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乐园（六十五）赵高

我好整以暇道：“赵大人精通律法，所以想来请教一下，如果这一箱账本出现在公堂上，是什么罪名啊？”

“贪腐之罪。一旦坐实，籍没家产，斩首示众。”

“感谢赵大人赐教。那敢问赵大人有没有遗言之类，我可以代为转达——顺便提一句，赵星妹妹前几天不幸夭亡，您要传话，怕是只能传给卫尉大人。”

“哦？是你杀的，还是阎乐？”

“如果非要这么计较起来，人是在我这里死的。”我微笑道：“为了不让杀妻的罪行玷污卫尉大人美好的品德，我也插手了一回家务事。——我想以赵大人慈父般的宽宏，应该不会怪我吧？”

“听风少主的语气，对情况应该已经了如指掌了。”

“赵星死之前交代了不少事情。有的消息比较有价值，”我晃了晃那册账本，“有的就只是一些恩恩怨怨，我没什么兴趣。”

“那风少主是打算只诛首恶呢，还是一锅端？”

“我疑心重，胆子又小，总是怕人报复，不管是别人得罪了我，还是我得罪了别人，总想先下手为强，赵星犯的是第一条，赵大人却是两条都犯了呢。”

他仍旧含笑：“风少主的性子，跟高倒是一模一样。”

“但我也说过，我对恩恩怨怨不感兴趣，我看重的，只有利益。”

“那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你想活命，我想结盟，出了这道牢门，你的利益就实现了，可你想脱离出去，却是随时都可以。那风家可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赵高笑道：“不仅如此，风家并没有跟死人结盟的先例，想要结盟就必然保全我。这桩生意，还是停留在市恩的层面上。如果不能互相信任，那再多费唇舌都只是原地踏步。”

“赵大人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把目光放的长远些，我们也许同路。”

“哦？有多长远？”

“新帝继位，互为依傍。”

“陛下尚未立储，赵大人这么说，可是要把我和长公子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了。”

他眼光微闪：“但风少主的目的，并不是辅佐长公子继位吧？风少主进宫以来，一举一动，看似依附郑妃和长公子，实则另有打算吧？六年来，真正得到好处的，只有二公子和十八世子。”

我警惕道：“你知道多少？”

“我身为内官之首，对宫中事务虽不是洞若观火，却也能看出些端倪。”

“为什么不禀报陛下？”

“我能做到这个位置，就绝不是一个多嘴的人；风家先君对赵高有大恩，虽不能报答，也绝不会告密。”

我看他倒也不像扯谎，语气和缓道：“哦？先君倒不曾提过这种事情。”

“二十多年前，风家先君借给我一千石粮食，使我这个隐宫之人也能够入学、为官。我从史学童一步一步做到今天的位置，仍然惦念先君的恩情。”

比起其他国家的举荐或者世袭，秦国选官更加看重能力，但也只在有爵位的人里选。

一千石是一个左庶长两年的岁俸。根据秦国二十八年前颁布的新法，百姓纳粟千石可以拜为公士。

公士的岁俸是五十石，也就是二十年才能收回成本。而百姓家里的余粮没有超过三年的，所以能够捐粮纳爵的，也只有地主豪商。更明确一点地说，这个法令，摆明了是宰那些迫切想要提升自己地位的富商。从最低一层的商到最高一层的士，不仅可以乘马车、穿绸缎，还可以规避巨额人头税。

但赵高显然属于比百姓更差的，出身隐宫，好比大户人家的家生子，虽然比奴隶自由些，可也仅仅是家奴而已。不能参军，不能耕种，也就绝无希望获得爵位。

先君一向体恤孤弱，慷慨济急，一千石粮食，也许是普通人家一辈子的口粮，可对风家不过是九牛一毛。赵高说的事情，虽然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无法确认，但赵高在秦王政五年入学室为史学童，而纳粟千石拜爵一级的法令是秦王政四年颁布的，时间契合，应该不是作伪。

“既然先君和赵大人都与人为善，我也不好坏了情分。赵大人把条件亮出来，咱们一锤定音，能合作就合作，不能合作我也不会为难。”

“风少主爽快，我只有一个条件，有朝一日，新帝继位，必灭蒙氏满门。而长公子与蒙家亲厚，断不会答应这样的条件。所以我和风少主一样，并不希望长公子成为储君。”

“你就蒙家就这么恨之入骨？”

“宫刑大过死，将来纵是权势滔天，家财万贯，若不能报仇，也不配苟活。”

“你这句话倒是有几分血气。”

一个人再大奸大恶，只要还残留着一点血气，就不是无药可救，也就不是无懈可击。

“我既然肯来这里，就是相信赵大人的能力，至于我是不是白跑一趟，”我向他神秘一笑，“就要看赵大人的诚意了。”

出了咸阳狱，我又派人去云阳狱走了一趟，当初蒙冤的椽吏程邈，多年来受风家恩惠，也该是他稍微回报我的时候了。

我找人把账本交上去，这种大案事关陛下近臣，但赵高现在又失势，大家都不敢乱站队，最后案子果然推到了郎中令蒙毅手里。

蒙毅本就刚正不阿，赵高又是他仇家，不管是出于公法还是私情，赵高犯在他手上，都必死无疑。

属下问：“少主就不怕赵高狗急跳墙，把以前的事情攀扯出来？”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现在攀咬没关系，罪臣的话并没有什么可信度，风家也不会因此定罪。但如果他以后成了势，背叛风家，那才是真正的大难。把他逼到这个程度，还不背叛，要么是真的信我，要么是真的惦念风家当初的恩义。”

“那赵高确实是可用之人。”又迟疑道，“只是现在刑罚已定，赵高不日就要处斩，除非陛下特赦，也没人能救他。”

我勾唇一笑：“立案靠账本，结案当然也要靠账本。”

根据秦国的制度，所有死刑犯的卷宗都必须上报给陛下，也包括账本。

赵高当初就是因为一手精美的大篆而得宠，陛下凭直觉也能察觉到其中微妙的差别。经过太史胡毋敬亲自鉴定，虽然账本上的字迹足可以乱真，但并不是赵高的手笔。

临摹是书法的基本功，程邈的临摹水平果然和书法造诣平齐，不枉费这些年送了他那么多赵高的字帖。

这件事情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地结束了，赵高和蒙毅都未受到责罚，也暂时相安无事。

这种平静维持了一个月后，大秦的第一声丧钟敲响了：粮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