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的诗(张若虚)


扬州市古称“广陵”“江都”“维扬”,隋开皇九年(589年)始称扬州,并延续至今。

扬州城外的月亮,总比别处多几分空灵。晚风拂过古邗沟,春江潮水在夜色中涨起,千年如一地拍打着隋堤杨柳。

张若虚站在这里时,或许也曾被同样的月光浸透衣襟。史书吝啬,只肯给他寥寥数笔:"扬州人,兖州兵曹,吴中四士"。但那些被遗忘的细节,却在《春江花月夜》的三十六行诗句里悄然复活——像江心破碎的月影,每一片都折射着大唐盛世的倒影。

被史册模糊的背影

神龙年间的长安城,文星璀璨如银河倾泻。

贺知章的金龟换酒,张旭的醉后泼墨,包融的江南词笔,共同织就"吴中四士"的传奇锦缎。而张若虚的绣针,始终游离于经纬之外。同时代人只记得他"文词俊秀",却无人收藏他的诗笺。当杜甫在夔州悲吟"星垂平野阔"时,当李白醉卧长安酒肆挥就"云想衣裳花想容"时,张若虚的手稿正沉睡在扬州老宅的樟木箱底,与蠹鱼为伴。

史学家程千帆曾考证,从唐至元的四百余年间,所有唐诗选本皆不见张若虚踪迹。

宋人编纂《文苑英华》,将他的诗归入乐府旧题;元人编《唐音》,依然视作宫体余绪。直到万历年间,胡应麟在故纸堆里惊觉:"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流畅婉转,出刘希夷《白头翁》上"。这声迟到的惊叹,让被海雾深藏的月亮终于浮出水面。

超越时空的对话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声诘问穿透千年,与屈原《天问》中的"日月安属?列星安陈?"遥相呼应。

张若虚的月,不再是南朝宫体诗中轻佻的装饰,而是裹挟着楚辞的苍茫与庄子的浩渺。他在江边与阮籍相遇——那位驾着牛车走到穷途便痛哭的诗人,曾在《咏怀》中写下"天道渺悠悠",而张若虚给出了更温厚的回答:"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这种时空意识,让他的诗句成为盛唐的先声。

当张九龄写下"海上生明月"时,当李白追问"青天有月来几时"时,都能看见春江潮水漫过诗行的痕迹。甚至苏轼的"明月几时有",亦是对"皎皎空中孤月轮"的隔空致意。闻一多说这是"诗中的诗",因其将个体生命融入宇宙节律,让瞬间的感悟获得永恒的重量。

被误解的宿命

明代学者王夫之在《唐诗评选》中写道:"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字字如珊瑚玉树,根根交柯,叶叶相映。"这株玉树却生于荆棘丛中。陈后主创制的乐府旧题,本为艳曲遗音;隋炀帝的同名诗作,仍带着"流波带星去,潮水带月回"的绮靡。张若虚偏以旧瓶装新酿,用宫体诗的器皿盛放玄思与深情的佳酿。

这需要何等的勇气?

正如阮籍在广武城头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张若虚在初唐的浮华文风中独自走向江畔。他的"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不再是南朝闺怨的脂粉气,而是将月光化作相思的实体;"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更以流动的光影,演绎着存在与消逝的永恒辩题。

千年后的回响

扬州大明寺的钟声,曾惊醒鉴真东渡的客船;平山堂的月色,照见过欧阳修的醉翁之意。

但最动人的月光,始终属于那个寂寂无名的兖州兵曹。当清代学者王闿运以"孤篇横绝,竟为大家"为之加冕时,张若虚已沉睡千年。他的重生恰似诗中所写:"鸿雁长飞光不度"——那些被时代忽略的星光,终将在更浩瀚的夜空找到归宿。

今人站在润扬长江大桥远眺,春江潮水依旧连海平。江心洲的芦苇荡里,或许还藏着"空里流霜不觉飞"的意境;二十四桥明月夜,依然能听见"愿逐月华流照君"的回响。张若虚用一首诗打通了时空隧道,让每个望月之人都成为他的转世灵童。

这是宿命般的轮回:被遗忘者终成不朽,孤独者终获永恒。

斜月西沉时,碣石潇湘的雾霭漫过诗行。那个在史册边缘徘徊的身影,早已化作江树摇情的月华。当我们在春夜翻开《乐府诗集》,总会听见盛唐的潮声自字里行间涌来——那是张若虚的月亮,永远悬在人类精神的苍穹,照着代代无穷的江畔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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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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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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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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