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短篇小说)

                          谢保春

  “葛地音乐”被批准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葛地大为轰动。县委书记在庆祝大会上表扬了文化局、非遗办,特别表扬了县音乐协会主席艾克明。艾克明年近半百,当过二十多年的中学音乐教师,发表了许多有关音乐的文章,做事执着,前几年县里就选他当音协会长。中央关于非遗文化的保护的文件发出后,他就废寝忘餐地搜集葛地音乐的历史资料,到处探访与葛地音乐有关的人士。特别是他知道后岭镇有个年过九旬音乐奇人,他就不辞劳苦地多次走访了他,并使他在临终前献出了他家几代人收藏的葛地音乐曲调资料。通过他与同仁的整理和专家分析鉴定,形成了较为翔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葛地音乐”的申报材料。现在,他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他能不高兴吗?

“葛地音乐”作为非遗项目批下来后,艾克明想做的事情就更多。首先是葛地历史曲调的继续挖掘和整理、专家的论证和出书、葛地音乐的传承和发展、葛地音乐新人的选拔和培养等等,而这些活动都要人力、资金、场所。艾克明深知,葛地地处贫困,向县非遗办、文化局去要钱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凭着县委袁书记对他的表扬,他就斗胆地写了一份“关于搞非遗文化——葛地音乐的资金申请报告”,直接送给袁书记,看能不能从地方财政上挤一点。袁书记见了艾克朋,满脸笑容,称他是葛地的功臣,为葛地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做了一件大好事。艾克明胆怯地把哪份申请报告拿出来交给袁书记,袁书记看了一下,便眉头一皱。但又马上展开了,说:“艾会长,你这个报告写得不错,理由也很充分,但我们县确实没钱;我建议你把报告的抬头改一下,写给省里,写给国家非遗办。最近中央和省都出台些保护非遗文化的文件,我看他们会支持的。另外,要走个行文程序,先给非遗办、文化局提个意见、盖个章,我再给你签字再往上送,有关方面我再说说,好不好?”艾克明觉得有道理,说:“好吧。”

艾克明把报告的抬头改了,一份给省非遗办,一份给国家非遗办。印了许多份,因为还要给县非遗办、县文化局提意见。县文化局刘观祥副局长知道了这件事,就招非遗办黄睿主任、音协主席艾克明和几个相关人员来开会。刘副局长说:“葛地音乐非遗申请获批,克明同志立了功,我们在坐的几位也出了不少力。现在要把这个项目推上新台阶,还要大家通力协作。这几天,克明同志带头写了个“关于国家非遗——葛地音乐保护传承经费的申请报告”,是写给省和囯家非遗办的,为郑重起见,我召大家来提提意见,最后我来把关,大家说好不好?”说完就把艾克明准备的申请报告分发给大家。黄睿接着说:“对,非遗项目首先要通过非遗办来运作。项目的申报,资金的申请、使用都要通过我们。我看音协这个申请报告,胆子不够大,眼光不够远。六十万元太少,起码要改为三百到五百万元。”黄睿对艾克明非遗的申报夺了头功,心里就不舒服,这次向上面申请资金保护扶持,就想让他刹羽而归。凭多年的经验,他知道县的非遗文化向省市要钱,最多给你几千块钱,最多也是万把块,你一个小小的县音协,就狮子开口,还向省、国家去要。哼,真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他故意叫克明把数字搞大。其他人也在个别文字上提了些意见。最后刘副局长总结了大家的意见,指示了一番,叫艾克明根据会议精神,把报告修改好,盖上音协的章,明早再拿来盖上非遗办、文化局的章就往上送。艾克明只好照办——把申请资金改为三百万,个别文字做了些修改。

在袁书记的关心下,艾克明的两份报告,很快就通过市相关部门,往省非遗办、国家非遗办送了。艾克明松了一口气,但对是否获得上面重视,批准一点资金,他心里一点都没有底。剩下来的事情只能是等待。

  时间过了半年多,没有什么消息。艾克明该忙什么就忙什么,不去想这件事。一个省那么大,一个国家更大,有多少事情要做,有多少(单位)人要钱?悠着吧。到了年底,仍然没消息。艾克明开始想:可能是我们的项目太少吧?也可能是资金安排不过来留下明年考虑吧……他无法想得清楚,只能等待。到了第二年年底,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他失望了,但也泰然。一个小小的葛地,太不起眼了;“葛地音乐”在中国非遗文化的浩海中,多微不足道!还是脚踏实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这样也好对得起葛地父老,对得起情忠葛地音乐的古今人士。

第三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到省音协办事,秘书长把他拉过来问他搞了些什么“葛地音乐”大活动。他淡淡地说:“穷山僻壤,哪里有钱搞什么大活动?”“国家非遗办不是给了你们一百万吗?你还蒙我。”艾克明摸不着头脑:“哪有的事啊,秘书长不要取笑我。”秘书长极认真地说:“省文化厅许多人都说了,这还有假?”艾克明半信半疑,办完事就匆匆往回赶。

回到葛地,他连家门都没有进,就直奔黄睿办公室。“黄主任,听说国家非遗办拔付了一百万资金给我们音协,有这回事吗?”艾克明风风火火,劈头就问。黃睿头都不抬,懒懒地说:“没听说过,你听谁说?”“我在省音协听人说的。”艾克明说完就去找刘观祥副局长。非遗办是文化局的下属单位,同在一栋楼办公,只不过局长书记们都在高楼层办公罢了。刘观祥听艾克明一问,犯糊涂了。“有这事?那真是大好事啊。怎么没人跟我说?”他想了一想,“你问过黃主任没有?”“问过了,他说没听说过。”“啊,这样。”他沉吟了一会,说:“你明天去财政局一趟,看看是不是钱已到财政局了,而财政局还未拔到咱们的帐户上。”艾克明说:“好。”领导毕竟是领导,想问题总是比我们周全些。

      艾克明一大早就去了财政局,找了负责资金拔付的小伙子,小伙子打开电脑,给他找国家非遗办给本县的拔付资金,找了半个小时,说:“没有。”艾克明不甘心,叫小伙子继续帮找上年的。小伙子说:“上面拔付的资金一般是当年拔当年用,用不了就冻结回收国库。你说的这笔资金,就算上年有拔付,已经过了时限,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不管怎样,我想知道知道情况。”小伙子无奈又找了上年的文件来打开来看。艾克明也在旁边观看,一大串一大串的名字与数据晃眼而过,可就是没有他想见的名字,约模反复查看了个把小时,都没有找到。省音协秘书长说得那么肯定,消息来源又是省文化厅,怎么会是假呢?他怎么都不肯相信!他要求小伙子再给他查前年的资料。小伙子犯难了,他说:“我的电脑里只有这两年的资料,要查前年的资料,就得请示领导批准,查前年的原始凭证,而要查今天肯定查不了了,你留下电话,有什么情况,我们再联系好不好?”艾克明有些扫兴地留下电话走了。第二天中午,财政局的小伙子给他来了个电话,说哪个拔款凭证找到了,但收款单位不是音协而是非遗办,叫他下午过来看看。艾克明一下热血沸腾,叫起来:“终于查到了!”他不到上班时间,就骑着摩托车到财政局等着。一上班就跑步到小伙子办公室,小伙子拿出凭证给他看。他看了看,拔款金额一百万,收款人葛地县文化局非遗办!他满心狐疑,说:“是不是上面搞错了,怎么音协打的申请报告,款却进了非遗办?”小伙子说:“刚才我也问了领导,领导说这是很正常的,国家非遗办对口下面非遗办,非遗项目资金拨付使用只能通过同级政府的非遗办再转给非遗单位或个人。”小伙子又指给他看了备注中的文字:此款为非遗项目“葛地音乐”专用,期限三年。他才缓过气来。小伙子马上又说:“艾主席,从到款的时间看,这笔资金还可以使用,你马上跟非遗办联系,把款办到你音协的账户上,否则五天之后就冻结,退回国库了。”艾克明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说了句“谢谢”后,跑步下楼,骑着他的摩托车往非遗办奔去。非遗办黄睿主任不在,艾克明打他的电话,他说在乡下。克明急得团团转,说:“黄主任,拔款查到了,前年就拔到了你单位的账户了,现在剩下几天就期满了,你能不能下午回来一下?”他话说得有点结巴了。“急什么,既然是有那笔钱,就不会跑掉的。我下午回不来,下周再说吧。”黄睿不耐烦的挂了电话。他恼火地自言自语:不该来的事终于来了。

      其实,黄睿早在前年就知道了这笔资金。音协的申请报告递上去不出三个月,国家非遗办就拔付这笔资金,并附上一个信函。资金数额之大,速度之快是他始料不及的。况且就葛地来说,从来没有接受过国家非遗办的拔款。资金拔下来之后,黄睿想了很久很久。首先他对信函的内容斟酌了好久,其中“县非遗办监督使用”这几个字,他觉得有文章可做。什么时候能用,怎样用,用多少非遗办得起点作用啊。他还起另一件事,几年前评职称,他所在职位可以评至副髙,但他没有什么学术方面文章,恰逢艾克明写了一篇“葛地非遗音乐”的论文,想在省级刊物上发表,要非遗办盖章,黄睿顺便要求把他的名字加上,做第二作者,艾克明死硬不同意,黄睿毫无办法,评副高之事也就黄了。更为重要的是,文化局准备提拔一位业务副局长,他和艾克明都是考虑对象,但碍于老副局长说他的年龄搞错了,又要了两年回来,所以还未最后确定。非遗申报,已经被克明夺了头功,如果这非遗项目的运作,再给他添彩,那副局长就是他的了。权衡之下,黄睿觉得无论如何得先稳住这笔资金,看看情况如何再作定夺。一年过去了,没有人说起这事。钱在帐上,黄睿也想弄点什么来做,但受“葛地音乐专用”这个紧箍咒箍着,他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也撺掇暗示音协副主席弄点事来做,可那家伙胆小怕事,做不成事。他捏来捏去,这也不成那也不就,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还是无人知晓这件事。黄睿又换了一种思维:现在中央八项规定的执行落实也抓得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没人提起,再拖几个月,期限一到,没有什么项目来使用这笔资金,自然会自动收回国库,我得不到什么好处,你艾克明也竹篮打水一场空。但这笔资金明明白白地躺在账上,始终像颗定时炸弹,时时刻刻都有爆炸的可能。只要有人一捅,他将是身败名裂,前途尽毁。所以后来又非常后悔,没有及早把这件事抖出来,现在聪明反被明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痛苦越来越强烈,他简直是度日如年。眼看过几天他就可以解脱了,偏偏艾克明这个死对头,这个时候捅破蜂窝,他得想方设法来补救。

      艾克明好不容易熬过礼拜这两天,周一一上班他就到了县非遗办。黃睿把头发梳得光亮,坐在办公台边悠然地抽着烟,好像是专门等待艾克明一样。艾克明直说了非遗资金的事,黃睿直骂了财会,说这么大的事没有及时报告,差点误了大事。并对他说:“克明,不要急,我和财务核对一下 ,再开个班子会,情况如何再通知你。”克明气呼呼地说:“我在财政局都看见了,还核对什么?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非遗项目葛地音乐专用还开什么鸟会?”“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帐上没有那笔钱我拿什么给你?既是非遗项目资金,我们肯定要监督使用,容不得任何人胡来,我们这个会一定要开。”黄睿态度强硬,克明只好退出,等待他的通知。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才通知克明过来非遗办。克明到了非遗办,第一件事黄睿先让他提供帐户情况,因为有些什么协会、中心都没有开设对公账户。艾克明拿出了一张“财智卡”,并写出了持卡人姓名、帐号与开户银行递过去。黄睿一笑,说:“就这个?”“就这个。”“好,这笔资金你们办不了,因为你们没有对公户。”“这就是对公户啊。”“不是你说是就是,我告诉你,国家的资金是绝对不许可流入个人户的。”艾克明一再申辩:“也不能你说不是就不是,不信你去银行去查!”“当然要查。”“要查就尽快,时间过了你要负责。”艾克明气乎乎地走了。他觉得委屈了,自己辛辛苦苦地搞这个非遗项目,没有拿到任何补助和奖金,反而受到这样的小人的刁难和折磨,索性想不办这个钱了。反正这也是国家的钱,不办不是照样可以收回国库。他想着想着,有些释然,一下轻松了许多。但又转想,这笔钱许多人都知道了,如果不用退回去,那你艾克明就会给葛地所有人指着脊梁骂——国家送来的一百万元就是被艾克明这小子毁掉了。子孙后代还要背永远的骂名。还有有些人还会这么嚷嚷:这钱肯定是艾克明和某些贪官分了,要告他、查他,把那些贪官也一连串的揪出来,让他们把钱吐出来。艾克明越想越可怕。既然已套着这驾车,只能“顶硬上”,再没有任何退路了。下午,黄睿亲自带财会人员去人民银行查了县音协的帐户,并呈上那张“财智卡”进行查验,结果都没问题,确实是对公账户。黄睿打电话克明说,帐户没问题了,明天可以来办。

    剩下最后一天了,确切地说是剩下八个小时了。因为有效时间只是明早九点——五点这个时限。艾克明虽然旨意已决,但还是忐忑不安,不知还有什么事出现。第二天早上,他带着财务提前到了非遗办。黄睿来时照样微笑着,说:“克明,昨天的事,不是老兄为难你,是对国家负责啊。万一出了错,我是负责不了的。”“黄主任,这么说现在就可以办款了吧。”艾克明说,“我的财务也来了。”黄睿说:“材料都带齐了吗?”“什么材料?”艾克明不解。“非遗项目“葛地音乐”各种活动的材料啊,比如规划、合同、协议等等。”艾克明一下就傻了眼:“还要这些?”“没有这些凭什么给钱给你?国家资金能随便花的吗?”黄睿理正辞严。“规划是有一些,但合同、协议是没有。资金不到位,我哪敢跟别人签什么合同、协议?”克明实话实说。“规划也要我们审阅过,合同、协议也要有,可你现在什么都没有,我怎么能办款给你?今天又是最后一天了,我看这款是办不成了。”艾克明又气又急,恨不得一拳把黄睿打倒在地。要这么多东西,可他从来没说,偏偏留在这个时候才说出来,这不是要命吗。克明捏着拳头,像疯牛一样,在黄睿办公室里撞来撞去,满脸黑色。大家都惊恐不已。黄睿吃吓不少,说:“克明,你冷静点,不要乱来啊。”他拉起财会人员的手,说:“走!”,顺手猛拉门“轰”的一声,震得整栋楼都有了动静。下了楼,想起他的旨意,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了,冷静一下,他想起了袁书记。这时候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就大胆地给袁书记打电话,简单地说明了情况。袁书记说他在省里开会,刚才刚好茶休才有空听他的电话。说他就打电话给文化局非遗办叫他们突击审阅你的规划书,还说有关项目有了意向就立即签个意向书,合同、协议过后再签。与袁书记通话后他心里豁然开朗,他马上回办公室找好几个项目的规划书,叫刚才那个财会送到非遗办。又赶紧联系省出版集团的张社长,他出版过克明好多本书,“葛地音乐”的系列书书稿已交与了他,他安排人已审校过,但还未签出版合同。情况紧急,他要求张社长先签个意外书,。合同过后再签。张社长说这个可以,但他说他已调到省委宣传部了,这事得跟新来的周社长说。接着给了周社长的联系电话。艾克明打过去,周社长的电话已启用秘书服务,无法通话。真是越有事越来事。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现在已是下午两点。克明急得团团转,只好再打电话给张社长求援。张社长打电话给一位副社长,副社长说周社长在出版集团开会,可能不能接听电话。张社长叫他马上赶去集团通知周社长,能出来的话给他来个电话,有要紧事和他说。副社长火速赶集团,通知了周社长。周社长立刻拨了张社长的电话,张社长告诉了艾克明的情况和迫切要求,问他能不能尽快给他办。周社长说,办问题不大,可以委托副社长办,但双方签字盖章也快不了,签好了送达也要时间。今天肯定做不了。张社长沉吟一下说,可以这样:你们拟好意向书,双方都用传真解决签字盖章和送达的问题,毕竟是意向书,不是正式合同嘛。周社长同意了这种做法,就叫副社长去办。弄了将近两个小时,出版意向书的传真件拿到了黄睿的办公台,可黄睿不同意。说:“合同、协议没有一份,意向书就弄来一个传真件,这怎么行呢,绝对不行。”态度非常强硬。艾克明义愤填膺,双眼露出凶光,趋步上前。这时办公台上的电话响了,黄睿一边注视着艾克明,一边接电话。“哎,我是。啊,袁书记,您好,您好,正在办。但他们的材料没准备好,可能办不了了。”对方的话音突然加大了,“黄睿,我刚从我老同学张社长那里获知,音协已和出版社签了出版意向书,并且已传回去,你还要怎么样?音协的非遗项目葛地音乐保护传承的资金申请报告,条件和理由都被国家非遗办认可了,你还要怎么卡,这是国家机关,不是你的私人帐房,专款专用这是最大的原则!今天你必须把全额资金转入音协帐户,如果过了时限,不但我拿你是问,全县人民都不会原谅你!至于监管问题,除了非遗办,还审计、还有纪监委,绝对不能借此来阻挠资金的下达!”黄睿听完袁书记的训斥后,脸色腊黄。他看看时间,离银行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就叫他的财务伙同音协的财务去办一百万元的资金转帐。办完后,艾克明和黄睿都瘫在了椅上……

    过后,艾克明实实在在地病了一场,人瘦了一圈。好心的朋友都会问其原因,他只是笑笑,说:“解脱了,解脱了。”许多人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在申请资金搞葛地音乐这件事上,他至少不会被骂名。

    一个月后,黃睿的非遗办主任被免,他也得到了解脱。

                        二零二零年二月十二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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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Z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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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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