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风声里，那碗昂贵的泡面

01

四点半钟，我第五次走进洗漱间，对着镜子再次确认自己的妆容没问题，才换上精心挑选的米色风衣、黑色高跟鞋，拎着亮晶晶的链条小包出了门。

我打车来到万达广场，刚一下车就看到购物中心东门旗杆下，站着一位身材高挑，戴着眼镜的女孩。风有点大，把她的长发吹到脸上，她不得不用手一下一下地往后捋着。

是她，绝对是她，虽然十年没见，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穿着黑色风衣，站在旗杆下，四下张望，因为她不知道我会从哪个方向过来。

“小楠！”我叫了她一声，她迅速转头，发现了我，向我跑过来。她一把抱住了我，呼哧呼哧喘着气。

“姐，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呀！谁让你这么久不回来看我？”

我忽然听到抽噎的声音，我这一句话竟然把她逗哭了。她伏在我的肩头，呜呜咽咽地哭开了。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

“好了好了，这不是见到了吗？这风大，当心皴了你的小脸。咱们找个地方坐会儿，星巴克怎么样？”我一抬眼，刚好看到星巴克，就这样提议道。

02

小楠是我大学室友，比我小一岁。刚入学时，同宿舍四个人，我们三个一见面就说说笑笑的，半天就混熟了。只有她，一个人蜷缩在床上，脸朝墙躺着，谁也不理。晚饭时间到了，另外两个女孩叫我一起去食堂，我朝小楠的床上瞟 了一眼，她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你们先走吧。”我把她俩推出去，关上房门，折回来走近小楠，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好，认识一下，我叫叶梓，你是叫李楠吧？”

她翻过身，警觉地看着我，并不答话。我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她们都走了，就剩咱俩，一起去食堂可以吗？”

“我，不吃晚饭，你自己去吧。”她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两秒钟，又迅速移开，双手交叉垫在枕头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

我悻悻地走了，心里有些不大舒服。热脸贴了冷屁股，难道是我多事了？这女孩到底是个什么人啊？怎么会拒人千里之外？

第一个周末，我回了趟家。返校那天，是周日下午，我提着一个装满了水果、零食的包费力地爬上五楼，在楼道拐弯处，和别人撞了个满怀。我的包掉到了地上，一瓶黄桃罐头摔了个粉碎，黄桃汁湿了一大块地面，空气中弥漫着黄桃的香甜和泡面的咸鲜混合的气味。和我相撞的是李楠，她手里的一筒泡面全扣在了我的包上，弯弯曲曲的泡面还冒着热气。

“对不起对不起，烫着没？”

她却白了我一眼，蹲下身，把泡面筒翻过来，用手抓起泡面放进筒里，我不知道她要干啥，只能立在那讪讪地看着。

她把泡面捡得很干净，一个面头都不剩，就连一粒干胡萝卜丁也不放过。她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抠我的书包带卡扣处，我仔细一看，发现那里夹着一粒红褐色的东西，应该是泡面里的牛肉粒。

她终于站起了身，端着那碗泡面转身往水房的方向走了。我赶紧蹲下，把包捡起来，抖落两下，快速回到宿舍，把零食和水果掏出来放在桌子上，黄桃块和碎玻璃渣子扔在门边的簸箕里。我拿着簸箕正要去倒掉，李楠端着泡面回来了。她看到我，双手抱得更紧了，很小心地和我在门口错开身。

我再次回来时，她已经坐在小凳子上埋头开吃了。我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的话终是没敢说 。

我从零食堆里，翻到火腿肠和卤蛋，拿过去轻轻放到她面前。

“吃点这个吧。”

“不用，你还是拿走吧。”她冷冷地说。

“就当我陪你的泡面呗。”

“又不是你的错，你的东西不也碎了吗？”

她又白了我一眼。我在她的眼神里，读到了敌意，这是一种我不能理解的敌意，我有些害怕，却又不知道怕啥。我想走近她，了解她，可是又害怕走近她。

体育课，我和李楠都选修了乒乓球，练习的时候两个人一组。我本来和她不在一个组，结果那天，我和她的搭档都请假了，我们俩临时成了一组。她的球技不如我，总跑去捡球，累得满头大汗。

我又来一个削球，旋转着的小球调皮地飞离了她的球拍，飞出了铁栅栏。她没像之前一样快速跑着去捡，而是把球拍“啪”地一声摔在球台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胸前。

我有些发慌，一边跑去捡球一边说：“别生气别生气，我去捡。”等我捡回小球，发现她还坐在地上。

“我下次注意，不削球了，你别生气呀。”我站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道歉。她却象尊佛像般一动不动。

“李楠，是我不好......”我不知用什么语言，才能让她起来和我继续练球。下次课就要考试了，体育成绩也是算学分的，所以我有些着急。

我还在不停地哄劝她，突然她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而痛苦。

“我来亲戚了，肚子疼得厉害，今天别练了，让我休息一下吧。”她抬起了头，我看到她的脸有些苍白，额前碎发湿哒哒地贴在脑门上。

“你，来亲戚了？你每次都会肚子疼？”

“恩！”她点点头，又把头埋在膝盖上。

“那你别坐地上呀，我扶你到椅子上坐吧。”我伸手去拉她的胳膊，她不起来，还往一边推我。

“别管我，你去找别的同学练习吧，让我坐一会儿。”

“那怎么行？地上很凉的，对你的肚子更不好，还是赶快起来吧。”我继续拉她，她终于顺从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被我牵着，走到旁边的长椅子上坐下。

下了课，我把她送回宿舍，从我的柜子里找到妈妈给我准备的红糖姜茶包，给她冲泡了一杯，让她趁热喝，又拿来我的暖宝插上电，塞进她的被窝。做完这一切，我打算回去上课，走到门口，听到她说话。

“谢谢你，姐姐。”

我愣了一下，这是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跟我说谢谢，还叫了我一声姐姐。我回头冲她笑笑，“好好休息，一会儿给你带饭。”

“不用，我吃泡面就行。”我没有理睬她。

晚饭时间到了，我来到可以点餐的小食堂，翻看着菜谱。“醪糟蛋”这三个字映入我的眼帘，我想起电视上说，这个东西对女孩子非常好，一看价格，有点心疼。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狠心点了它。

我提着热乎乎的快餐盒回到宿舍，把她摇醒。当她看到我打开盒盖，眼里迸发出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光。她诧异地望着我，眼泪扑簌簌地淌了下来。

“快趁热吃，傻丫头，哭什么？”我把小勺子递到她手里。她只是流泪，就是不动嘴。半晌，她才哽咽着说：“好久没有闻到这个味了，还是小时候姥姥给她做过醪糟蛋，暖暖的，甜甜的，一辈子也忘不掉。”

后来，她对我敞开了心扉，把我当做亲姐姐一样。她告诉我，她的妈妈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父亲嗜酒如命。她从小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吃了上顿没下顿，还经常无缘无故挨打。

母亲会突然跑到学校，把她从教室里揪出去，哈哈笑着抓着她的头发转着圈打她，最让她犯愁的是每学期的学费。每次都是学校催了又催，她跪在父亲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央求父亲，父亲命令她炒花生米、满酒，伺候得满意了，才会出去借钱。每次借来的钱，给到她手里的时候，还要说，这些都给你记账上，以后你挣钱了自己还。她说父亲有一本账，都是她从小到大上学借别人的钱。

我听了她的事情，心里忿忿不平，我不能理解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她的父母难道连虎都不如？

几天以后是我的生日，这是我在学校里度过的第一个生日。往常我过生日，爸爸妈妈都会请来家里的亲戚，有蛋糕，有我爱吃的菜，还有各式各样的生日礼物。这一次妈妈打电话说回去给我补上。

那天晚上我正打算去自习室，李楠突然叫住了我，神秘地从背后拿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姐，祝你生日快乐！我没有礼物送给你，就用这个泡面当作礼物吧！”

我平时很少吃泡面，要吃也是吃煮的，不放调料包，而是放一些蔬菜、鸡蛋，妈妈说这样比较健康。可是那天我看着李楠端给我的泡面格外有食欲。我把鼻子凑上去，闻到一股咸鲜的味道，我看了一下面筒，是我喜欢的番茄牛腩面。

我夺过李楠手里的面和筷子，就那样站着大口吃了起来。李楠站在我边上，看着我大快朵颐，还大口地喝着面汤，笑得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姐，你的斯文哪里去了？你不是总说我，吃面的时候像小猪，呼噜呼噜的，你这是像啥?”

“去！没工夫理你！”我转了个身，继续呼噜呼噜。

从此，我就拿她当亲妹妹了，凡是我有的，决不能少了她的。每次回家，妈妈给我带东西，我都要双份，我的衣服她随便穿，我的零食她随便吃。假期，学校组织社会实践活动，需要交钱，我直接交了两份。妈妈终于发觉我的生活费用的快了，不止一次地问我原因，都被我闪烁其词蒙混过关了。我一想，总这样坑妈妈不是个事啊，于是就找了个家教的兼职，赚取两个人的生活费。

3

一转眼，我们都毕业了。我顺利进入了爸爸安排的公司，而李楠则和许多大学毕业生一样，终日奔波于面试、入职、试用期、离职、再就业的循环往复中。

也许是境遇发生了变化，也许是忙得无瑕顾及其他，我和李楠渐渐地疏远了。开始还时不时打个电话，聊一聊各自的近况。后来，电话也越来越少，直到杳无音讯。

有时候我翻看通讯录，翻到了她的号码，很想打过去，可终是没打。我曾经在心里骂过她很多次，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年我对你那么好，怎么说忘就把我忘了？

前几天，突然收到一个陌生人加我微信，备注是李楠。我的心动了一下，手一抖，点了通过。很快她发来了视频聊天链接。

“姐，你还好吧？”

画面中出现了熟悉的面孔，只是比我记忆中那张稚气的小脸成熟了许多。染成栗色的披肩长发，化着精致的妆，唇的颜色是流行的橘粉，艳丽又高雅。

“小楠？真的是你吗？”

”是我是我，姐，不认得我了？”

“怎么会不认得？比以前漂亮多了。你在哪呢？”

“姐，我在深圳，过几天回北京，到时候咱们见个面吧。”

“好，好，十年了，见一见。”我有些激动，不知说啥，只是一个劲地说好。

04

约定的见面时间很快就到了。那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的。我一大早就开始洗澡、挑选衣服、鞋子、包、眼影、粉底、唇彩，在镜子前反复穿了脱，脱了穿，化好了妆，洗掉重新化。老公笑话我，说我整那么隆重，就像要去见国家领导。我斥责他，你懂什么，十年没见了，必须打扮精致一些，不能让她比下去吧。

我拉着她的手，走进星巴克，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点了两杯焦糖玛奇朵。她红着眼睛看着我。

“姐，你比以前更好看了，知性、成熟、精致，满满的幸福。”

我被她夸得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说，老了老了，你看这皱纹。

“哪有什么皱纹？你看我这白头发。”她把头低下让我看，我看到她的发根处果然有一点白。

“我也有，你看看。”

“岁月像一把杀猪刀，这话一点不假呀，哈哈哈！”

“咱们不说这个，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做什么工作啊？”

李楠的眼睛从我脸上移开，望着窗外。过了十几秒，她突然说，姐，我想吃泡面。

我吃了一惊。现在好吃的那么多，吃什么泡面？一会儿晚饭我请你，想吃啥吃啥。

姐，不是那个意思。当年在学校，你请我吃的饭还少吗？而我只请过你一次泡面。

我在心里说，亏你还记得，我以为你都忘了呢。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谁让你叫我姐呢？我不能看着你没饭吃吧？

姐，我想今天再请你吃一次泡面，怎么样？我又一惊，为什么？怎么请？

她说，就在这里请。这里是星巴克，没有泡面吧？我疑惑了，不知她想干什么。

她却从背包里，掏出两只小小的泡面，一只放在我面前，一只放在她自己面前。她起身去前台，不一会儿拿着一只不锈钢暖瓶回来了。她熟练地撕开一小半泡面上面的盖，把调料包撕开倒进去，注入热水，用小叉子把盖戳了个洞，把叉子的齿别在碗边上。

姐，你吃过这个泡面没？我用手推了一下泡面碗，看了眼商标，摇了摇头。我很少吃泡面，从来没有关注过泡面的厂家和品牌。

这个泡面是我目前正在做的事业，别小看这一碗泡面，它绝不是你印象中传统的垃圾食品，它更健康，更美味，更方便，更科学。好了，尝尝看。

我犹豫了一下，掀开了面碗，一股清香扑鼻而来。面条软而不腻，汤清淡适口。这个碗本身就很小，我们很快就吃完了。我从包里掏出纸巾，轻轻擦着嘴角。

“感觉怎么样？”

“味道不错。”

“姐，你觉得这个面，有市场吗？”

“我不懂啊！”

“我做过市场调查，这样的产品在内地还没有，如果能铺开，前景应该不错。”

“哦！”

“姐，你有没有兴趣和我 一起做？”

“我？不会做啊！”

“没关系， 只要你想做，我来帮你。”

“不不不，我不想做这些，我就想过点平静的日子，赚的钱够花就行了。”

“我是真想做，可是，可是我目前，急需一笔资金。”她说完这句话，就用祈求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我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我很想尽快结束这场会面，又不知怎样开口。

“姐，你有闲钱没？算投资也行，算我借你的也行，听你的。”

有人开门忘记了关，一阵冷风灌了进来，我的心顿时哇凉哇凉的。我这十年，工作稳定，生活平静。虽然没什么大钱，但也有一些积蓄。她开口跟我借钱，我若是不借，会不会让她觉得我太小气？不仗义？或者她会认为我根本就没钱？若是借了，万一她不还给我，打了水漂怎么办？

我一时难以定夺，心里七上八下的。思忖了好久，我还是决定死要面子活受罪，少借给她一些。借给她的数额，是我能承受打水漂的最大值。

05

我告别了她，提着她送给我的一手提袋泡面，迎着风回家。风越发大了，吹得纸袋哗啦啦地响。我苦笑了一下，在心里默默地说，好昂贵的泡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