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民工
经济观察网 记者 田国宝 8月9月凌晨6点半,老张从露天长凳起身,走到一个同伴看不到的地方,从怀中拿出一个卫生纸团,一圈一圈展开,露出半条鱼。鱼是头一天晚上一家饭店老板送给他的,他没舍得吃。
老张一手拿着鱼,一手拉着推车,一边走路,一边吃鱼,每走到一个垃圾桶前,停下来,放开推车,将桶内的纸箱、塑料瓶等能卖钱的捡出来,放入推车的布袋中,然后走向另一个垃圾桶。
老张在与北京一河之隔的河北燕郊打工10年多,今年3月疫情严控期间,他嫌进出村手续麻烦从出租屋出来,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天冷睡在废弃的民房和待租的商铺中,天气暖和了,睡商业街、公园和路边的长椅。
老张说,3月封控期间,为了找活干,有很多像他这样从城中村跑出来的民工,包括与老张在一起的老宋和老李,他们多数没有再回去,成为流动的民工。
老宋说,如果还找不到活儿,入冬前就回老家,他和老李是老乡,都来自黑龙江黑河,“活儿越来越少了,有点活儿,也是优先找年轻人”。
不回村住了
老张、老宋和老李都住在鑫乐汇步行街,今天夏天雨水格外多,步行街有天幕和顶棚,可以避雨,而且有很多长条椅子,可以用来睡觉。不过他们大部分都睡在地上,因为经过一天照射后,睡着不会受凉。
“现在下雨了,有点凉了,不下雨的时候,睡到第二天早晨还是热的”,老张一边用手抚摸着地上的地砖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人上年纪了,受不了凉,得了病连买药钱都没有”。
三人中,老宋年纪最大,59岁,腿脚不好,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据老张说,在富地广场住的时候,老宋因为腿疼在石椅上躺了一个半月,“如果不是我伺候的,估计人就没了,那时候天也冷,冻也冻死了”。
老张说,老宋爱吃面包,为了给老宋买药和买面包,他把身上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手机和身份证也被人偷了。老宋病情好转后,已经干不了重活儿,老板也不愿意用他。
老张和老李相对年轻些,但也50岁出头了,活越来越少,找不到活干的时候,老张和老李就捡废品。老张拉着推车,老李骑着三轮车,运气好一人一天能卖二三十元,但大部分时候只能卖到十几元。
这些收入别说租房了,三人连肚子也填不饱。老张说,卖得好能吃上包子,卖不好就只能吃馒头,老张的推车中放着一大瓶自来水,渴了就拿出来喝一口,喝完了,就到步行街的卫生间接满。
老张也曾动员老宋去捡废品,但老宋拒绝了,“他害怕丢人,重活儿干不了,捡废品也不费劲,连饭都吃不起了,还怕丢人”,老张理解不了老宋,后来就不给老宋买吃的了,每到吃饭的时候,老张就离开老李和老宋,等吃完再回去。
老宋说,天气好的时候,他还要回小张各庄村劳务市场找活干,但是他不愿意捡垃圾。不像老张和老李由于长时间不洗澡、不洗衣服,看起来很脏,老宋的脸上和衣服相对还干净,每天早晨都会洗脸。
不过老宋一直没有再回去过小张各庄村。他说,原来打零工的都是上了年纪的,活儿也多,基本每个人都有活儿干,这两年来了很多年轻人,“老板们都愿意用年轻人”。
立秋后,北方的天气开始转凉,老张说,他还有一床棉被子和一个棉大衣,藏在附近某个地方。他想找个能长期干的活儿,好好干两三个月,天冷干不了就回聊城老家。老张是单身,老家有一个哥哥。
“回老家,得挣上钱,一分钱不挣,回去也没人看你,回去至少带七八千元才行”,老张说,再过几天,他就开始好好找活儿干,他说自己不怕干活,但最怕的是生病。
零工生活
今年过完春节,老张、老宋和老李像往年一样从老家来到燕郊,干了不到两个月活,燕郊第一轮疫情爆发,3月13日前后开始封城,小张各庄村也不例外,整个村各个出入口全是铁皮,禁止出入。
老张说,在工地和工厂打工,按时上下班,有时间挣钱,没时间花钱,一年下来能攒下不少钱。但是打零工不一样,一旦不挣钱了,就开始花钱,“有老婆的老婆管着还好些,像我们没老婆的,都是挣一个花两个”。
小张各庄村房租不贵,一个单间一个月只需要260元左右,老张说,他们干活,一般一天工资150元起步,好的时候200元出头,正常情况下,租房压力不大。
刚解封那段时间,无论是进出小区和城中村,还是出去干活,都受到严格限制。加上原来的积蓄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老张等很多民工从出租房中出来睡大街,老张说,开始就是为了干活方便。
但是出来后,老张等人发现有活儿却干不了,因为他们90%的活儿在北京。彼时,燕郊刚刚解封,出去干活需要离开廊坊的证明、通勤证或就医等凭证,即便是干完活回燕郊也不顺利。
老张等人打零工,睡大街,既没有固定的居住场所,也没有固定工作单位,自然开不了通勤证,就这样,没有收入来源,老张主要靠捡废品维持生活。
随着疫情逐步好转,燕郊北京之间往来越来越通畅,只需要72小时核酸就可以自由出入,但活儿不多,经常是“干一天坐五天”,很多人都入不敷出,也就只能继续在外。
除了鑫乐汇步行街外,天洋城广场、富地广场、燕郊公园、尚街等都是流浪民工睡觉的地方,有些民工也睡在小区底商前。白天找活儿干、捡废品,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从包里或袋里拿出铺盖席地而睡。
老张说,老板们也难,由于部分工地停工,利润空间也少了。一般雇人是一天150元-250元,车费一天是400元起步,如果再遇到查超载被罚款,基本就得赔钱了。
活儿多的时候,每天都有进账,罚一次两次没事,活儿少的时候,老板不赚钱了,即便是有活儿,也更愿意找年轻人。
老宋说,从去年开始,零工市场来了很多二三十岁年轻人,都是在老家种地不赚钱出来打工的,年轻人有干劲,也不偷懒,还不容易出事故,所以更受到老板们的青睐。
十年前,老张就开始在燕郊打工,像多数农民工一样,过完春节后从老家出来,入冬后带着收入回老家,回老家时荷包满满,从老家走时两手空空,这样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变过。
老张、老宋和老李三人都租住在燕郊的小张各庄村,这个规模不大的村庄也是燕郊最大的民工聚集地,村民说,高峰期居住的人口有几千人,但是现在村里常住人口已经减少了一半左右,部分打零工的已经离开。
往年,每天早晨,小张各庄村北的海油大街和村南的学院路两侧,都是打零工的人,吃完早餐丢弃在路边的塑料袋,随着风漫天飞舞,曾是这个城市人们记忆最深的场景之一。
老张说,打零工很苦,无论什么天气,每天三点多就得起床,三点半到四点出去找活儿,再晚了就找不到好活儿了;晚上回来基本八九点了,吃完饭睡觉都是11点,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
不仅睡不好,也吃不好,炒饼和面是他们最常吃的饭,干活人能吃,一份不够吃,但多数人也只吃一份,如果吃到饱为止,即便是最便宜的,一天下来也五六十元,四分之一的收入就没了。
吃不好,睡不好,收入不稳定,但依然有很多人愿意干零工。老宋说,一般工地或物流市场长期干的活,都是工头从老家带来的人,外人去了一方面受欺负,另一方面年底拿钱的时候等不起。
“人家都是一个村的,干完活儿就回家了,工头要到钱后回去一发就行了,不耽误事”,老宋说,不是老乡的工地,就得等着拿工资,等一天就是一天的开销,有时候一等两三个月,吃喝都是钱。
打零工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时间自由,一般干活儿时间短,单次挣得多,“瓦工、抹灰工一天都1000元左右,小工也二三百”,老张说,更重要的是现结,白天干完活,晚上钱就到手了。
燕郊因为房租便宜,距离北京近,逐步形成了一个较为聚集的劳务市场,今年解封以后,热闹不再。老张说,很多人要么回老家了,要么搬到北京郊区了,继续留在燕郊的已经不多。
8月10日早晨6-8点,燕郊公园北门附近大约有不到20人在等活儿,海油大街等活儿的在10人以内;8月11日7-10点左右,燕郊公园北门附近等活儿的大约有三四十人,海油大街没有一人。
8月11日早晨,在燕郊公园北门,人们三三五五聚集在一起,有的在聊天,有的打扑克,一旦有人前来雇人,他们马上放下手中的扑克围了上去,7-10点三个多小时,只有一两个清洗油烟机、空调的民工找到活儿。
老张说,“像扫马路这种,找到了一个月也能挣两三千”,他指着路边扫马路的清洁工人说:“但是不管吃,不管住,最后下来也挣不到几个钱。”
回家
老张说,他已经厌烦了老宋和老李,他走到哪里,两人就跟到哪里,但是又摆不脱,“我开始在北巷口那边,他们跟来了;后来去了富地广场,他们又跟过来;现在来了这儿,还是跟过来了”。
“那两个货(指老宋和老李)太懒,今年吃喝大部分是我供的”,老张指着一旁的老李和老宋,压低声音小声地说,老宋每天啥也不干,老李虽然也捡废品,但“我一天捡六七袋,他能捡满这一袋就不错了,每天两人就睡觉”。
在老张来看,老宋虽然腿脚不好,干不了重活儿,但捡废品养活自己完全没问题,“捡废品嫌丢人,睡大街上就不丢人了?每天吃别人的、喝别人的就不丢人了,我要是不管他了,早晚一天得饿死冻死”。
老张说,他在燕郊打了十年工,不仅在北京和燕郊干,也去唐山甚至内蒙古干活,后来身体有了病(但不愿意说什么病),跟不了工地,开始打零工,在小张各庄村也住了两三年,认识了老宋和老李。
老张也跟很多技工一块给工地干活儿,同样的工种,打零工的技术不如工地长期工,“砌砖还说得过去,抹灰的都是二把刀,好歹一个技工,谁会打零工呀,进工地多好,一天少了少了也有七八百”。
现在虽然活儿少了,也只是赚大钱的活儿少了,想要找到事做并不难,燕郊的市政和物业的保安、清洁工都有缺口,只是工资相对较少,对多数打零工的人来说,没有太大吸引力。
老张说,北京的活儿比较多,市政工程到处是,找到活儿并不难。老张说,夏天太热,他怕中暑,现在天凉了,他计划过几天就去找活儿。
如果挣不到钱,老张还有一个回家的办法,就是找当地救助站,核实完情况后,可以获得一张回老家所在城市的火车票,到了老家城市后,再由家人到火车站接回家。这一招老张在青岛打工时用过一次。
老宋显然没有老张办法多,他说这几天他都会到小张各庄村劳务市场找活儿,挣回家的路费,如果找不到活儿,或是挣不够路费怎么办?老宋说,那就走着回去。这是老宋的赌气话,从燕郊走到黑河市,对于一个腿脚有病的人来说,不太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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