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乐园(七十二)中元
一个月后,我终于又回到了临淄,除了以长辈的名义召开了宗室会议,把宗主的位置传给了曦儿,没有公开露过面。反正只要有高权限的令牌,在哪里都通行无阻。
再好的人皮面具,一天也只能戴几个时辰。所以我白天基本就是在房里学琴、对弈。闷久了就去看排舞。我甚至还作了一首歌,只是曲意悲怆,音调极高,不是能传于市井的曲子。
回来这么久,一直没有流枫的消息。我的意思是想他回哥哥那里,或者去爹爹那里也不错。当然,他本来就是四叔从杀手里简拔出来的,要是想继续做杀手,也不失为正途。
转眼就到了七月半。我现在也算是半人半鬼,到了清明和鬼节,总要享受一下反客为主的乐趣。
我戴上人皮面具,拎了酒,找了个观景位置不错的高台,一边等着月亮出来一边自斟自饮。
如果说八月十五是人间的团圆,七月十五就是冥间的团圆了吧。
元蘅一杯,栾景一杯,阿姻一杯,二伯一杯,阿嬷一杯,子鸢一杯,还有许妃的那个宫人,虽然是风家的钉子,但毕竟是舍命的忠诚,也敬她一杯。
再往前还有兰夫人、大伯、我娘,还有我那个未曾谋面的爹,看在他给我娘殉葬的份上,我就勉强接受他了。还有巨子师父……我怎么认识这么多死人啊,我看着桌面上堆成小山一样的杯子。光是给他们敬酒就把酒坛倒空了。
这可不行,我自己还没喝呢。我唤人上酒,喊了好几声没人回我,我才想起来我已经遣离了所有护卫和婢女。没关系,我可以自力更生,我抓着扶手下了楼,凭借对路线的无比熟悉,虽然踉踉跄跄但仍然找到了酒窖,抱了两坛酒出来。
一阵阴风吹过,天已经黑了,月亮也惨白的一片,虽然是七月天气,还带着些夏天的暑气,但断续的蝉鸣和不时惊起的乌鸦,还是让人心里麻麻的。
但酒毕竟壮胆,我不仅没被吓退,反而想起附近就是风家给我建的衣冠冢。这么多人都敬过了,不给自己上个坟就太亏了。
我运气比较好,可能刚好赶上守卫偷懒,也没人查问。后来想想,大概是宗室们都觉得建生坟不吉利,所以给外面做个样子就罢了,也没有上心。
才进墓园,迎面撞上一个人,第一印象是个比我高的男人,但马上又转念,今天是鬼节,不会我这个半鬼遇见真鬼了吧?
我后退两步,本来光线就暗,我又昏昏沉沉地不能聚焦,看不清长相,只是隐约晃着一个清秀白净的样貌,就算是鬼,应该也不是厉鬼。
“你,是人是鬼?”
那人怔愣一下,却不答话,反而上前一步轻轻抬起我的下颌:“冒犯了。”他探向我的鬓角,我闭上眼睛,感觉那层人皮面具被慢慢揭下。
“真的是你?”
这鬼还认识我,我以前杀过他吗?不会真的坏事做多了被找上门了吧:“你,你谁?”
他声音含笑:“新郑张良。”
我睁开眼睛,他的脸很近。虽然时隔三年,但确实是一张不容易被认错的脸。
“那你是活的还是鬼魂?”
“有人跟你说过我死了?”
“没有。”
“但很多人跟我说你死了。”
“嗯?”我反应过来,“哦。”
“所以这句话应该我问你。”
“我,大概还活着,如果刚刚没被你吓死的话。”
“在我来你的衣冠冢上坟的时候,一转身就看见墓的主人站在这里,我受到的惊吓应该会更多一点。”
我觉得好像被指责了,就声辩道:“我自己的坟我还不能来看吗?”
“通常情况下这种行为被称为诈尸。”
“我又没死。反倒是你,你凭什么一下子认出我,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山精树妖变出来的?”
“大概是神态吧。毕竟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醉成这样,表情也和现在一模一样。”
“居然被一个只见过我两次的人认出来了,没意思。”
这样站着有点累,我绕开他,去墓碑边上坐着,举起酒坛朝他晃了晃:“要喝酒吗?”
“奉陪。”
逛了这么久,也有点饿了,看见祭台上的时鲜果子,抓起来闻了闻,很新鲜。“你带的?”
“只是一些时鲜果蔬。”
我咬了几口吞下肚。
“这是祭品。”
我反问道:“不是给我吃的吗?”
“……是。”
“那不就好了。”我也递给他一只,他接过:“戒指好看。”
他说的是我小指上那枚。
“出宫以后新打的。”
“你是假死?”
“这是机密,不能告诉你。”
“那项伯知道吗?”
“他在楚系势力里也算高阶了,应该知道吧。”
“我自己去问。”
我打趣道:“你救这个人救的是真值,我敢说要是有一天两军打仗,他连军情都会出卖给你。”
我又斟了一杯酒。
他把酒杯拿去:“这次又是为什么喝酒?因为长公子?”
我摇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呢,喜欢的人一天一变,一有情伤就借酒浇愁?”
“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我想了想:“那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啊。”
“好。”
“你要是告诉别人我是可以灭口的。”
“明白。”
“别以为偷偷讲出去我就不知道,风家的情报网可是无孔不入。”
“……我相信。”
我附耳说道:“我不是我爹亲生的。”
我缩回来继续斟酒。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爹告诉我的,他一早就知道。但他对我挺好的,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就是觉得……算了,喝酒。”
我低头一看,酒杯又是空的。“你又偷酒!别以为我没发现。”
“你已经喝醉了,再喝明天该头疼了。”
“要你管。”我重新斟满,杯中的酒在月光下粼粼生辉,我一饮而尽。
“还有一封长安君的遗书,那个时候,娘应该是知道的,你说,她替风家承担罪过,是不是故意的?她知道一定会刑讯逼供,而她很可能会流产,她不想要我,她希望我在牢里死掉。她不会容下我,因为她是一个高傲的人,而我是她的耻辱。
只是连她也不知道事情后来会变成那样,并不知情的风家,替她把实刑挡掉了,而落在她身上的,是能把人活活逼疯的滴水刑。她疯了,什么都不知道,我因此才有一条生路,她开不了口,风家不知道我的血脉,我因此才坐稳了少主的位子。所有的一切都向着她并不希望的方向发展,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聪明反被聪明误,但如果这就是命,上天对于保全我,也真的是不遗余力了。”
共有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