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新东方老师开始卖菜

粉丝数5天从一百万涨到四百万、股价一天涨40%……一周以来，在抖音“双语带货”的东方甄选直播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次站在聚光灯下的，是29岁的陕西青年董宇辉。曾经，他是新东方的高中英语教研负责人；现在，他是“东方甄选”直播间里被十数万人信任的人气主播。在两份听上去南辕北辙的工作里，他似乎用同一套方法取得了成功。

这套方法是什么？我们从未这么想听到一个逆风翻盘的故事。带着疑问，GQ实验室给他拨了个视频：

 GQLab  董老师你好！听说你最近很忙，能说说你的日程吗？
 董宇辉  你好。我刚下直播，扒拉两口饭来跟你们聊天，下午还有个采访，晚上继续直播。我之前一天就播一次，一次三到五个小时，最近几天评论区全都在叫我，我不能不出来，所以我现在一天播两次，工作六个小时起。剩下时间基本就是在接受采访，或者准备直播。
 GQLab  好的，我先问大家最好奇的吧！你“卖牛排顺便教英语”的丝滑片段广为流传，那段脚本准备了多久？
 董宇辉  那是临场发挥的。最近网上各个平台能看到的那些视频，全都是我现场发挥的，我们没有提词器。
 GQLab  所以你上播前不用准备？
 董宇辉  不不不，我们上播前必须大量了解产品信息，这是专业。但坦诚说，这两天我确实没时间准备，所以一直在卖书，因为书是我的舒适区，要聊书，我随时都能聊上三天三夜。
 GQLab  题外话，你最近失眠是不是很严重？
 董宇辉  是的，只能睡3-4个小时。
 GQLab  困的时候怎么办？
 董宇辉  像我教书时一样，开播前做几十个俯卧撑，或者原地蹦几下，喝罐红牛，让自己状态好起来，再微笑着去传递知识。

 GQLab  怪不得网友说你黑眼圈越来越明显。你现在这么红，团队考虑过给你请个化妆师，遮遮瑕再上播吗？
 董宇辉  没想过，因为以前也是这样，素面朝天就上去了。我给网友们解释过，据说环境的变化会让生物应激地保护自己，人会把汗毛竖起来——也可能我是一个懦弱胆小的人——太大的变化会让我觉得紧张。我还是希望尽量让自己舒服一些。
 GQLab  作为一个“胆小懦弱的人”，从老师转型主播的过程中，你有过什么挣扎吗？
 董宇辉  我不当老师之后，一度还挺难过的。
我是农村孩子，虽然出身、相貌都平平，但是通过做老师，我能改变一个个年轻人，他们长大后进入各行各业，我助了他们的成长一臂之力，我觉得这是有意义的。
去年七八月那时候，我开始严重怀疑自己的价值。我在北四环边住着，过了四环就是北大，校墙围出很大一个圈。通宵失眠那段时间里，我就绕着北大一圈一圈地转。转得多了，也就接受了——人在面对巨大的痛苦的时候，大脑其实是会提醒你忘记它的，这是人身体的防御机能。
我就是在那样的痛苦和纠结中慢慢地调整，从去年12月到现在，我没觉得我生活有变化，还是每天走一样的路，回到一样的房子里，热乎乎地冲个澡睡觉，继续睡不着，继续绕着北大转圈……还是用原来觉得舒服的、对的方式在工作，只不过突然被大家看见了，被一些好心人给宣传了，被一些素未谋面的朋友认识了，仅此而已。

 GQLab  在这个过程中，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董宇辉  接受自己。我曾经是个很骄傲的人，我喜欢上课，还带过一个特别大的团队，有几十个人和我并肩战斗。我羡慕、钦佩、享受那种工作氛围。去年七八月，他们都离开了。我那段时间的失眠，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愧疚。
 GQLab  听起来落差是挺大的……
 董宇辉  更大的落差感，来自工作体验。
当老师的时候，我在黑板上挥汗如雨，回头过去就有一百多双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我，有时候大笑，有时候散着泪光，但他们都很专注。而到了直播带货就完全不一样了，9块9的东西卖不出去，做助农的东西卖不出去，帮老太太的东西卖不出去。没有观众在乎你说什么，也没有人听，其实很痛苦。
坦诚说，我当时讲的跟现在讲的区别有多大？我觉得没有。很多人最近问我，你怎么就突然想到要这么做了？我的回答是，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所以我才反复地向大家重复那句话，厄运向你袭来的时候你没躲，有一天好运就会撞个满怀。
我不觉得我是受大家欢迎的，我只是在抖音十几亿的用户里，找到了跟我相似的一群人，仅此而已。
 GQLab  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董宇辉  让我坚持下来的动力有两个：
第一，人得去寻找工作的意义。比如说我们之前卖苹果——陕西苹果——来自陕北，革命老区，那经济肯定相对欠发达，一箱苹果我们几块钱的利润，贴成券发出去，我们不挣钱。一晚上如果卖个一万箱呢？那几万块钱，农民吃药的钱、老人吃药的钱，孩子上学的钱就有了。这就是意义。
我就是农村人，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现在每天还在种地，今天还在家庭群里发他们收完小麦去种玉米的视频，我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现在村里全是小孩，过年都少有人，如果通过卖农产品让青年人愿意返乡，让孩子有人陪伴，让老人也有人照顾，这就有意义，就能让我有成就感。
第二，我不愿意辜负身边这些人。我之前有过很多高薪的出路，即使现在转型搞农业直播间了，也依然有很多教育赛道的机会在找我，开价也挺高。但怎么说呢……你身边最好的朋友是谁？你会在他最难的时候抛弃他吗？
 GQLab  ……不会。
 董宇辉  那我俩就一样了对吧？你不会抛弃你最好的朋友，我也是。
我们这个帐号从去年12月28号开始直播，没花过一分钱买流量，是抖音生态的一个奇葩，有着非同凡人的习惯和价值观。这不是我定的，是我们公司的CEO孙老师（孙东旭，新东方在线CEO）定的。这种人要么非常成功，要么他可能会经历很多的困难。
这就像你最好的朋友在艰苦奋战，你又欣赏他，你又懂他，仗正打在紧要关头，你本来是要给他们去送物资的人，结果他们现在渴了没水，饿了没吃的，你一个人只身抽离，好意思吗？我不好意思。
 GQLab  那红了之后，你心态有什么变化吗？
 董宇辉  感觉自己多了很多朋友。我们内部开会，其实不愿意用“粉丝”这个称呼，我觉得这些“在线”背后的每一个人，他们可能跟你一样是个记者，可能跟我一样是个毕业之后在苦苦工作的大学生、是个在养家的中年人、是个期待自己孩子回家看看的老人——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想象一下，你身边有一个人，他交了十万个朋友，我现在就是那种感觉。
最近这几天很多人都在联系我，要我加 V，要给我做运营……我说没必要，我就是一个卖菜的，你关注我干啥？你来买菜，菜合适、健康、好吃，就行了。你读两本书丰富一下自己的生活，学会怎么爱身边的人教自己的孩子就好，我不希望最后大家像关注一个流量明星那样去关注我，我只是你身边的一个朋友，娓娓道来，仅此而已。
今天直播间里，有很多人都是我们的“股东”，疯狂地刷“保时捷”，我觉得没必要。发那干啥？买一点米，买一点书，就好。如果真的是我们的股东，因为最近股价上涨受益了，那说明他当时有智慧，选择了我们，仅此而已。
 GQLab  那你还有什么话，想对这些关注你的人说吗？
 董宇辉  这两天我收到了好多私信，回了个通宵都没回完。我不想显得高傲、自大或者是很冷漠，所以想在这里，跟私信我的朋友们说声抱歉：我不是故意不回你们，是真的回不完……
 GQLab  我们一定传达到位。聊聊未来吧，你怎么规划的？还会直播多久？
 董宇辉  有很多的媒体、甚至顶流综艺都找到我。但我没那个天分，我只想做一些踏实的工作：跟熟悉的人，在旧的地方，吃同样的东西，聊同样的话题，公司需要我当主播，我就先当主播；如果说我除了主播还能发挥其他的价值，那比如说去做一些我们自己的农产品，农民、技术、销售这些连接起来，让更多人受益。我觉得，李安拿了奥斯卡之后买了汉堡回家去找老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如果有天东方甄选离了我不受任何影响，我身体也实在扛不下去了，存款也够过正常的生活，我可能会找一个经济欠发达的地方去支教。我想回到熟悉的地方。我们直播间里几个从老师转型过来的主播，都是这么想的。
 GQLab  为什么教书这么吸引你？
 董宇辉  我讲个故事吧。
好多年前我在西安上课，有个女孩来听我的公开课，坐第一排。下课之后，她在楼下远远给我竖了个大拇指就跑了。第二天她来报名，从手帕里拿出了一百、五十、二十、十块、五块还有毛钱，还是凑不够学费。我当时直接让她去教室上课，自己申请了一个员工五折优惠，掏了剩下那一半学费，跟她说是新东方免了她学费。
后来她在我班里，我就会有意提问她、表扬她、鼓励她。一开始上课，我一提问她就脸红，站起来说不出来话，支支吾吾的，后来就越来越开朗、自信、大方，成绩也越来越好了。你知道看着孩子变化的感觉吗？就像看着小树苗成长。
后来开家长会，她家来的是奶奶，奶奶说爸妈离婚，妈妈没有回来，父亲车祸去世了。孩子就靠奶奶一点生活费供着。那之后一直到高三毕业，我都没让她再掏过孩子学费。
孩子后来考得很好，上了西安当地很好的一本，还是特别好的专业，很出息。逢年过节，她会给我发消息，我说你别给我发了，我只是你青春里陪伴你的人，你的人生还有很长，不要记住我，记住你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就行。
所以后来孩子也不太跟我联系了，但她奶奶逢年过节，还是会给我发消息。奶奶对我特别好，有年大年初一，我在上课，奶奶做了饺子，拿着上个世纪工厂里发的那种铝制饭盒，用手帕包好，就站在雪里头等我。

那份饺子，我是连着眼泪吃下去的。
我为啥还是想回到课堂？像这样，看到自己的投入，能够改变一个又一个真实的人，会给我快乐。上一趟综艺，或是突然给我一笔巨款，我当然也会开心，但开心是有着高下之分的，帮助人、改变人的快乐，对我来说更直接、更强烈，在这个过程中，我能看到教育的意义。
 GQLab  谢谢你。我们一直在聊工作，不如聊聊生活吧。如果你有7天假，你会拿来干什么？支教吗？
 董宇辉  从来没有过。但如果有的话……我会回农村看一看爸妈和爷爷奶奶，然后看一看书。
 GQLab  如果只能推荐一本书，你会推荐什么？
 董宇辉  《平凡的世界》，我从初三到大学，一共读过六遍。
 GQLab  为什么？
 董宇辉  它太丰富了。读第一遍，我看到苦难；读第二遍，我看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第三遍再看，我就看到了“杀不死的，终将使你强大”。可能没有人会这么解释这本书，也可能是我脑子比较笨，一共看过六遍，才看到了这么多层次。每过一两年，我都会再看一遍。

 GQLab  你会觉得主人公孙少平和你很像吗？
 董宇辉  不是像。简直就是我本人。
 GQLab  你理想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也在农村吗？
 董宇辉  对，像陶渊明一样。
 GQLab  采菊东篱下？
 董宇辉  是的，如果种地能养活我，我也想回去种地，靠劳动养活自己，很快乐的。
我在高楼大厦里时常会焦虑，睡不着觉，不管买什么橡胶枕头——卖两百多呢，可贵——也没用。但一回到农村老家，躺上木板床，邦硬的，冬天还没暖气呢，我就睡得好的很，饭量也大得很。
饭就是妈妈做的农家饭，经常连肉都没有——以前我收入高点，会让他们去买，现在我也没钱，没法让他们买了——但就是吃得多，睡得踏实。
我不是说要所有人去农村受苦受难，对有些人来说，“回家的美好”在小镇上，可能靠着河边，爸妈下班了，带着他喜欢的水果回来；对有些人来说，回到最初的美好，可能是回到富丽堂皇的大别墅、大平层，“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你在哪里出生，你在哪里长大，你就习惯哪里，跟存款高或者低，房子大或者小、新或者旧，没有关系。就是周杰伦在《稻香》里写的：“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
 GQLab  在直播间，俞敏洪老师当着十万人的面说要给你涨工资，我想冒昧地问一下，真的涨了吗……？
 董宇辉  上周我们公司股价暴涨了40%，今天（6月13日）在原有的基础上又暴涨了70%，所有人都在问我这个问题。我不关心这个问题，涨不涨无所谓，我也不在乎。
 GQLab  最后一个问题：此时此刻，你最想实现的愿望是什么？
 董宇辉  （沉默）
 董宇辉  其实，我还留着大家都在的群。我一直忍不住想，我留在这里，聪明一点、勤奋一点、皮实一点，努力一点，把这里做得好一点，能养活更多的人，有没有可能再见到他们？
 GQLab  祝你如愿。谢谢董老师接受我们的采访，直播间见！
 董宇辉  谢谢你，拜拜，直播间见！

编辑手记

尽管能从气息声中听到明显的疲惫，但整个采访，董宇辉还是把笑容挂在脸上。
可能就是这个笑容，让他被更多人看到。在众多让人蹙眉的新闻资讯里，董宇辉的直播卡断，是长久阴翳里难得一见的光。
他的直播是有反差感的，比如卖货和英语，又比如不拘小节的形象和信手拈来的词藻。和董宇辉聊过之后，这种反差感表现得更加明显。很显然他是个性情中人，而面对突如其来的关注，他又表现得出奇的平静。坚实不移的价值观，让他在浪潮更迭中守住了自己的航线。
就像他说的那句，厄运向你袭来的时候你没躲，有一天好运就会撞个满怀。

或许有点鸡汤；但在此时此刻，我们又或许真的需要这么一点鸡汤——需要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人，选择理想，相信善良，一边直播一边讲着发自内心的鸡汤，告诉你把笑容挂在脸上，生活就还有希望，还会有来日方长，也会有万物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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