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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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之【书】

本文参与春季限定“伪证”

            

自从有了纸张,便有了书籍;自从有了书籍,便有了爱书者;自从有了爱书者,便有了藏书楼。

在某地的某座宅邸的最南处,是个清幽的小院。跨过莲叶田田的荷花池,绕过瘦皱漏透的太湖石,再从曲折的小径穿过从专门从扬州引进的竹丛,便到了藏书楼门口。

一点月白的身影在这绿意盎然的春日画卷里穿梭着,然后踮起脚抬起手,将钥匙插入了铜锁中。

咔哒——

几乎在锁被打开的同时,穿着月白袄的孩童已经钻进了藏书楼中,轻快地跑到了台阶前。

楼高三层,第一层大厅供人展卷阅读,第二第三层用于储存书籍。这些藏品先按照《隋书·经籍志》中的“经史子集”分类,又按照《千字文》开头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编号排序,整齐地放在楠木做的书橱和书箱里。

孩童上到三楼“集”部的区域,来到了“天”字书橱中,打开了最下方的书箱,小心翼翼地捧起最上面的那本《搜神记》,轻轻打开历经岁月依然洁白晶莹的书页,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悠久的墨香沁入肺腑,随后再次小心地抚摸着书脊,感受着它独特的装帧:这本书并非如今流行的线装,而是先用纸捻钉起内页,再将厚纸对折,用浆糊粘贴在书背上的。

白麻纸、包背装,都是能让藏家们视若珍宝的宋版书的特点。

早春和煦的日光自长窗中洒落,照亮了孩童灿烂的笑脸。

柳荠在此时醒来,她恍惚了好半天,才通过青色的床帏辨别出自己身在何处,也想起了自己即将要干什么。

今天,她要向官府投递状文,控告她现任的夫婿田凌谋杀她前夫安竹猗。

外面隐隐传来早市的吆喝声,再次提醒她如今所处的时空,但她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白麻纸的触感。

为了那个孩子拿起那本宋版《搜神记》时由衷的笑容,她将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依照《大明律》,凡是关系到人命的刑事案件,每天都可以到衙门投告。其它的案件,只能在规定的放告日投告。然而今日恰逢初三的放告日,柳荠来到县衙时,已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她本来想跟在人群后慢慢排进去,谁知刚前进了两步,立刻被身后的人用力推到一旁,吓得她赶紧护住怀中的状书,不甘心地说道:“这位公子,是妾身先来……”

“哪凉快哪待去!”那人回头瞪了她一眼,“妇道人家,不好好在家绣花,来衙门凑什么热闹!”

过了一会,几个黑衣的衙役走了出来,高声呵道:“都规矩些!不然谁都别想递状!”

柳荠看到了希望,期待衙役能整顿秩序,结果衙役只挥舞了几下水火棍,又退回了衙门内,而眼前的人群依然水泄不通。

眼看着怎么都挤不进去,柳荠转过身,走到旁边小坡上的大槐树下,放声大哭起来:

“妾身命好苦啊!奸人为娶我为妻,竟害死了我的前夫,还蒙蔽了我十一年,让我为他生儿育女!这让妾身如何是好,让妾身的无辜孩儿如何是好!”

虽然一直在哭泣,但柳荠喊出的话语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耳中。她的声音清亮而婉转,颇有几分戏台上青衣悲悲切切的味道。如此重复了几遍后,不仅有许多路人都驻足围观,甚至连其他投告人都不再向前拥挤,纷纷探头朝她望去。到了最后,衙役终于走了过来,用水火棍隔出一条路,朝她问道:“休要喧哗!你要告状,可有状书?”

“有。”

“何人所作?”

“妾身昔年在闺中,也是读过几本书的。”

不加掩饰的议论声再次响起,衙役用水火棍用力敲了敲地:“肃静!状书中的学问,并非随便读两本书就能掌握的。为了不让县太爷操心,我等要先替你把把关。”

这不符合一般的流程,却恰恰符合柳荠的心意:她巴不得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于是她抹了抹眼泪,将怀中的状书递了过去,几个衙役的脑袋顿时凑在了一起,连着后面的围观者也伸长了脖子。

“年、月、日、事……格式倒是都符合状式。”将那张薄薄的纸翻看了四五遍后,衙役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你可知如今嫌犯身在何处?县衙事务繁多,若你能找人将他拘来,案子也办得更快些。”

柳荠用袖子半遮住脸,哀叹道:“那奸人如狼似虎,妾身知道当年真相后,只能隐忍于心,待他出门经商时,才敢前来投告。”

“你说你嫁给嫌犯足十一年,才知道他杀害了你的前夫?”

“不错,”柳荠含泪点了点头,“那日雨后,那奸人看到青蛙想从水洼中跳出,故意用竹竿将它压回去。妾身不忍心看生灵被戏耍,于是好言相劝,谁知他竟说‘当年你前夫也如这青蛙一般’。妾身不解,他就说道:‘想当初,你我比邻而居,我仰慕你容貌无双,于是设计与他一同外出经商,渡河时将他踹入水中,他几次浮出水面,都被我用竹篙按回去了。若非如此,你我安能成为夫妻?’妾身悲愤交加,顿时昏厥……昏厥了过去,耳畔还是……还是那人的大笑……”

说到这里,柳荠已是泣不成声,周围的议论再次响起。衙役们互相看了看,为首者正色道:“明白了,我等会将状书递交的,定让沉冤得雪。不过,你方才说,你与那田凌育有子女,怎么没写进状书?”

——这和案情有甚干系!

即使心中如此腹诽,柳荠在思量片刻后,还是楚楚可怜地回答道:“有长男九岁,幼女七岁。妾身本来并不富于妆奁,也不知若是那奸人受到惩处后,能不能留下些许家资供他们长大成人。毕竟孩子总是无辜的啊。”

“不必担心,只要你说的都是实话,那田凌的家产都是你的。”

衙役说着,伸手想去拍柳荠的肩,她微微转身躲过后行了个万福,柔声道:“既然如此,妾身的冤情,还有犬子犬女的命运,便仰赖诸位大人了。”

同一个人使用不同工具,在不同时间打在身上的伤,是不同的。

这是柳荠在嫁给安竹猗三个月内知道的事情。

鞭子打在背后的伤,是脆的。正所谓“一鞭一条痕”,即使一下不见血,但皮肤会马上泛出道道红痕,过了片刻就成了深紫色。比如在嫁给安竹猗的第七天,这样的痕迹就爬满了她的后背。

拳头打在腹部的伤,是钝的。正所谓“拳拳到肉”,内里受了伤,表皮反而不一定会留下痕迹,只有巨大的疼痛如山呼海啸般淹没意识。比如在嫁给安竹猗的第三十二天,她因为这样的疼痛而失去意识。

在酒醉时,人会失去准头,自己小心些能护住要害。然而被酒力放大的怒火,会让扑向自己的不只是拳头和鞭子,击打的部位也不只是平时被衣服掩盖的地方。比如在嫁给安竹猗的第五十六天,一只景泰蓝的花瓶砸碎在了她的头上。

在清醒时,也要看对方的心情。如果她发出呻吟,那呻吟小了,对方会加重力道,让她大点声,比如她嫁给安竹猗的第二十六天;呻吟声大了,对方又会骂她故意将家丑外扬,比如她嫁给安竹猗的第四十八天。而如果她不声不响地直面疼痛,对方又会觉得不尽兴,比如她嫁给安竹猗的第七十九天。

“少和老子装腔作势,要不是老子把你买回来,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窑子里,当千人骑万人跨的婊子!”

每次在用光了力气后,安竹猗都会做出这个结论。

到了后来,柳荠只会努力护住自己的双目,如果腾不出手,那就直接闭上眼。她的眼睛从来都是被训练和夸赞的,虽不敢说明察秋毫,但能立刻辨别出古籍善本的真伪和年代。

“之前你家抄家的时候,查出了不少古书吧?”

某次晚饭时,安竹猗突然这样对她说。她猜不透安竹猗的用意,又想着假如他真想动手,那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会成为惹怒对方的理由,索性简单地如实回答:“是的。”

“你住的屋子隔壁,是田老爷家的藏书楼,里面的书也挺多的。你可别和他做出什么隔墙密约的事来啊。”

说到最后一句时,安竹猗脸上甚至带着笑,让柳荠习惯性地毛骨悚然。可安竹猗说完便离开了,这让她在安心的同时感到讶异,后来问了丫鬟才知道,安竹猗那天赌赢了钱,约了人去熟悉的倡家喝酒。

可是赌博自然是有胜有负,且负多胜少的。于是没过几天,柳荠又毫无征兆地被打了。

这次受的伤不轻不重,次日安竹猗便去外地了,柳荠隐约感觉,这算是安竹猗的临别警告。与此同时,她也一直记得对方关于隔壁藏书楼的话,于是未免多朝那边看几眼:那是一栋不起眼的三层小楼,外有走廊,谈不上多华丽,也说不上多朴拙,让她猜不透主人是怎样的人,藏的又是怎样的书。

在伤好得差不多后,她想去小园中透透气,突然,她听到了隔壁楼上开门声。她下意识地抬眼,正对上站在走廊上手持书本的男子。

男子的容貌说不上多么俊逸风流,但至少也是文质彬彬。除此之外,他的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包背装的宋版书。

从那一眼中,柳荠找到了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

“是那娼妇先勾引我的!都是她的错!是她装出一副可怜样害人,就和她现在那样!”

在公堂之上,被传唤的田凌愤怒地吼道。

柳荠依然身形孱弱,但是站在原告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像是狂风暴雨中折不断的芦苇:“在妾身嫁给被告之前,从未离开安家半步,这点之前的证人,妾身曾经的邻居和侍女都能证明。”

“你知道我的藏书楼与你居住的园子一墙之隔,就整日扮作西子捧心的模样,带着半身的伤痕在园子里又是咳嗽,又是呕血,那不是刻意勾引我!”

话音刚落,原本俯首看着卷宗的知县抬起头,带着怀疑和玩味的神色望向柳荠,她从容回答道:“妾身不理解被告在说什么,又和案情有什么联系。再说了,妾身在自家的园子里养伤,又能有什么错?”

“对。”作为证人的安家丫鬟忍不住发话了,“其实曾经老爷对夫人……确实不太友善,夫人身子弱,所以经常受伤。这些我们都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碍于老爷的脾气,都不敢多说些什么。所以夫人并没有假装什么。”

“胡说八道!她分明就是在装模作样!”

“肃静!”知县用力拍了拍惊堂木,“原告,本官听证人说你与前夫不大和睦,此事是否属实?”

“属实。”

“既然如此,你能够改嫁,自当高兴才是,又为何要告发被告呢?”

柳荠杏眼圆睁:“难道只为了一己小利,便忽视了基本的人伦纲常吗?被告可是犯了杀人大罪啊!”

“那时候我想的都是救你于水火!如今想来,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嗯?”知县捋了捋胡须,“那被告你是认罪了?”

“我……”田凌迟疑片刻,最后咬牙道,“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当初敢把安竹猗打下船,就早等着这天了。我只是看不惯这娼妇在这装腔作势,颠倒黑白!”

“大胆!”知县又拍了次惊堂木,“本官在此,焉能容得尔等胡言乱语!难道本官也是非不分不成?你既已认下杀人重罪,那便在狱中等着处决吧!”

“让我以死偿命,我认!可我的家产如何处置?”田凌猛地指向柳荠,“难道我经营多年的心血,到头来都便宜了这个娼妇不成?”

“原告念及旧情,自愿养育与你生下的儿女,那为了让他们能平安长大,这家产自然是留给她了。到此为止,退堂!”

在衙役将田凌押走时,他突然再次朝柳荠喊道:“我的藏书楼!我平时都不舍得给别人进去的藏书楼!你肯定是因为我不让你碰那些书,才惦记和怨恨上我的!你说啊,到底是不是!”

柳荠没有回答,依然静静站在原地,如坚韧的蒲苇,如不语的磐石。

“阿娘,今天我也能进这个院子玩吗?”

望着欢喜雀跃的女儿,柳荠不由得露出微笑:“是的,不单今天,以后你和哥哥每天都能进这院子玩。”

说完,她拿出钥匙串上最大的那枚钥匙,打开了院门上的铜锁。

藏书楼映入眼帘。

虽然同是为藏书楼而建的庭院,田家的院子里没有防火的池塘,没有太湖石和扬州的竹子,实在是远不及她记忆深处柳家的院落风雅。但十多年来,她一直对这片禁地中蒙尘的宝藏充满着渴望。

而对于她的一双儿女而言,这片新天地已足以激发他们的好奇心,让他们急切地想满足探索的愿望。察觉到他们的躁动后,柳荠吩咐道:“阿娘还有事情要办,你们乖乖在这里玩。”

“好!哥,这里的草长得真好,咱们来斗草吧!”

看着女儿将儿子拉走后,柳荠缓缓走上藏书楼前的石阶,开始拿钥匙试验门上的第二道锁。

咔哒——

当门锁终于被打开时,她长舒了一口气。

与昔日柳家的布置不同,眼前的藏书楼并没有专门开辟供人阅读的区域,进屋便是满满的书架。她粗略辨认了一下,发现书籍的摆放的次序并非按照通行的经史子集,也非古老的七略,而是按照年代——更确切说,是按照价钱。

既然如此,楼下应该没有她想找的书了。她登上二楼,扫了一眼后再次上楼,总算看到一些能入眼的古籍。

然而这些书籍的年代还不够古老,更没有任何一本宋版书。她焦急地在书架中穿梭着,最后将目光锁定在角落的几只书箱上。

手上没使用过的钥匙还有九把,她一把把地试,又一次次地将书箱打开又关上。在此期间,一幕幕地回忆在她脑内闪过:在她八岁时,母亲牵着她的手带她进了藏书楼;在她十四岁时,已经熟悉了藏书楼里所有的书籍,尤其最喜欢那本宋版的《搜神记》,父亲笑着说,以后这就是她的嫁妆;在她十六岁时,柳家遭遇飞来横祸,在混乱中,本该被发配教坊司的她被家仆转卖给了安竹猗;在她二十岁时,她偶然地瞥见了藏书楼上的田凌……

还有他手上的那本宋版《搜神记》,本该属于她的《搜神记》。

最后一只箱子被打开,那本《搜神记》赫然入目,柳荠颤抖着伸手确认那包背装的装帧和白麻纸的内页,是了,这就是她记忆里的那本书,是她梦里的那本书。

那日重新看到田凌手里的《搜神记》后,她便想办法打听他的性情嗜好和日常习惯,并有意识地在恰当的时间恰当地出现在对方的视野里。真正被打得鼻青脸肿时是见不得人的,所以她学会了调和胭脂与眉黛画出惹人同情的伤痕。

历经数不清的艰辛,历经数不清的疼痛,她终于等到这天了。柳荠感觉自己的眼眶变得湿热,又连忙放下书举袖抹了抹,避免泪痕伤到这本书。

半个时辰后,她拿着书走出藏书楼。

女儿立刻迎了上来:“娘,你办完事情了吗?”

“办完了,你们乖乖听话,以后长大了,也能进这楼里看书。”

“那爹爹呢?爹爹什么时候回家?”

“他做了不听话的事,必须接受惩罚。”柳荠不咸不淡地回答道。旁边的男孩似乎想问什么,在她扫了一眼后,还是没说出口。

纸包不住火,这两个孩子迟早会察觉真相,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只知道,她找回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宝。

夕阳照亮了她的笑容,纯真得如同她梦境里那个穿着月白袄的孩子,那个曾经的柳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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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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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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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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