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茶壶里煮春雪》
老张在阁楼翻出那只锡茶壶时,铜锁头正巧卡在锈迹里。他用了半瓶除锈剂,才让锁眼重新透出光亮。钥匙转动的刹那,陈年普洱的沉香裹着水汽扑面而来,壶底沉着几粒没化开的冰糖,像封存了三十年的月光。
"您说这壶装过苦丁茶?"收藏家摩挲着壶身凹凸的铭文。老张眯起眼,看见六十年代的阳光穿过教室窗棂,在黑板报"节约光荣"的粉笔字上碎成金箔。那时他每天放学要翻两座山,用竹筒带回半罐山泉水。食堂的腌萝卜咬下去能听见盐粒在齿间爆裂,而代课老师总把最后半勺菜汤留给发烧的学生。
"后来改制茶厂,我成了炒茶工。"老张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经年的茶垢,"杀青锅温度超过两百度,手指粘在铁锅上就像粘在烙铁上。"收藏家正要感慨,却见老人突然轻笑:"但那会儿我们用槐花蜜代替白糖,你说苦丁茶配槐花蜜,算不算先苦后甜?"
阁楼忽然暗下来,春雨顺着瓦当滴答入瓮。老张摩挲壶嘴凹陷的齿痕——那是他十八岁咬着壶嘴偷喝隔夜茶留下的。那年他刚得知高考恢复的消息,却要面对父亲咳在搪瓷缸里的血沫。山雾漫过晾晒的草药时,他总疑心壶中煮的不是茶,是命运熬煮的中药。
"其实这壶最珍贵的,是壶盖内侧的刻字。"收藏家举起强光手电。老张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字迹在尘埃中浮现:1976年立夏,用此壶煮雪水,泡苦丁茶,苦味中有槐花香。
雨声渐歇时,老张往壶里丢了块今春新采的槐花。沸水冲开三十年陈垢,茶汤里浮沉着细碎的琥珀色光斑。收藏家惊觉那咸涩的回甘里,竟藏着某种超越时间的清甜——就像此刻窗外新发的梧桐叶,在暮春的风里簌簌抖落经冬的霜雪。
壶底最后半粒冰糖融化了,老张突然想起父亲临终时攥着他的手,枯枝般的手指在床单上划出的不是字,而是茶叶舒展的纹路。原来有些滋味不必等到苦尽甘来,就像旧茶壶煮着新雪水,苦与甜本就是同片茶叶的两面,在年轮里互相渗透成琥珀色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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