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共读 | 红高粱家族（09）

——在火苗子猎猎卷动声中，似有一种深沉的巨大声响从远方的高粱丛中滚滚而来。

——爷的脸抽搐不止，满脸的横皱竖纹，两眼泪汪汪，在火把映照下像两汪化开的铁水。

——父亲眼见着最后一颗高粱盖住了奶奶的脸，心里一声喇响，伤痕累累的心脏上仿佛又豁开了一道深刻的裂痕。

这道裂痕，在他漫长的生命过程中，再也没有痊愈过。

——晨光熹微，众人都疲乏无力。

两岸火势渐弱，黝黑色的高天，在火光映照不到的地方，显出了蓬勃的宝蓝色。

——他的心那时多么像一个温暖的池塘。池塘里游动着戏水的蟾蜍，池塘上飞动着点水的雨燕。

——剑刃在月光中像条小银鱼儿一样。

——被雨水泡稀了的黑土像糨糊一样，陷没了骡子的四蹄，陷没了爷爷的脚背。

——爷爷一下河就扑棱起来，好像在沸油中翻滚的油条。

——鬼子撤退时，点燃了村里所有的房屋，冲天大火，经久不熄，把半个天都烧白了。

那天晚上的月亮，本来是丰厚的、血红的，但由于战争，它变得苍白、淡薄，像艳色消褪的剪纸一样，凄凄凉凉地挂在天上。

——大屠杀过后的日子里，汩漫的黑血毫不留情地涂盖了爷爷和父亲在墨水河桥头伏击战斗中刻在心头的痛苦记忆，好似黑云淹没了血红的太阳。

但父亲对我奶奶的思念，总像阳光一样，挣扎着从云缝里射出来。

——激战过后的高粱地，罩在皎洁的凄凉的月色里，显得分外清净。

村子里的火焰烧得正旺，火舌乱纷纷的舔着低矮的天空，发出旗帜在急风中幡动的声响。

——爷爷毫不留情地在父亲的嘴上扇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非常沉重，父亲的脖子一下子软了，脑袋晃晃荡荡地耷拉在胸前，嘴里流着掺着血丝的透明的涎线。

——日本人撤走了。

硕大的，单薄的像一片剪纸一样的圆月，在升上高粱梢头的过程中，面积凝缩变小，并渐渐放射出光辉。

多灾多难的高粱们在月光中肃立不语，间或有一些高粱米坠落在黑土上，好像高粱们晶莹的泪珠。空气中腥甜的气息浓烈稠密，人血把我们村南这一片黑土地都给泡透了。

村子里的火光像狐狸尾巴一样耸动着，时不时响起木头烧焦的爆裂声，焦煳味道从村子里弥散出来，与高粱地里的血腥味掺和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味。

——尽管村子里火光冲天，但高粱地里，还是呈现出一派安恬的宁静夜色。

更加凄清的皎皎月光洒在魅力渐渐衰退的高粱萎缩的头颅上。

——滋足了血的黑土像胶泥一样，陷没了他们的脚面。

人的尸体与高粱的残躯混杂在一起。一汪汪的血在月下闪烁着。

——村子里的火声加剧了高粱地里的寂寞清冷；金黄色的微弱火光在银白色的月光中颤抖。

——爷爷和父亲都困乏极了，爷爷感到他臂上的枪伤在蹦蹦跳跳，整条胳膊火烫。

爷爷和父亲都感到他们的脚胀满了布鞋，他们想象着让溃烂的脚晾在月光下的幸福，但都没有力气起身把鞋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