰另一个时空的自己。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惊飞了窗外的麻雀,她沿着水泥路往镇小学走,远处的晚霞正在褪去,像极了那年操场的落日。

塑胶跑道新铺过,脚感比记忆中柔软。她在双杠前站定,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风掀起衬衫的下摆,带着春末的暖意。闭上眼睛的瞬间,二十年前的蝉鸣与此刻的蛙叫重叠,她忽然明白,困住自己的从来不是乡镇的暮色,而是二十年来始终攥紧的、不肯松开的昨天。

露水开始凝结时,她听见自己轻声说:"原来不是多待几年,而是从来没学会好好道别。"指尖抚过双杠的金属表面,凉丝丝的,像时光的馈赠——有些遗憾注定要生根,但土壤里永远藏着重新发芽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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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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