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味
去年春上,与邻人合租了城郊一块薄田,学着种菜。起初,我竟不知从何下手,只道是掘个坑,埋下种子,便可坐等收成。如今想来,那时的念头,实在可笑。
没有农家肥,又不愿用化肥,便去买了几袋饼肥。闻说这物须得发酵才好用,又怕臭气熏了四邻,索性将生饼直接埋入土中。后来苗是出了,却稀稀落落,杂草反倒茂盛,远望去,只见一片荒芜,倒像是土地在嘲笑我的无知。
一日,偶遇一位农科所的老先生,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泥土。他见我地里的情形,先是摇头,继而笑了。
"土都板结了,如何种得好菜?"他蹲下身,抓了一把土在手里捻着,"这土,是死的。"
我不解。土如何能死?分明是湿润的,褐色的,看上去与别处的土并无二致。
老先生不答,只教我去菜市场拾些丢弃的菜叶瓜皮,切碎了拌入土中。半月后再翻土时,果然大不相同——那土竟松软了许多,捏在手里,会从指缝间簌簌漏下,带着一种微酸的、湿润的气息。尤其是有橘皮混入的地方,不但不臭,反有一种淡淡的清香。
"这是活的土了。"老先生说。
我始知土亦有生死。死土硬如石块,活土松似棉絮;死土排斥生命,活土孕育生机。那些菜叶果皮,在黑暗中悄然变化,被无数看不见的小生命分解、转化,最终成了土的养分。这过程,竟与人的消化无异。
饼肥要埋得深些,作底肥。土要在阳光下晒过,翻过,杀些菌,透透气,才好下种。我一一照做,心中却仍存疑虑。
下种后第七日清晨,我照例去地里巡视,忽见一点新绿破土而出,娇嫩得几乎透明。那一刻,竟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那小小的生命,是我亲手种下的,如今它自己挣扎着出来了,向着阳光伸展。
半月后,菜苗已经长得精神,叶片肥厚,绿得发亮。我日日去看,竟生出几分不舍来,仿佛它们是我的孩子一般。邻人笑我痴,我却觉得,看菜苗生长,比看什么戏文都有趣得多。
终于到了采摘的时候。手指掐断菜茎的瞬间,一股清新的汁液气味迸发出来,与市场上买的菜截然不同。洗净下锅,不过清炒,却香得惊人。连那菜汤,也泛着淡淡的甜味,我一滴不剩地喝完了。
种菜至此,我方知农事之艰,亦知农事之乐。土地从不欺人,你予它几分,它便还你几分。那些菜叶果皮,不过是人们眼中的垃圾,入了土,却成了珍宝。而我们所厌弃的,往往正是土地所渴求的。
如今每当我嚼着自己种的菜,总觉得是在咀嚼阳光、雨露和土地的味道。超市里的菜固然整齐漂亮,却少了这份土气。人离了土气久了,便忘了自己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土还是那土,只是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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