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长街未干时》
晨雾还缠着枕水人家的雕花窗棂,船娘的木桨已经搅碎了第一道天光。我数着青石板上未干的露水走向仁济桥,二十三年过去,乌镇依然保持着用薄雾研墨的习惯,把黛瓦白墙洇成半卷未完成的水墨册页。

桥头茶馆的竹帘后传来茶盏轻叩的脆响,我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的青团。清明时节的雨总裹着艾草香,母亲把蒸笼掀开的刹那,整条街的燕子都醉得打晃。我捧着青瓷碟穿过长街,青团碧玉般的光泽映着蓝印花布幌子,倒像是把春天都盛在了掌心里。
"阿妹当心脚下苔滑。"穿月白衫子的婆婆扶住踉跄的我,她发间的木梳刻着并蒂莲,让我想起南栅沈家小姐出嫁时的船队。那年满河的荷花灯把黑夜烫出星星点点的洞,我趴在桥栏上,看新嫁娘的红盖头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比菱角还白净的下巴。
石桥的裂缝里探出几茎野蔷薇,粉白花瓣上凝着隔夜的雨。卖花阿婆的竹篮里,白兰花还裹着新鲜的露水,她耳后别着的茉莉已经半蔫,却比晨钟更早唤醒整条西栅大街。临河的酒肆支起雕花窗,跑堂用长钩取下檐角的黄酒坛时,惊醒了睡在幌子上的狸花猫。
船橹拨开倒映着马头墙的河水,我伸手去捞水中的云,却触到一片冰凉柔滑的生绢。摇橹的阿姐笑起来眼角堆起细浪:"这是前头绸缎庄漂洗的杭罗,上月刚给苏州绣坊供了三百匹。"她的蓝布头巾被风掀起时,我瞥见鬓角别着朵褪色的绒花,和母亲压箱底的那朵一模一样。
正午的日头把石板路晒出桐油味,斑驳的门环在蝉鸣里发烫。我循着三白酒香拐进窄巷,却撞见一树出墙的石榴花。朱红花瓣落进邻家的腌菜缸,染得雪里蕻都沾了胭脂色。穿对襟衫的老伯在门洞里剖青鱼,鱼鳞粘在苍苔斑驳的台阶上,像是谁撒了把碎银子。
暮色是从染坊晾晒的高粱穗上漫起来的。靛青色的布匹在晚风里招摇,把最后的天光滤成深浅不一的蓝。我站在财神湾看晚归的渔船,桅杆上晾着的衣裳滴着水,在河面画出转瞬即逝的涟漪。对岸突然亮起盏荷花灯,载着烛火的纸船摇摇晃晃穿过桥洞,惊散了聚在埠头偷听情话的锦鲤。
夜雨来临时,我正站在昭明书院的门廊下。雨珠在砚池里溅起墨香,打更人的灯笼掠过花窗,将竹影拓在百年未动的典籍上。值夜的老人往铜手炉里添了块松香,火光映亮案头未干的字帖——"天阶夜色凉如水",一滴漏雨正好落在"水"字最后一捺,墨迹便顺着青砖缝游进了时光深处。
子时的梆子声惊醒了睡在瓦当上的月亮。我踩着水光走到逢源双桥,却见东市河与西市河在此处打了个同心结。雨幕中飘来吴语低唱的船歌,乌篷船头的老者正在补网,蓑衣上的棕丝闪着细碎的光。他脚边的鱼篓突然翻倒,两尾鲫鱼跃入河中,鳞片上的月光便随着波纹晃碎了整座古镇的倒影。
天光再亮时,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叠在二十三年前的脚印上。茶馆的八仙桌还摆着青瓷盖碗,只是斟茶的手变成了戴着翡翠镯子的年轻姑娘。她发间的新鲜茉莉与白兰花,依然飘着让我鼻尖发酸的芬芳。
乌镇总在不动声色地改变,就像母亲梳妆匣里那面模糊的铜镜。可当早春的柳絮落在文昌阁的飞檐,当深秋的桂子坠入修真观的古井,那些被光阴磨圆的棱角,反而让水墨长街的轮廓愈发清晰动人。
共有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