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的眼
晨雾漫过堤岸时,我总疑心是湖在呼吸。那些乳白色的氤氲在垂柳的叶脉间游走,把六角亭的飞檐染成水墨画的留白。去年冬天被冰凌压折的芦苇,此刻正从淤泥里抽出翡翠色的新芽,带着某种近乎暴烈的生长意志,将残损的老茎顶成拱桥的形状。
湖是有瞳孔的。当第一缕阳光切开雾气,你会看见整个水面突然收缩震颤,像被窥破秘密的少女慌忙垂下睫毛。那些昨夜凝结在荷叶上的露珠,此刻正沿着叶脉的轨道奔向中央的绿盘,叮咚声细碎如远古的编钟。忽然有锦鲤自深水处跃起,鳞片在空中划出半道虹弧,连带惊醒了沉睡的浮萍——它们立刻手挽手组成流动的岛屿,将阳光分割成细碎的金箔。
午后总有三两老人坐在榆木桩上垂钓。他们抛竿的姿态像在播种星辰,银色的鱼线在风中划出优美的抛物线。水草在鱼钩沉落处摇曳,宛如绿色焰火在水底无声绽放。最年长的老张头说,这湖里住着活了百岁的龟,龟甲上刻着光绪年间的放生铭文。他说这话时,浑浊的眼球倒映着粼粼波光,恍若两盏在时间长河里漂流的河灯。
我见过暴雨中的湖。万千银箭击打水面,整个湖泊变成沸腾的鼓面。岸边的蒲公英在狂风中集体谢幕,白色绒球瞬间散作满天星斗。可深水处的鱼群依然保持着优雅的阵型,如同某种神秘的密码在水幕中流转。这让我想起急诊室的心电图,最狂暴的颤抖之下,总藏着永不妥协的生命律动。
暮色四合时,白鹭开始用长喙书写黄昏。它们单足立于残荷之上,雪色身影被夕阳拉长成竖琴的琴弦。暗紫色的云絮倒映在湖心,像谁失手打翻了葡萄酒窖。此刻的湖水变得格外粘稠,将最后的光线缓慢吞咽,发出类似绸缎撕裂的细微声响。
某日偶遇清理水草的工人,他戴着胶皮手套的手从淤泥里拽出半截青铜酒樽。斑驳的饕餮纹中嵌着水藻的化石,凹槽里凝结的,不知是唐宋的月光,还是昨夜的雨露。这让我惊觉脚下温顺的湖水,原是位深藏不露的史官,将王朝更迭、草木枯荣都酿成了可以触摸的标本。
春天最动人的时刻在子夜。月光把水面铺成液态的银箔,睡莲在此时悄然绽放,花瓣舒展的声音像丝绸滑过琴弦。青蛙王子的合唱忽远忽近,暗绿波纹中不时闪过夜游鱼群的荧光。而深埋在淤泥里的藕节,正以每天三厘米的速度向上生长,它们穿过陈年的贝壳与坠物残骸,像穿越地层的时间箭矢。
有次看见落单的雏雁练习起飞。绒羽未褪的小东西不断拍打水面,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细碎的月华。在第二十三次失败后,它突然收起蹼掌,任由身体缓缓下沉。可就在即将触底刹那,那双还沾着胎膜的翅膀猛地张开,竟化作离弦之箭破水而出——原来所有笨拙的挣扎,都是飞翔的序章。
如今我懂得湖的慈悲。它收纳柳絮也包容暴雨,托举新荷也沉淀腐叶。当冰雪消融时,那些被严寒撕裂的苇杆断面,会渗出琥珀色的汁液,像愈合的伤口长出金色的痂。候鸟年复一年在湖面写下八字纹,而湖水只是安静地收藏所有来去的倒影,如同佛祖掌心盛开的千叶莲。
有时觉得生命就像投进湖心的石子。我们挣扎着泛起涟漪,焦虑着扩散的圈纹,却不知所有的激荡终将归于平静。而那些沉入黑暗的棱角,正在无人知晓的深处,悄悄孕育着珍珠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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