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无所住,行于布施
“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劝君莫强安蛇足,一盏芳醪不得尝。”
这首诗是李商隐讲自己的,“中路因循我所长”,这是他的长处,事情做一半就算了,看看觉得后面没有什么结果,就算了。我的个性有点像他,所以经常引用他的诗。“古来才命两相妨”,有学问、有本事、有才能,但是没有这个命有什么办法呢?有人又没有学问、又没有本事、又没有能力,但是他有这个命。这两句是唐诗里的名言,是哲学思想的最高境界。所以我经常告诉青年同学,研究中国哲学的不通诗词,很多哲学的宝贝东西都错失了。
“劝君莫强安蛇足”,他说人生有时只需把握一点现实,得过且过,今天好就是了,明天就不需要考虑了。已经画好一条蛇,你再添个脚就不是蛇了。如果你自作聪明,在那个现实世界里添一点,“一盏芳醪不得尝”,分明一杯很美的酒,已经吃到嘴边,你想给它加一点点东西,完了!这一杯酒也喝不成了。这就是道家的思想,也是诗人的境界,也是中国的一种哲学思想。
无德而富贵,是人生最不幸的事
子曰:“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易》曰:‘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言不胜其任也。”
杨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谓之遁人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羨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天下无对,制命在内。故语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
——《列子》
“故语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婚就是结婚,宦就是做官,这是中国上古乡下人的老话。一个人既不结婚又不求职务,则感情和欲望的苦恼就减少了一半。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天将厚其福而报之”,也就是因果的道理。所以世界上有些坏人比一般人发财,运气更好,因为上天要使他报应快一点,所以多给他一点福报,故意给他增加很好的机会,使他昏了头。他把福报享完了,报应就快了,就是这个道理。
明末崇祯年间,有个人画了一幅画,上面立着一棵松树,松树下面有一块大石,大石之上,摆着一个棋盘,棋盘上面有几颗疏疏落落的棋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意境深远。后来有个人拿着这幅画来请当时的高僧苍雪大师题字。苍雪大师一看,马上提起笔来写道:苍雪大师题,“松下无人一局残,空山松子落棋盘。神仙更有神仙著,毕竟输赢下不完。”
所以修道要精神旺健时修。我常常说,真要打坐先去睡觉,睡够了精神好的时候再来打坐,使太阳流珠不外放,能够制伏得住,静得住,那个打坐才叫修道,叫静坐。
要运气顶好的时候放得下,才是修道,人不自欺,天下无敌。
《大学》讲:“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南宋才人辛稼轩的词,他说:“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在我少年时的某一阶段,正是前途如锦的时候,最喜欢读这首词。也许和辛稼轩深有同感,便早自抽身不做“自欺”的事了。人因为有“自欺”,才会“欺人”,最后当然要“被人欺”。换言之,人要自爱,才能爱人,最后自然可被人爱。也可以说,人要自尊,才能尊人,这样才能使人尊你。
“毋自欺”,就是不要自己骗自己。“意识”,是“心”起理想作用的先锋。它旋转跳跃变化得非常快速,而且最容易作自我欣赏、自我陶醉、自我肯定或否定。
要使“意识”净化,除非你真做到“内明”反省的学问,随时留意它的活动,使它能“知止而定,定而后安,安而后静,静而后虑”,才能得到真正的“诚意”境界。这里的“诚”字,是包括专一、安定、无私、明净的意义。
因此,孔子特别指出外用方面就要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才好。换言之,在外用方面,孔子是教我们对人、对事的原则,不可随便任意妄为,不可认为必然如此,不可固执己见,不可认为非我不可,这都属于“意识”不自欺的警觉。因此,曾子开头便说:“诚其意者,毋自欺也。”
真能做到使意识、意念返还到明诚、明净的境界,那才叫作真正的“自谦”,这完全是靠自己的反观省察才能达到的境界。谦,并不是消极的退缩,它是崇高的平实。
谦在《易经》中是一个卦名,叫作“地山谦卦”。它的画像,是高山峻岭伏藏在地的下面,也可以说,在万仞高山的绝顶之处,呈现一片平原,满目晴空,白云万里,反而觉得平淡无奇,毫无险峻的感觉。八八六十四卦,没有一卦是大吉大利的,都是半凶半吉,或者全凶,或是小吉。只有谦卦,才是平平吉吉。
古人有一副对联:“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学问深时意气平”,那便是诚意、自谦的境界了。
“下则为河岳”,气之重浊者,也就是属阴的气,下凝成为形而下的地球物理世界,例如山川、草木等。“上则为日星”,气之轻清者,也就是属阳的气,上升成为天空、日月星辰等万象。
生在天地间的人,却能运用智慧来弥补天地的缺陷,辅相天地,参赞化育。
所以文天祥的《正气歌》最后便说:“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这说明“是气所磅礡,凛烈万古存”,其中隐含的最高道理使人深思,同时描绘出一个智者踽踽独行的心境,何其苍凉悲壮、崇高伟大!
知止、知足。老子说“知足不辱”,辱的意思是挫折。教我们什么才是福气。真正的福气没有标准,福气只有一个自我的标准、自我的满足。
所谓学易者无忧,因为痛苦与烦恼、艰难、困阻、倒霉……都是生活中的一个阶段;得意也是。每个阶段都会变去的,因为天下事没有不变的道理。等于一个卦,到了某一个阶段,它就变成另外的样子。
所以人的学问修养到了仁的境界,才能像孔子最得意的学生颜回一样,一箪食,一瓢饮,可以不改其乐,不失其节。换句话说,不能安处困境,也不能长期处于乐境。没有真正修养的人,不但失意忘形,得意也会忘形。
佛告诉须菩提:“我告诉你,一个真正修行的人怎么修?‘菩萨于法,应无所住’,就是这一句话。”
“应无所住,行于布施”,什么叫修行?念念皆空,随时丢,物来则应,过去不留;就算做了一件好事,做完了就没有了,心中不存。连好事都不存在心中,坏事当然不会去做了,处处行于布施,随时随地无所住。
“应无所住,行于布施”,布施就是统统放下。
所以人生修养到这个境界,就是所谓的如来,心如明镜,此心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主观,没有成见,物来则应。事情一来,这个镜子就反映出来,今天喜怒哀乐来,就有喜怒哀乐,过去不留,一切事情过去了就不留。
苏东坡,“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人生本来如大梦,一切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如江水东流,一去不回头的。
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这个心无所谓降,不需要降。烦恼的自性本来是空的,所有的喜怒哀乐、忧悲苦恼,当我们在这个位置上坐下来的时候,一切都没有了,永远拉不回来了。
人生如果没有一点文学修养的境界,是很痛苦的,尤其是从事社会工作、政治工作的人,精神上相当寂寞。但纯粹的宗教里的那种拘束也令人不好受。所以只有文学、艺术与音乐比较适合。所以我常劝人还是走中国文化的旧路子,从事文学与艺术的修养,会有安顿处。
练内功这一套,身体也会转变。转变到最后,这个身体的生命变充实了,这种充实才叫作“美”。是真正的内在之美,不是外形的。
《庄子》有句话很难懂了——“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千字文》也引用这句话,叫作“虚堂习听”。你坐在一个空的房间里,电灯都关了,黑暗中,修养到高明处,一下亮了,内外光明什么都看见了,就是“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修养的功夫到了这一步,大吉大利。并不是到家哦!是很吉祥了。“止止”,真正宁定的宁定,真正得了一种宁定的修养,这就是孟子讲的“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
孟子就讲了:“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老子说:“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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