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恺:让我去那花花世界
插花已经被美化到一定地步,社交媒体一翻开,无论男女,无论贫富,只要是喜欢插花,立刻就能被冠以美名,主人的社会地位凭空上升,小红书上尤甚。玻璃瓶子里的绿色植物,淘宝买来的昆明斗南批发市场上的花卉,包括野外采摘的枯枝,这些被切断了与根部联系的枝条、叶片和花朵,被各种束缚住,挣扎出一副姿容,陈放在客厅之中,为主人的品味作证明。
最时髦的陈设是这样的,半屋子的绿色植物,地板上放置着巨大的玻璃瓶,里面一人多高的马醉木,沙发上主人横陈玉体,无论男女,性冷淡的装置,加上性诱惑的真心。当然多数人没有这样的房间,至少也可以利用餐桌上透明玻璃花瓶,努力制造出品味。
大概我做过插花的系列节目,对这件事情并不热衷,就像任何行业一样,进入到核心区域,接触到核心的人,一方面会有顿悟之感,另一方面也会有厌弃之感——就这?并不因为这行业呈现出美好的结果,就凭空多了遐思。
第一次拍摄插花节目,就进入了激烈的争斗,持续了几天。
那时候在一家民营出版机构,也想努力赶上短视频的风口。我想做生活方式的选题,臆想已经进入中产社会,这种选题会火。可是当时要找一个正经的能讲插花的老师很难,各种短视频上的冒牌货还没有出来,插花的专业人士稀少难寻。在多数人眼里,这仅仅是附庸风雅的事情,怎么还能有专业?同事费尽心思找来一位上海园林系统的老人家,我搜索到老人家的插花作品,牡丹,竹篮子,至少中国风,于是在上海的时候特意去拜访。
当年法租界没有这么网红,里面很多半新不旧的大楼,一看就是机关所有,并不像真正的公寓楼那么讲究材料,因陋就简的风格,又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显得陈旧。固然上海人讲究地段,这里的地段当得一流,真进了楼道,还是觉得憋屈和拥挤。老太太就住在高层中的某一间,楼道里堆满了杂物,进了房间却又一变,异常整洁明亮,上世纪八十年代挂历风格,完全不用任何增减,拍出来可直接送印刷厂。雪白的钩花茶几布,沙发上蒙着蓝色布套,极为容易检查出污点的颜色,可见日常的清洁,也是某种心理洁癖。想起毛姆小说里写的某荷兰小城,整个城市的主妇们每天功课就是在屋子外面刷地毯。
大概是太干净了,让我有此联想。茶几上放着瓶花,同样是无端的清爽。背后是雪柳和鸢尾叶片做成的背景,前面是两朵硕大的朱顶红,花朵下面衬托着一些羊齿草的叶子。花瓶是大肚子钧窑,带着点上世纪八十年代友谊商店出口产品的可疑气息。倒没有惊艳,一水儿的半新不旧,是《红楼梦》里宝钗蓄意的服饰装扮,细看是大方的,有她的特点。
现在想起来,也是老太太的身份的外化。老太太一辈子在机关工作,不可能插出狂野放肆的作品,讲究的就是端庄气度。她告诉我,一九四九年前学插花,受了自己老师的影响。老师是个讲究的老小姐,后来下落不明。可以想象当年那些精致、讲究的碎片,随着时代的洪流早已经不见踪迹。
唯一不解的是,老太太插花有很多中国元素,她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老师应该不会有这种风格。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在园林部门工作,花材众多,很多美感和技巧应该是自己慢慢琢磨出来的,尤其是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上海又是有外事传统的城市,应该是在交流中倒逼出来的成长,阅历增加,审美成型。老太太现在已经是位望之俨然的老干部,穿着和她的屋子一样,说不上时髦,却极度干净,是尽力装扮的。墨绿真丝衬衫外罩着白色的羊毛开衫,也是上世纪的着装。
按照《一代宗师》里的说法,留在她自己的时代里,可过了某一个年纪,谁又不是停留在自己的时代里?停留在自己的习惯里,不追逐新时尚,也是体面。
上海的老妇人,有点身份的,出街一定是茶色大墨镜,可能是遮挡光线和皱纹。有几年我迷恋越剧,去看大规模的越剧现场演出,前排的观众席上坐着一排越剧名伶,各个顶着大墨镜,即使在剧场内。痴迷的观众自然认得出谁是谁,我却是看到一段风流遗迹,堪比六朝的金粉残留。和老太太商量拍摄视频的事情,她答应得也爽快,不过拍摄地点很奇怪,定在北方的一个县城里,说是上海本地的花卉材料不够,需要和当地的苗圃合作,所以每年会去那里给学习插花的学生上课。
没想到,北方之旅,成了我的斗争之旅。
老太太的合作方是一个县城的苗圃老板,这花道班也是他的产业。我们去之前,询问当地有什么宾馆靠近苗圃,老板的手下热情地给我们订了,一路从北京折腾过去,也就是典型的县城,没看到特殊的景致,平淡的楼房,平淡的路边白杨树,并没有多么明显的苗圃,也不是植物笼罩中的城池,白想象了。
刚进了房间,没有想到前台打电话,气急败坏让我们搬家,“你们不是北京来的领导啊?这房间是给领导订的,你们赶紧搬家。”标致的北方姑娘,一张嘴,听得出横眉立目。我就愣了,我自己付钱,住在对方帮助订的酒店,为什么必须要搬家?当然不肯。尤其是刚刚打开行李箱,摊平了一地东西的瞬间,简直是暴怒,于是怒气冲冲下楼质问。宾馆小之又小,一堆人挤在前台,乱哄哄地骂前台的姑娘,也就明白她气急败坏的原因。
我坐在后面的椅子上细听,原来是因为宾馆房间少,预留的房间,要给“北京来的领导”,而不是“导演老师”,老师可以去另外一间远一点的宾馆。是苗圃老板的手下没有弄清楚,直接让我们这几位“导演老师”在这里登记。前台姑娘唯一的错误就是没有核对手下事先登记的姓名,现在上演了一出大戏。
乌糟糟的,什么玩意,我心里说。
其实也做好了换宾馆的准备,不是顶大的事情,不值得较真。可是当苗圃老板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还是无名火起。现在想起来,觉得是前世的欠债,注定要和他大吵一顿。这雄赳赳的北方汉子说起来也是五官端正,可眉心一颗大痣,平添几分凶相,他正对着前台姑娘大发雷霆,一句话飘到我耳朵里,谁让你随便安排房间?谁给你的权力?
难怪当地人民热衷考公。
我瘫倒在前台的沙发上,淡漠地说,我要求住的,关她什么事,宾馆不是付钱就能住的吗?整个大厅瞬间安静,穿着紫红色衬衫的苗圃老板转过身,电影特写一般地腾挪到我身边,开始大吼大叫。这么多年过去了,忘了具体的场景和争吵内容,就觉得很像日本剑戟片的场景,刚要开打,就被两边人拉开。他们那边人多势众,我这边也是一帮拿着摄影三脚架的小伙子,正所谓旗鼓相当,结尾处也并没有捂着流血的肚子缓缓倒下,屏幕上也没出现一个大写的“完”字。
大家平和分手——虽然不是强龙,我也本着不纠缠地头蛇的宗旨,还是搬去了另外一家宾馆。小县城的宾馆,其实没有多少区别,都是故作高级,实则廉价的木头大床,雪白的瓷砖浴室,清扫得尽量干净。这家宾馆的好处是靠近几家本地餐馆。小餐馆实在美味,我至今都记得有家饺子店的黄瓜虾仁现包饺子的味道,鲜美,流着汤汁,果然北方人民的谚语是对的,好吃不过饺子。
晚上是各种微信联络,负责联系老板手下的同事说老板发来道歉话,大概是觉得实在没有斗争价值。我继续看着参加活动的人的名单冷笑,原来“北京来的领导”,最高级别的一位就是副处长。
早上去苗圃,才发现这个县城确实在苗圃包围之中,只不过苗圃不如真实的森林好看,呆板。正是四月天,遍地的二月兰清冷地铺开,像《一千零一夜》里传说中的波斯大地毯,松树,杨树,还有一棵棵的青枫,随意种植,夹杂其中,仿佛给整个画面打了柔光,阴暗的绿色和紫色,细洁的花布图案。牡丹初开,颤抖的花瓣迎接着凉风。
没有蓄意的造景,这里不是公园,所有的植物,都是可以随便选择的“花材”。这时候有点明白老太太中意这里的缘故了,北方大地虽然给人苍凉感,但是春天来了,野花野草的蓬勃,一样能制造瓶子里的春天。
一年在无锡开茶会,住在一个人造古镇,整个古镇都被酒店包了。因为是古镇,植物也算丰富,岸边垂柳,竹篱笆上的牵牛花,还有散漫的野草闲花。结果第二天起来,植物都遭殃了,台湾来的插花老师要给各间茶室布置一个插花作品,半夜带领一队人马,折柳砍树,古镇被薅秃了,很多房间里放着竹林若干,半棵古树,造境于室内。这件事令人印象深刻,大约酒店之后也不敢轻易再做茶会了。
插花之难,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造型、比例、构思。最初学习插花的,很大程度在于花材之难得,尤其是一些大花材,枯枝、树杈,需要一个基础性的东西撑起整个框架,犹如造屋之梁。这些材料在都市的花卉市场可能难得,在野外比比皆是,所以去野外是一个简单的解决难题之法。
见过奢侈的花材用法。日本插花流派之一的草月流的教室里,只做五件作品,花材堆放得满坑满谷,搜集来的新砍的整枝的竹子五六根,茶花百朵。大流派有气势,本来就是为日本各种盛大庆典做插花的,包括东京奥运会,所以一定要展现门派的基本架势,我是被豪华现场惊呆。
早饭的时候,和苗圃老板狭路相逢,我们努力含笑打招呼,大约也实在是没有仇和怨,解释了昨晚的误会,说好了要好好共处这几天。没有想到,上午的谈话就像烟云,迅速在下午消散了。下午老太太给我们插一盆竹篮牡丹,苗圃里可以作为背景拍摄的地方很少,只找到一处中式仿古的建筑,做得粗糙,但也能将就作背景。视频拍摄是个细致活儿,老太太的竹篮牡丹不是大作品,可是牡丹作为主花之外,还有很多种形态的绿叶,需要边插边讲解。横眉立目的苗圃老板又进来了,催我们尽快拍完,还是同样的理由:快,领导要来视查。
催到第三次,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确实没法快,怎么一定要视察这个破亭子呢?场景一如昨日,两人争吵几句,又被众人拉开,我自己都有啼笑皆非感,何至于此?跑到此地,和这么一位乡下老板天天吵架,就算是自己肝火旺,也不要反复做一件无聊的事情吧。
没有想到接下来是第三天的争吵。已经预感到会不顺,但也做好了打算尽量憋着,毕竟是他的苗圃,虽然是奔着老太太去的。时至今日,已经彻底遗忘了第三天为什么会继续争吵,就记得他气得满脸通红,眉心的大痣也红得发亮,对我各种指责。最终的解决方案,是去老太太跟前各人告状,我说他为了所谓的领导驱赶我们两次,这点上倒是和老太太达成了一致,到底是上海人,她骄傲地说,什么领导,级别还不如我。至于别的乱七八糟的争执,其实都不值一提。
我也有些悔意,苗圃老板虽然指望着老太太办班给自己挣钱,但毕竟场地是他的,我和老太太都是客人,在气势上,我弱了一些。
就记得在破旧的办公室里,老太太一副努力公平解决问题的模样,帮我梳理各种问题。她也是无奈,一个是与她合作的苗圃老板,一个是请来的客人。
要不是当地气候异常,要不就是风水不和,其实何至于此?这么多年这场无聊至极的争吵还在脑海里,我为什么不去惦记那些满地铺开的蓝紫色的二月兰?不去惦记老太太采摘的狗尾巴草、羊齿草和牡丹勾勒出的线条和块面的冲撞?
2
相比起中国插花的浮光掠影之路,日本的花道历史悠长而有延续。去日本采访几个花道名家,动辄一个家族就有几百年的历史,让人不由好奇,怎么靠花道一门,就能支撑家族这么久。这个问题会变成大文化的考察,诸如日本的国民性,日本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包括花道与日本审美体系的关系,未免大而空泛。还是忽略掉这些讨论,进入最直接的“目击”吧。
别说花道可以支撑起一个家族,走进草月流的草月会馆的瞬间,我就内心暗叫,插花能插出一幢大楼。这幢楼是日本经济腾飞年代的建筑设计师丹下健三的作品,整个建筑包裹在镜面玻璃之中,折射出街面的繁华。那个时代,也是草月流腾飞的年代,给大型的国际赛事插花,给奥运会开幕式插花,百货公司新开的庆典上也都是他们的作品。大楼选址位置极佳,豪宅林立的东京港区,对面就是皇太子御所,大片大片的清静无人的绿地,甚至可以用小森林来形容。御所属于天皇家族私有,带有古老的百年不动的气息,偏偏草月流的整个二楼窗户全透明,可以把整个御所的硕大森林尽收眼底,也算是某种现代局势下的对照记。
一楼也是丹下健三的设计,有陈列花道作品的展厅,有他构建的灰色的石庭。后来知道,这幢大楼在现代建筑史上颇为著名,很多建筑师会前来参观。所以来这里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为插花而来,一种则是为了建筑。
为了给我展示作品,草月流派出了一位有十多年经验的教授中村草山,一板一眼,恍若舞台上京剧名家的动作。前面说了满屋子的华丽花材,最突出的是刚砍下来的几根高大的竹子。草月流的三代家元敕使河原宏是著名的艺术家,拍电影,做展览,当年的一大突破,就是把大量的竹子带上舞台做创作。今天的草山教授也是三下五除二,就将几根长竹子砍开,用铁丝、电钻和锤子,把新鲜的竹子做成了一件作品的容器。据说草月流的女性插花老师也一样,动手能力极为强悍,一般的木匠活,都不在话下。
印象最深的,反而是最简单的作品。中村从几十把山茶花中挑选了一枝,此刻正是茶花季,淡粉色的茶花开得旺盛,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选了这一枝,一共三朵茶花。他用剪刀轻松几下,剪下了大部分叶子、花苞,还有一朵盛开的花,留下了一朵垂下的花和少量的叶子,用清水洗净,插进了宝蓝色的玻璃花瓶。这种方式叫“一轮插”,如何在材料中做出取舍,就是个人的功力。
这时候才觉得,草月流满大厅里铺陈开来的花材,也不尽然是炫耀和铺张。让任何一个人面对这么多花材,选择自己想要的那一朵花,肯定是一种极为复杂、独到的考试。孤独地面对满屋子的繁华世界,以及如何呈现一个花花世界之上的个人精神体系。
有繁华到了极致的,也有真的是简素到了极致的。去奈良找田中昭光,一位八十岁左右的古董店继承人。他插花,全部用自家庭院里的花材,一草一木,皆不妄取,最后剩下的树枝,还要给奈良街头的小鹿食用。
说是古董店,不过是一家仅十余平方米的小店堂,名为“友明堂古美术店”,需要穿过满是奈良鹿的公园。我们买小饼干给那些冬天的小鹿吃,和鹿嬉戏一段,就到了店里。这个位置太好找了,是那种你路过也不觉得传奇的小店,简直是位于闹市通衢。也许是国内这种旅游景区的小店我们都过而不入?
还是不了解日本。这家小店的后面就是东大寺正仓院,正对着奈良国立美术馆。田中昭光却不是因为这里是旅游景点而特意开设的古美术店。他今年八十岁了,奈良本地人,当年这里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旅游景点。他和太太都出身奈良世家,因为喜欢悠游自在的生活,所以开了这家古董小店,也是玩的兴致。
他天天在自己家的“古美术店”插花,随便用的花器都是家里的古董,比如东大寺里和尚用过的油壶,十六世纪中国传入的唐物,在他看来,并不一定名贵。家里砌成的炉子,也是用的和东大寺同样的砖头。作为日本数得上的插花家,他的自豪在于,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流派,奉行的是千利休的插花美学,“如花在野”。他自己出版了一本书,也叫这个名字。
每个插花名家到他这里,都会很谦虚。为什么?老先生哆哆嗦嗦地说:一看我们家这个地段,插花的花器,就没人敢说话了。
这种姿态,也真只有武侠小说中才能看到。
不过背后,还是因为他的插花态度,如同他在自己书的前言中说的一样:不拒不追不竞不随,某种独立于世的态度。
承平已久,本土没有发生战乱的地方,才能讲究“岁月静好”。奈良不是首都很多年,奈良人还是觉得奈良才是天定的天潢贵胄所在地。奈良人不讲金钱,只谈生活,老先生这种有家世的人就活得自在。年轻时候家族有钱,父亲开工厂,家里有几家电影院,但是因为爱上了太太,放弃了自己家的遗产,当了入赘女婿。太太现在已经是老太太了,慢悠悠地出来。她去年生了场大病,所以说话也哆嗦,柔声细语叫“爸爸、爸爸”,大概也像是中国人的习惯,孩子爸爸之类。她特别自豪,先生放弃了自己家的财产,来当入赘女婿。
两位老人坐在榻榻米上说话,很有小津电影的感觉——小津的底色,何尝不是那种安宁岁月里的哀怨?属于人的特有的哀怨,见月落下眼泪,看见花,当然伤心也有,触动也有。
古美术店每天进来买东西的客人不多,反倒是观光客人会带走一两件器物。这些年中国游客买茶器成为风气,很少有人知道,这位老先生其实是日本著名的花道家。
他不是任何一个仪式化的流派,很多人说他插花随意,但其实过程中充满了挑剔。过去很多年里,老先生都会去山里找花材,找不到宁愿放弃插花。现在年纪大,走不动,就在自家后院找花材。他的一大特点,是绝对不去花市买花,都取之于周边,最隆重的时候,会去自己家的园林里找花材。
我们这天去的小小的店堂里的几处插花,一处敞口漆盘,随意插着鸢尾;一处是墙角的青花大瓷瓶,插了一支满是花苞的桃花枝,下面配着院子里的茶花;还有一盘,也是应景的季节花,水仙和腊梅,但是腊梅的枝材感很好,一下子就跳出了“随手插”的范畴。
后来去他家的花园,靠近天皇的陵墓旁,典型的日式园林,茶室门口放着很多挡猫的铁刺,据说是山里野猫多。这花园也是老先生和老太太结婚的时候,两家父母共同送给小夫妇的财产。一晃就是六十年,现在已经变得苍古起来,不过奈良整体的气质就是苍古,所以并不显得颓败,反而很合适。
远处是春天要放野火烧山的那座著名的若草山。
烧后长出来的新草更加碧绿,这里面的情感是复杂的:生活太平,只有生老病死才是大事,反倒是没有那种社会巨变带来的惶然感,只能靠人工来放火,欣赏那种春草年年生的美感。
三个儿子都没有离开家庭去闯荡,两个大儿子看店,小儿子是艺术家,看守花园。这天我们来拍摄老先生插花,是大事,所以家族都来了。老先生为我们插的花材,也说不上多么复杂,枯枝加上院子里刚摘下来的山茶,颤颤巍巍挂在墙上,突然整个小小的空间,就变得有情趣起来。
院子里还有一种小石榴,据说也是从正仓院引来的种子——这大概也是老先生说话的一个特点,喜欢强调自己家的事物,无一处无来历,有时候顽皮了,也从门口的公园折上一枝白梅花。“反正那么多,我不折断回来,也浪费了。”倒像大妈的逻辑。
好处是,老先生一点材料都不浪费,用剩的材料,比如梅花的枝条,都喂给公园里的小鹿。
取之于自然,回归于自然,轮回井井有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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