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鹅
1
她闹了很久后站住,扶着墙。挂表掉下来碎了,沙发挪了位置,露出方形灰块,衣服扯在地板,几双鞋压着。我看着她,以前也是这么看着她,等结束后,帮她收拾东西。挂表是我这个月买的第二块,商家说是树脂,但碎得像玻璃。她并不高,但是情绪总能波及上层空间,从来都是如此。她表达也很清晰,说她太孤独了,这个词是她自从我爸突然消失后学会的,也像本来就长在身体里,被时间催生。每次说出这两个字,她就会好一阵冷静,仿佛突然把自己理清了,无非是孤独,跟什么都无关似的。
我看她平静且用力地喘息,便踩着纷乱过去,扶她到横着的沙发坐下。没什么好安慰的,她坐好后我开始依次捡起地上的物品,还要想办法把玻璃碴子集中起来,以防她再闹一次时扎到脚底。你说他去哪了,她用抽泣后的余音一字字地说。我没有立刻回答,把布鞋捡起,放到竹质鞋架上,回头看她,她耷拉的眼皮很长,头靠在沙发上,白发重新捋到耳后。他走了好多年了,妈,我说。我只能用走这个字,他是真的走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在一个阳光透过客厅窗,刚刚斜进地板的清晨,他留下一个信封,里面有一本存折和一本折起的房产证,没有信。信封里怎么能没有信呢,他该说点什么的,哪怕是表达对这个家庭的各种厌恶,表达对我的没出息,对我妈的无能为力,可是没有。我甚至觉得他是另外准备了一封信给我,但是忘了留下,匆匆地就逃离了,他的解释还压在他公文包的底层,随着某种新生活顺利开展而尘封起来。我不怪他,我左右不了他。妈错了,她说。嗯,我附和着。我检查出糖尿病了,她说。我知道,我带你去的,大夫说了注意饮食,暂时不需要胰岛素,我说。我吃不下东西,觉得嗓子里老是有个东西堵着,她说。嗓子里有东西,怎么吃得下,你先把嗓子里的东西咽下去,试试,我说。玻璃碴子被我收进簸箕里,她点点头。表又坏了,她说。没事,我换家店买,你看,这些还是玻璃的,他们还说是树脂,我拉起簸箕给她看。她又点点头,我刚才把鞋扔上去了,她说。是的妈,你扔得很准,我说。她笑起来说,我觉得我没用了,房子我想卖了,你拿钱去学校附近买一套,也算是你爸给你的。我不用,学校的宿舍挺好的,上班不用早起,我说。我把原来沙发底的灰一并扫清,连沙发带她一齐推回原位,她身子前后一晃,又哭了。我坐过去,挨着她,握住她的手。妈,你不能自己停药的,这样说吧,你这个电路板,以前不需要焊接,现在线路老旧了,有时候需要烙一下,这药就是焊条,你吃下去,就有电,就没事,你明白吗?我接着说,如果没有了你跟我说,学校和医院挨得那么近,走几步就到了,我跟李大夫说过了,也不用你去。她还是哭。我想死了,我不想活下去了,她啜泣地说。我走进厨房,倒了杯水,又走进她的卧室,从床头上拿起盐酸氟西汀,捏出两粒,回去喂她吃。她把水都喝了,又提到孤独,我点头,帮她拂去脸颊的泪水,她的脸颊像干涸的土地,只有粗糙,已经不再广硕。我扶她进到房里,并告诉她我今晚不走了,就睡沙发上,明天上午没课。她面无表情,也许是药的作用,也许是折腾累了,躺上床就闭了眼。她安静的样子并不常见,我多看了一会。
已经接近十点,我把簸箕里的东西统统倒进垃圾桶,躺在沙发上,摸起手机。胡倩的消息一直没有回,她问我怎么样了。我回复说,又闹了一回,想卖房子把钱给我,我们家就这一套,然后又说身体不舒服,怀疑自己得了癌症一类的,她几乎一周不吃药了。回完信息我闭上眼,又觉得说得不够准确,于是打开手机又发了一条信息。我写道,她大概是想死了。胡倩没有回复,这个时间是她儿子睡觉的点,她还是一个母亲。我听到卧室里的鼾声,总觉得我爸也在那儿。
手机响的时候把我吵醒了,也没有怎么睡着,做了几个断梦。胡倩回了消息,她说要不送养老院吧,老家那里现在有养老院吗,老人们都在一起,生活起居有人照顾,就是花些钱。我看了看表,接近十二点了,但还是给她打了电话。她小声说了几句,让我别挂,然后捏脚走了几步,声音才开始变大。她说,你忙了一晚上,我好想你。我说,我也是,你刚发的是什么意思?她说,就是养老院啊,我们这里的养老院还不错的,咱以前的同学有的就在里面,把老人们照顾得可好了,主要是有人能一起说说话,我觉得你妈是想让人陪她。我说,我知道,可是我陪不了,学校里太忙了还很远。她说,我不是说让你陪,是去养老院,你妈妈会愿意去吗?我不想把她送到哪里去,我拒绝了这个想法。胡倩不再说话。我说我挺累的,今天上午还有个学生把我举报了,说我讲课不太认真。胡倩说,那你不认真上课干吗。我说,我想你啊。她噗哧笑了出来,又快速收敛住,说别把儿子吵醒了。我在这边点点头。对于她有儿子这件事,我并不在乎,也给他买过几件礼物寄过去,虽然买大了,我一直以为她儿子上小学了,买的学习机和钢笔,其实还是玩泥巴的阶段。但是胡倩很开心,她也希望我可以接受他,尽管我们距离很远,她在临海,我在北宁,火车7个小时。我不知道我具体需要的是什么,或者不需要的是什么,我不喜欢规划,只喜欢当下。
胡倩的提议我是很抵触的,总感觉把我妈送到别的地方去是另一种抛弃,和我爸没什么区别,可是每当想到她自己在家里的那种状态,又总惴惴不安。夜里我做了一个长梦,梦到我妈在家里用我新买的表砸死了自己,那块表是真的树脂,怎么敲都不会碎,她很固执地想要听那一声响,不停地往自己头上猛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惊醒时,发觉梦并不长,时间是凌晨1点。我小心翼翼地推开卧室的门,我妈还在睡,侧着身子,像一只被麻醉的瘦马。我仔细检查了药盒,走回去躺下,重新想起胡倩的说法。我发了条信息过去,我说,你说的对。
天还不亮,我打了几个电话,把下午的电工电子调了一下,腾出了一整天的时间。又问了个卫生所的同事,他很反感接入电话的时间,但还是礼貌的告诉我郊外有个颐乐公寓,是前年新建的,环境也不错,主要是有专业的医护工,可以处理一些老年病,并问我老人得什么病了,我说没什么,就是需要按时吃药。我做了两份煎蛋,煮了个粥,等她醒了,坐在餐桌旁时,好像知道了我有话要说。她的情绪已经稳定,头发有些乱,黑白相间,额头前端还有些斑秃。我帮她捋顺了头发,好像是她自己剪的,到肩膀的发尾很不齐,是情绪主导的剪刀。我直说,妈,同事说有个地方挺好的,还有人可以打打牌,跳跳舞,大家住在一块。她直接用嘴抿了一口粥说,你让我去,我就去吧。我已经做好了和她稍微争执的打算,可是她并没有拒绝。我说,就是养老院,我不骗你,你不用在意钱的事,我也会常看你,离学校近。她把粥喝完,把鸡蛋推给了我,回屋开始收拾东西。她整理出几件衣服,两双鞋,就是昨晚她闹腾的那些,她好像也没别的什么了。她把它们放进一个乳白色布袋里,站在门口看我,此时我刚刚吃完两个煎蛋。她又从袋子里掏出两盒氟西汀,晃给我看,她像一个要上学的孩子,我则像是一个焦躁又兴奋的家长。
临走之前我发了个信息给胡倩,我带我妈过去,另外,我爱你。
2
她在后座上睡着了两次,车子从平滑的公路尽头拐进山路,我觉得我骗了她,按照导航的提示,这里离学校很远,有多远我说不清,只是看着屏幕的三角标识和常用地的间隔越来越大。母亲侧着头看着窗外,我透过后视镜瞟到她的脸,她沉着的像换了一个人。山路两旁是快速划过的树,分不清种类,她在看的不是现在。你爸爸是不是也这么走的,她突然说。我还是无法回答,于是问她,我给你倒的水,你把药吃了吗?她应该是点了点头,说,我昨晚做了个梦,你爸爸回来了,他在一个岛上住着,养了很多鱼,是那种鲤鱼,他在给我剥鱼刺,但是喂的是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很小,没生过孩子。你见过那个女人吗?你是在做梦呢,妈,我说。你见过那个女人吗?她说,我见过,在你爸厂子的宿舍,你爸还把避孕套藏在风衣口袋里。我没有说话,我怕她情绪不稳定养老院会不收她,她自己还在嘀咕。是啊,都是梦罢了,她最后说,儿子,谢谢你。你谢我干什么,你去了看看,如果住不惯,我就把你接回来,说不定也会有几个好伙伴,他们说还有跳广场舞的呢,我说。那挺好的,她说。
车子开进颐乐公寓的大门时,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盯着某处,院子很大,中心有花坛,花坛一圈可以停车。正楼只有两层,正对大门在花坛后,楼顶有颐乐公寓四个大字,红色,两侧全是平层,隐在花草丛中。我带母亲办理入住手续,她表现得异常平静,也颇为平和,我只能猜测她很满意,不敢多问,到目前为止她是接受的。房间分配到花坛右侧靠近医护站的双人间,但是目前只有母亲一人,另一个的情况工作人员没有多说,我大概也能猜到,这种事都是常态,这里到处都藏着一种老气,是大部分人真正终结的起点。第二天需要空腹,体检,在院内不可以随意出入,有问题可以按床头的按钮,就像医院病床上的那种一样,工作人员是个女的,瘦高条,挂着蓝色的工作牌,她说完最后一句就说了抱歉,显得很不专业,或者是太专业了。母亲点点头,耐心地听着,我有一种恍惚,好像和她出来旅游了。胡倩给我打电话,我走出大厅,站在院子里接,点了支烟,我说,这里突然跑出个老虎狮子也不奇怪。她笑着说,这么大自然吗。我说,我觉得我和我妈来旅游了,小时候我们去张家界,也就这样。我还没去过张家界呢,她说,现在我们可以去了,我们哪里都可以去了。怎么说?我说。你妈妈有人照顾了不是,她说。嗯,我爱你,你想去哪,我陪你,也陪他。她知道我说的他是谁,电话那边一阵窃喜,我回头,母亲就站在身后。我挂掉电话,怔着看她。她说,回屋吧,山里有点凉。
你可以睡在这里,反正这个床没有人,她把药从包里掏出来放到枕头下面说。房间不大也不小,两张床各挨着一面墙,床下是储物箱,床头边是两个小的床头柜,床尾的墙上还有个电视机。我走过去打开电视机,屏幕有几条竖杠,没有声音,看不了。不了,我明天满课,一早就要上,我一会就回学校了,我说。要多久,她说。半小时吧,我骗了她,接着说,明天中午这张床就有人了,听说年纪也不大,和你差不多的妈,性格好,儿子车祸死了,就是耳朵可能不太好使,你说话得大点声,还有别和人家老说我的事,怕别人伤心。刚才打电话的,是个女的吧,她问。你不用管,就是一朋友,我说。你要是想好,就好好和人家好,我可能等不到给你看孩子了,房子你替我卖了,现在房价高,换个新的,女方也不会嫌弃我们。你瞎说啥呢妈,你躺一会,一会我看看午饭怎么样就回去了,这个电视机拍不好,我修一下,我说。她把几件薄衣服和一件毛衣整理好,放进储物箱,躺在了床上。我把电视机的电断了,液晶显示器的排线应该是有些接触不好,我简单看了一下,又把下面的几个旋钮向里推了推,通上电,画面正常了,声音也有了。
企鹅群中一只企鹅的行为引起科学家们的注意,只见大部队朝着开阔的水域进军,而它却停下了脚步,看着远去的同伴,它并没有选择跟随,而是背道而驰,逐渐远离大部队。科学家们试图将其带入正轨,然后这只企鹅态度十分坚决,仍旧选择独自远行。后来根据科学家们的分析,原来这只企鹅是到了抑郁症…脱离群体的企鹅丝毫不知疲倦,它们会一直向前进发,直到累死,饿死。
屏幕上一只小企鹅,趔趄地行走在冰川上,蹒跚地摇晃着整个南极。它的背影越来越小,我扭头看向母亲,她又睡着了,还好她睡着了。企鹅在她面前出走,她看不见这一幕,我把电视机关掉,给胡倩发了信息,企鹅也会得抑郁症你知道吗?小企鹅会离开群体,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饿死,好玩吗?一会她回复说,我刚给一个老男人打针,他摸了我的屁股,我现在在和他说这事,你等会。我回复说,好的。
走出屋子,刚才的烟头还在花坛旁的地上燃着,我用力踩了踩,好像怎么都踩不灭。坐在门口的两个老人不见了,他们开始拄着拐杖,围着花坛转圈,并时不时往里看,花坛里还有一滩水,是一个小水池,在红黄色的花瓣下,表层飘着一条金色的死鱼。有个老头说,谁把你扔在这里了,你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另一个老头又说,谁把你丢在这里了,没人来管你啊,没人来管你。他们从我身边绕开,径直走回了左侧的平房,消失在美丽的花后。我探着身子,用手把死鱼捞出来,埋在一块砖头下,我不喜欢母亲出来逛的时候看到,这里也不应该养鱼,花太多,太狭窄太拥挤了。它从哪里来的呢?我想起电视机里的企鹅,它如果从南极发出,一直向北走,它会走到哪里去,它会死在什么地方呢。我重新拨开砖头,还是那条小金鱼,没有什么企鹅。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点了支烟,开始对老男人摸胡倩的屁股感到生气。
处理好了吗?我发了个信息。天开始阴起来,山里的云好像更容易堆积,颐乐公寓的上空开始落雨,烟又没有抽完,我跑回屋里,母亲把身子侧向墙面,背对着门口,身子在抽搐。妈,你怎么又哭了,我坐在她的床边说,算了,要不我们一块回去吧,不在这了,我也不上班了,就在家陪你,在楼下修个电瓶车什么的,也挺好的。她哭的更厉害了,我就是觉得嗓子里有个东西,怎么也咽不下去,你们都没法理解我啊,谁也没法理解我啊,她说。我拍着她的背说,嗯,我知道,都不好过,我今晚不走了,就在这陪你吧,我说。你爸就在岛上,他过得快活着呢,他不要脸,他不要我们了,我要杀了他,她说。好的,我们去杀了他,我说。我按了床头的按钮,医护工穿着大夫的衣服进来了,她身材圆滚滚,戴着方眼镜,问了问情况,我大概说了一下,医护工沉重地点头,在本子上做了记录,一副很有信心的样子,然后安慰着母亲说,阿姨,今天中午我们吃红烧肉,我可以给您免费量血压,还可以测心电图,多少次都行,不要钱,您可以当游戏玩,您有个好儿子。她哄了一会,把我叫出去,总结说,严重的话,我们是不负责的,应该去精神病院的。我知道,她按时吃药就可以,我说,这个你们能帮忙吗?这个没问题,她说,跟你父亲突然消失有关系吧。也不是,她以前也这样,那时候还没我,我说。那你父亲去哪了?她问。大概是死了吧,我说。她哦了一声,回去做更详细的记录了。
走之前,母亲说希望下次能给她带个挂表,她习惯抬头看表了,能知道自己还活着。我答应她,她总是把生死挂在嘴边,听多了,总感觉跟吃白米一样,索然无味了。我没有住在那里,她把我支走了,她不想给我添麻烦,笑着送我走,又嘱咐了一遍带个挂表。看着她又能笑起来,我只能说,她是一个矛盾的确实不好理解的人。
开车下山,雨越下越大,路面上一蹦一跳布满了青蛙,我尽量躲避,但还是把它们碾死了,不知道几只,还是十几只,呱呱呱和雨声混在一起,延展到路的尽头。
我掏出手机,胡倩还是没有回复,我再发了一遍语音,处理好了吗?
3
老男人摸屁股,我觉得挺搞笑的。胡倩屁股是生过孩子的,孩子和屁股我都没见过,但是我爱她,这本身就很奇怪了不是吗。中学的时候她在班里是最漂亮的,单马尾,双眼皮,个子高挑,声音尖,总是夹着嗓子,说话像一只鸟。去年同学聚会她从南方赶回来,我们坐在一只没皮的鸡面前,她说看我挺面熟的,我说我也是。再多看两眼,发现我们好像有过一段不太寻常的交情,一切就爆发了。她问我现在在做什么,我说就是职校里一电工。她再问能不能给她家里修修插座,每次插都会冒火花,怕儿子碰到。我说是我们之间这种火花吗,她说算是吧。后来我又问她,如果我们以前不认识,你会喜欢一个电工吗,她说绝对不会。她很诚实。我们是在过往里交往,靠印象对抗现实。当天我感觉异常的好,散场后多喝了一瓶啤酒,留了微信。送她到车站,她说要不去宾馆,她可以多待一天,她也想了解了解我。
领导叫我了三回,我才回过神来,坐在黑色皮革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棕色笔记本,拿着一支笔。他问我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吗?我说,我知道,我会纠正的,学生确实不好管。他说,不是学生的问题,是你的问题,有个叫张凯良的学生手被烙伤的事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我说,是我班的吗?他说,你说呢!你最近的脑瓜子咋了!他说脑瓜子三个字的时候,我也觉得很搞笑,我问他,你知道企鹅会得抑郁症吗,就和我妈一样,或者和我爸一样,我也分不清,就那么径直地往冰川大陆走,一步一摔倒。校长戴着金丝眼镜,眼睛瞪大,看着我挤眉毛。他应该是没听懂,或者我什么也没说。
企鹅到底去哪了呢?我心里想。就在一瞬间,突然想去看看。我说,我知道了,您说得对,我记下来。最后他说,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们提。我说,没有,一点也没有。
校长的房间是双夹层,里屋和外屋没有门,里面传来小朋友的说话声,是个小男孩,还有一个学生。小男孩叫爸,学生走出来看着校长,小男孩也跑出来,校长推着他走进去哄了几句,又冲着学生说,别老给他看抖音,你陪他玩玩。我没搞清楚情况,就在沙发上坐着等,胡倩的儿子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大,也就三岁。她一直没有回我的信息,我不知道还发生了什么。其实我仔细考虑过,有没有也都一样,可能会不太习惯,但是是哪种不习惯呢?校长走出来抬抬手示意我可以走了,里屋又响起音乐声。我说,您应该多陪陪孩子的。说完我就走了。
这几天都不好过。母亲在医院哭了几回,耳背的老人第二天就到了,人挺和蔼,就是怎么说话都不应,就只能听,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我妈说,她就在我旁边,你什么时候给我带挂表。我觉得她语气不太友好,我怕她会对她动手,于是我把家里的表先带了过去,没有玻璃罩,也一样用,挂在电视机的上面,她很开心,跟耳背老人讲了很多,耳背老人除了听,还紧紧握住我的手,好像我是她死去的儿子,只要她能和母亲相处愉快,我是她死去的儿子也可以,我不怕死。胡倩还是没有回信,期间我打了几个电话过去,她都没有接,但是一直在响,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情况,她不喜欢消失,我同样也不喜欢。我还在等,坐在养老院的花坛边上。花坛里又多了一只金鱼,和之前那只长得很像,我想起那块砖头,低下头去找,它还在,再次翻开,只剩一张皱巴的干皮。什么都没变,我很安心,又一次拨了胡倩的电话。她应该会接起来说,我在忙,我很想你,你有没有想我。手机里依旧是盲音。我把金鱼用手捧住,看着水从指缝中流走,然后把它扔进不远处的草丛里,砖头底下已经没了它的位置,它总会死去的。
我决定去南方找她之前又接到了举报,学生说我上课讲企鹅。校长找人看孩子的事也传开了,他让我做出深刻的检讨,给我放了个假,我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我把工具和课本留在学校宿舍,回了母亲家里。我不知道空出来的时间还能干吗,躺在沙发上一直看着手机,等胡倩的消息。什么都没有,总觉得老男人已经爬上了她的床,这种感觉不好。她会不会也受到一些奇怪的待遇。哪怕她没有了,我也是这样过而已,还能影响到什么呢,我没有了,也不会,我又不是她儿子的父亲,我什么都不是。我闭上眼,仿佛听到她说话,她蹑手蹑脚地走下床,告诉我说话不能太大声,她老公在,她儿子也在,她全家都坐在一块看电视,电视屏幕上是一只企鹅,它在走,把大脚压实在雪地里,每走一步都要用力抽出身子,还会跌倒。该死的,她没有老公,离婚后,儿子跟着她过,她有一套房子,还给我留了个屋子,她在规划了,她需要考虑周全的,她已经考虑周全了,那我在等什么呢。她说,你已经把你妈送进养老院了,你还在假惺惺什么,你的理由太多,你现在可以去照顾她,或者接她回来,你根本不愿意去的,有时候是你想让她死的,你和你爸一样。我猛地站起来,屋里很暗,空气是死的,没有谁在说话。
我的电话响了,我接起来,是胡倩。她说她很想我,也看到了我的信息,知道我最近发生的事,她说了很多好听的话。我问她最近去哪了,她没说。我说,我去找你。她说,你确定吗?我说,你给我发个地址吧。她感觉有些突兀,一直没有说话。我说,我现在可以想去哪去哪了,我说得也很清楚,你那里还有海,就当我去看看大海吧,去沙滩找找企鹅,你不接待,我就吃椰子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以为我没有情绪的,我也不记得谁摸了你的屁股,我从没有这样做过,自从我爸走后,我对离开就很抵触了,你懂吗?胡倩说,我懂,你来吧,你要待多久?我说,我可以待多久?
4
临海有个湾,月牙型,浪不会冲进来,被弧形消释,永远平静。这是她说的,我下车后准备去找,傍晚的风不热,到处都是水气。我的行李就一个背包、一副耳机、一件T恤和一条裤子。耳机里播放着思念是一种病,我听了一路。我觉得思念是一种癌症,我在向癌细胞核靠近。她没空接我,说她还要给几个老头打针,孩子已经放在别人家了。我知道别人说的是谁,我尽量不去问,也没什么好问的。我说我去找找临海湾,看看有没有椰子,总不能饿死。她说一下班就过来,临海湾在火车站的南边,只要向南走,就可以找到我们要吃晚餐的饭店,她不会让我饿死,起码在这不会。我让她先忙,小心屁股。她回了个鄙视的表情作为结束。
我已经转了好几个路口,高架桥从火车站出来后就横在头顶上,绿化带是灰色的,大概跟天气有关。南边可以在任何方向,我对这里是陌生的,这让我很兴奋。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她已经在吃晚饭了,她说有土豆肉、胡萝卜和芹菜,她都咽下去了,王阿姨会唱戏,唱得可好听了。她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出来了,她接着说戏的事,又说电视机又坏了。我告诉她,使劲把下面的旋钮往里按,就会好的。她夸了我,又小心地说,你王阿姨在。她记住我说的话了,这很好。我说,你按时吃药,就挂了电话。站在风里,我觉得一切都好起来了,学校没有再给我打电话,也许我可以在这里摆个摊,修电瓶车,或者修手机,都行。我在附近溜达了几圈,在一家小卖部里买了一盒香烟,逗了逗里面白色的小猫,也就几个月大,在货架底下乱窜。老板说着当地话,我没太听懂,他又用普通话重复了一遍,你喜欢就送你。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我说谢谢,问了临海湾的路。他说,你是专程从外地来看放生的吗?我说,什么放生?他的表情很热烈,好像很难见到什么都不了解的人。他说,临海湾马戏团,每年4月都会在临海湾搭台子,里面有老虎啊、狮子啊、熊啊,反正就是那些常见的杂耍动物,这不是重点,关键是每年都会放生一种动物,去年是什么鸟好像,我也就是听说,他们最会搞花样了,专门吸引你们外地人。他说了一串,移动动物园而已,我心想。
到临海湾的时候天已经要黑了,巨大的篷布遮盖在沙滩上,一个个高耸的凸起,这就是所谓的马戏团吧。这片沙滩远比我想象的大,整个弧形很长,湾内也很平静,沙滩就像建筑用一样干燥。我站在堤坝上,觉得这里完全不需要什么堤坝,看到一个女孩,身体纤细,穿黑色的紧身衣,辫子及后背中间,提着一个水桶,里面是一些死鱼,正在从一个篷布走向另一个,辫子左右摇晃,幅度比身子大得多。一些人从最大的篷布里拉开帘子,他们看完了一场表演,随着夜色往外走。
胡倩让我共享一下位置,她在我街道对面的斜路口。临海湾的灯塔也亮了起来,闪着红光。对于见她的兴奋,有些被陌生冲淡了,她穿着蓝色的牛仔裤,一件灰色的T恤,上面印着一只乳白色的兔子,已经站在了马路的对面。我看不出她生过孩子,总觉得时光在她那里都是一个样,没有变化。我过了马路,竟然去和她握手,她觉得有点搞笑,没有伸手。我说,临海湾没有椰子树,只有大篷布。她没忍住,呲着牙笑起来,又用手捂住,然后打量我。我转了个圈给她看,说,不满意,那我走。她说,你哪里学的这些,你不是个电工吗?我说,我还是个老师,喜欢看小说,身高一米七五,家里有一老母,会开车,房子五十五。她又笑起来,我补充说,不过是我妈的。她揽住我的胳膊,把头往肩膀上靠了一下。我搂住她的腰,摸了摸她的头。
我们沿着马路走,她提前订好了一家不太海鲜的火锅,就吃些牛肉,她说她不喜欢吃羊肉,火锅的话就只吃牛肉,小料不要麻酱,只要醋。然后问我,她的事是不是很多,我说没有,她接着说,觉得我刚来,吃点热乎的不怕水土不服。我们上了二楼找了一家靠窗的位置坐下,火锅盆是古铜色,带一个半张嘴的龙头,里面分红白两色的锅底。窗外是大篷布,更多的人拎着水桶,走来走去。我打翻了一瓶醋,她换了个位置坐到我的身旁,服务员打扫后留下了菜单。我牵着她的手,只点牛肉,她说,你也可以点羊肉的,不过我不吃而已。我点点头,还是只点了牛腩、牛肉丸、牛肉片。她说,你妈妈怎么样了?我说,谢谢你能问,她挺好的,我刚才和她通话了,她也许就是太孤独了。她看我的眼神很干净,我被她盯着有点发虚,她太漂亮了,我感觉脸上有些多余的东西,痦子、痤疮什么的突然长出来,也感觉自己的皱纹变深了,都是沟壑。我把她的头别过去,她说干吗,我说你别盯着我,她说你不是我的吗。我说,那不一定。她说,你和我儿子都是我的。说得很坚定,我信了,说,我不好看,你这么看我,我晚上不给你修插座了。她又笑起来,把头扭过去,用筷子把刚上来的牛肉夹进了锅里。
我想问她关于儿子的事,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也想问她老男人的事怎么处理的,为什么消失了几天呢。她把肉丸夹进我的碗里,像照顾小孩一样用筷子把它戳出几个孔,说,这样不会烫到嘴。我问这些干什么。我说,我爱你,你知道的吧。她说,知道。我想占有她,就在这里,前后座都挤满人头和各种肉片的火锅店二楼,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是生过孩子的女人,我也了解我自己,这没必要掩饰,我只想真诚一些。我说,我想要你了。她好像脸红了,火锅汤沸腾不止,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斜着瞟了我一眼。我望向窗外,大蓬布亮起了灯,我看到几个矮小的身影,椭圆形,排着队,在里面走。
晚上我去了胡倩的家,她把儿子的房门上了锁,把所有有关儿子的一切都放进去了,我说,你没必要这样做的,我可以接受,你把我买的礼物都锁进去了。她说,没有,我把你买的送人了,他才多大呢,用不到的。那我表示抱歉,我说。她让我去洗澡,卫生间是灰色的瓷砖,很冷静,整个家居风格都很冷静,不知道是简约还是故意把东西收起来了,我看不出她有一个孩子,淋浴的水很凉,我没叫她帮我调,我不知道她在外面干什么,我叫她。她走过来贴在磨砂窗上答应我。我又叫她,她又回来,说,你洗好了就出来,别老叫我啦,我准备点水果,你爱看电视吗?我说,马上就来。她说,我买了很多杨桃,北方不多吧,到时候你带点回去。我没说话,我没打算回去的,是这样的。
客厅很舒服,茶几是木色的,电视机挂在米色的背景墙上,我用遥控器调着当地的频道,上面说,临海湾马戏团会在下周六放生一只企鹅,企鹅会自由自在地从平静的海湾出发,游向南极,寻找它的家,希望大家前来观看,成人门票200元,老人和小孩半价。胡倩拖着浴巾走出来,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电视机已经开始播放筋骨膏药,我说,你真香。她笑着看我,吻了我,我想起以前也这么做过。我说,中学那会,也是你吻的我吧。她说,你想多了,我没有。我说,那就是我吻了你。我把她抱起来,走向卧室,我走到她儿子的房间用背推了推门,果然锁住了,她说,你要干吗。我说,我就试试,在哪个屋我都想。她又瞥我,用手腕勾住我的脖子,我们进了她的卧室,我把她扔到床上,她扑通一下像掉进了水里,床面起了一圈圈欲望的涟漪,我爬上去,把褶皱压平。
5
母亲被关在小房间里,我可以听到戏曲从里面不停地传来,她应该也在呼喊,声音很混杂,戏曲像是京剧,声音越来越大。我听到挂表掉在了地上,玻璃碎了一地,王阿姨的声音很尖锐,像是用嗓子划刺着某种金属。我用力撞门,肩膀几乎脱臼,门纹丝不动。门缝里是母亲的脸,她哭着把眼泪甩出来,全部滴溅到我的脚上,我没有穿鞋,脚很小,像个孩子。我再次用力撞门,门开了,排着队的企鹅往外走,它们不看我,我背后是无尽的冰川,它们是去送死的。
我醒来时一身汗,胡倩不在身边,夜很黑,外面只有几盏灰暗的灯,勉强可以照进屋里。我爬起来,卧室的门开着,我走出去,胡倩跪在儿子屋的门前。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我叫她,胡倩。她没有回应,我走过去,她才发现了我,猛地站起来,头发凌乱着,嘴里不停地说,你别伤害他,你别伤害他。我抱住她,我说,是我,就是我而已,你看看。她缓过神后,说,王川,你不该来的,我们那样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要见面,为什么。她身子很弱,靠在门框上,我扶住她,说,你怎么了,胡倩,你怎么了?她说,你也会伤害他的,只要你有机会,你一定会伤害他的,你们都一样,你们都一样。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感觉我在抱着一个老人,她浑身瘫软,我扶她到沙发上。这几天她特意请了假在家,白天我没有觉得她有什么异常,我们一起买菜,做饭,甚至看电影,她还会给我讲她儿子的事,每天下午她会去看她的儿子,我在家里等她。我把家里的一切都摸的差不多了,就是儿子那间屋子没进去过。我信她,她会告诉我的,也会带着儿子回来,我这次知道应该买什么礼物了,我可以带他去挑,我们三个一起,如果他喜欢企鹅,我也可以带他去马戏团,这些都是可以的。我说,你别这样,里面到底有什么,你的儿子怎么了。
我推开门,里面是干净的床,蓝色的月亮床单,小书桌上放着蓝色的书包,窗帘紧闭着,蓝色的鞋子整齐地放在地板上。它们像是一直在那,没人来过的样子,从来也没有。她的儿子长得也很漂亮,照片很大,就立在床头上。
我关上门,把她抱回卧室,搂紧她,她什么也没说,我把被子给她盖紧,外面的风会吹进来,要么就是雨,声音稀稀拉拉。她想说些什么,我说,没事,你睡吧。她还是说了,他会打儿子,也会打我。我说,没事的,我在这。她说,你走吧,我们不该见面的,那天聚会完了我就该走的,我不该留微信的。我说,没事的。她说,我太孤独了。我说,我知道。她说,你不该是我同学的。我说,那样你就可以直接删掉的对吗,那天晚上就消失的,我也不会给你儿子买礼物,我不怪你,我知道失去的滋味,尽管我妈还在,尽管还在。她抱紧我说,你还是走吧,我不相信男人了。我回应着她,她吻我,说,我不会放弃儿子的。我说,他已经死了。她咬着我的嘴唇说,我不该答应你来的,你知道的太多了。我说,还有什么?她说,是我杀了我丈夫,如果你和我结婚,我也会杀了你。我摸摸她的头说,我不怕。求你了,你走吧,我不想说什么别的,就当我们这些全部是以前发生过的,你没见过我,就活在回忆里好吗?她吻着我说。我很恍惚,她的身上很热,我其实不太在乎她杀了谁,她有没有一个真的儿子,她在一定程度上像极了我妈,她还不到去养老院的年龄,她还可以拥有爱情和生活,哪怕是靠谎言支撑起来的。我好多天没看手机了,胡倩就在我身边,我连给母亲打个电话的想法都没了,我现在就想打一个,再问问学校里,张凯良的手好了吗,是叫张凯良的。我的父亲是否也遇到了一个这样的女人,在雨夜的卧室里,被啃咬着,心里藏着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咽下去就真的咽下去了,不咽下去,怎么再咽下去呢。我心里一直想着劝我妈的这句话,狠狠地进入了她的身体。这也许是最后一回了,她哭了,她是一个杀手吗,在医院里把针头小心翼翼地扎进老人们的手背,被老人摸屁股,她应该都是骗我的,她哪句话是真的呢。我说,我爱你,胡倩。我连胡倩这个名字都开始怀疑了,中学那会,她叫什么,好像不姓胡的,也不叫倩。我说,我爱你,胡倩。她的声音很好听,每一声都击中了我,我们在她的家里起伏,这是她的家吗。儿子卧室的门又开了,企鹅走了出来,穿过客厅,向着冰川大陆。我想去看看。
天还不亮,胡倩依然在睡,我把被子再次给她盖严,她醒了,眯着眼问我去哪。我说我出去转转,她说别走太远,我爱你。我点点头,说,我也爱你。她转头又闭上了眼。我说,你还记得我说的企鹅吗,它们会得抑郁症,走出群体,我觉得它们才是正确的,跟着自己的情绪,就去面对而已,不是吗。她睡着了,她好像忘了昨天晚上她说了什么,我也不信,她好像是做了一个梦而已。我爱她,等她醒了,我要告诉她,我想和她一起去接儿子,我想和她结婚,生活在这,在那,都行,都行的。
我朝临海湾的方向走,天亮不起来,雨确实在下,地上很潮湿,如果马戏团会放生一只企鹅,那么它是会喜欢下雨还是不喜欢下雨,它在大海里不会游的比平时更快的,我想。我给母亲打了电话,她没接,应该是太早,我发了短信说,王阿姨还喜欢唱戏吗,你有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事做,你还爱哭吗,如果那里孤独,我接你过来吧,我要结婚了,我爱你,妈。我知道她不会看的,她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看手机上的,她有大把的焦躁需要处理,但愿今天的会少一些。我淋着雨继续走,头发渐渐湿润,用手指把它们捋上去,发现没什么可捋的,已经不多了,我低下头,加快脚步,不想错过企鹅的自由。
6
大篷布只剩下一个高耸的,另外的都已收走装在了两辆皮卡车上,附近集中了很多人,他们围坐在沙滩,进沙滩需要买票。售票的是个胖子,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在空中划来划去,我买票进入沙滩,路线已经被两条红布条挡好了,指导着走进远处一片还没有很拥挤的区域。可以坐人的大部分都距离海边很远,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觉得也就是勉强看个企鹅的白肚子。那天晚上的女孩,又出现了,她从皮卡后斗里拎下一桶死鱼,往大篷布走,我觉得里面应该不止又一只企鹅。我跨过红布条,踩着软糯的沙子过去。胖子的雨衣帽戴在头上,并没有看我,也没有人阻止我,我走到大篷布的门帘口,拉开一条缝。
女孩的头正对着我,眼睛很大,皮肤白皙,鼻梁很高,也就十七八岁。她说,你干什么,大叔,我刚才就看见你了。我吓了一跳,侧身进大篷布,她拦住我,我还是挤了进来。我说,我有那么老吗,她说,有。她拿着水桶继续往里走。篷布底下是用泡沫材料分隔开的几个区域,并没有什么铁笼,也像是速建房。她朝着一个画着卡通企鹅头像的房间走去,明显的温度降低让我打了几个喷嚏。我跟着她,问,真有企鹅吗?她说,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她把水桶放在门口,死鱼里面也有活的,还在扑腾。她打开泡沫门,企鹅都涌了出来,踩在沙子上,也就半身高,很好玩。它们挣着去啃食水桶里的鱼,女孩把桶抬高,她不够高,企鹅试图跳起来,很滑稽,它们的叫声像驴。我伸手帮女孩,把桶抬得更高。她说,谢谢。我说,不客气,你们要放生哪一只?她笑着说,放生?她的笑声很冷,不像这个年龄。就我自己,她说。我问,什么意思?她指了指篷布另一端地上的水桶,我走过去,里面是一件企鹅衣服,我拿出来,很大,还有一件填充衣。我继续问,什么意思?
她开始让小企鹅排队,然后转圈,她是企鹅训练师。她说,一会小企鹅演完,我穿上这件愚蠢的衣服,从海边往海里游。你游去哪?我说。去你们看不见的地方,她说,你知道吗,这些企鹅本来有8只,现在只有6只了。那两只去哪了?我问。走了,莫名其妙的,她说,露西是在一天晚上,我们演完节目后,它愣着身子站在原地,老板打了它,因为它在动作之前吃了鱼,我知道它是最馋的,这不可以怪它们的。人群散去后,它还在原地,胖哥说它好像在罚站。我知道她说的胖哥是谁。她继续说,我把其他企鹅带回房间,那里有充足的冷气,再回来,看到露西跳进了海里,正在奋力往远处游,我追过去,它沉了底,就再也找不到了。老板觉得生气,他的钱掉进海里了,你懂吗,是不好捞的。我说,还有一只呢?她继续说,它没有跑,但是想跑,自从露西的事之后,它们表演完后会栓上链子,已经没那么自由了。凯特就躺在原地死掉了,它是看着大海的,我把它埋了,就在这个沙滩上,因为常年的潮汐,它可能正在被某个游客坐着呢。我说,嗯,名字都很熟悉。她说,是我从英语课本上学的,我十二岁就开始干这个。我说,十二岁?她说,现在是我在表演完后,游进大海,它们只要看着有只企鹅游走了,剩下的就不会得抑郁症了,它们怕。企鹅转了三圈,她发了六条鱼给它们,它们叫着吃,她及时抽回手,差点被咬。它们长大了,她说,和我一样,不好管了。我点点头说,我妈也是抑郁症,现在在养老院里,算了,那里就是个山林,她跟一个聋子住一起。她说,临海没有山林。我说,在一千多公里的地方。她说,大叔你真孝顺。我说,是啊,我其实很爱她的,你知道吧,我很少这么说的,我觉得我爸也是一只企鹅,他是突然就走掉的,和你说的一样,不过我觉得他没有病,他清醒的厉害,他是受不了而已。她说,受不了什么了,坐。企鹅全部用肚皮趴在地上,这是我第一次见,跟着笑了几声。我说,我是来找另一个女人的,她本来有一个儿子,但是儿子死了,她杀了他的丈夫,没人找她,暂时,她是安全的,我想和她结婚,我们原来就认识,我也爱她,她的秘密太多了,她从来都不说,是啊,我们之前没有见过,她该怎么说呢。她说,我该走了,你们大人太复杂了。我说,你每次都能再游回来吗?她说,不一定,得看我想不想了。
她带着一队小企鹅从侧门走了出去,企鹅衣服还在桶里,最终到底会游到哪里去呢?我在大篷布里听到外面的人喊叫着,女孩应该是开始了表演,人们的呼喊有着愉悦的节奏,这场雨越来越大了,如果是她穿着企鹅的衣服出去,更不会有人发现了,如果是我,不会,我想。掌声在临海湾响起,女孩应该是让企鹅们转圈了,鱼还够吗,表演还顺利吗。我的母亲回了电话,她哭着说,王阿姨就是你爸的那个女人,你知道吗,我一直和她住着,我怎么能和她住着。我说,妈,你做梦了吧,王阿姨比你还大。她说,没有,我没有,那天是她接的你爸,现在她死了,她死了啊,可是我没有杀她,我想,但是我没有啊,你爸不会信的,他不会原谅我的。我说,谁死了?
她领着小企鹅进来,腿上流着血,我问她,你怎么了?她说,企鹅咬了一口,鱼太少了,它们长大了。我没死,你别咒我。我说,没有,我在跟我妈打电话。她说,那对不起。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说,那是哪样?她把企鹅赶进房间,去摸企鹅衣服,胖子探头进来看她说,快点,现在雨下得最大,你游两圈沉下去就可以了。说完,他就出去了。她腿上还在流血,看上去伤口不小。我说,我替你去吧。我摸起企鹅衣服,把两只手伸进去,又抬起腿抻进裤腿,她递给我填充衣。我说,我不用那个。她看着我笑,说,你凭什么替我。我想了想说,我不想再有人死了,包括小企鹅。她靠着卡通企鹅头像说,现在雨大,人们看不清,你左右摇着去海边,大概游出去十米就行了,然后沉底,胖子安排好人在那里接你,别逞能,不行就算了,这个世界早晚也得死。我说,知道了,那也得看我想不想了。
衣服有点紧,一定很滑稽,大白肚子被我顶起来圆滚滚的,看不见脚尖,她一直在笑。她拿着我的手机发了条语音。我说,胡倩,醒了吗,今天临海湾雨挺大的,确实有企鹅放生,也有很多小朋友在看,明年,我们带你儿子一起来。困就睡吧,别醒过来,做个好梦。我把手机递给她,朝大篷布的侧门走去。她喊,记得摇摆。我把手臂贴紧,手掌翘起来,横在腰部,左右跳着向前走。她哈哈大笑,问我,大叔,你叫什么?我头也没回,说,我叫王川。她喊,我记住了,我叫胡柔柔,和你女人一个姓。我摆摆手,走出了大篷布。
人群再次呼喊起来,我做着摇摆的动作踩在已经粘腻的沙团上,海边离我很近,人们很远。胖子用着扩音器喊话,他说,下面是我们的企鹅放生活动,一只企鹅,为什么要被困在人类的世界里,它们有属于自己的自由,只要我们给出一点爱,它们一定会回到南极,找到属于自己的家。人们高声欢呼。我走得很慢,很怕衣服被撑破,胖子喊话的时候有些磕绊,大概是发现了什么,我小碎步挪移着,走进海水里。雨水不停地拍打的脸部,现在应该是一张巨大的塑料企鹅皮。再深一些,整个身体开始漂浮,我摆动着双臂,这比我想象地简单得多,企鹅到底会离开群体去到哪里呢?渐渐地,人群的呼喊声音变淡了,我勉强回头,在雨线后藏着的人影变成了黑点,我感觉整个人类都挤在了临海湾,有所期待地见证一只怪异的企鹅回家。可是我该游去哪呢?我没看见胖子,是,他刚才还在喊话的。我继续向前游,在这里,所有的方向都像是南方,只要我继续就可以回到南极的,那里总会有什么在等我。我的胳膊越来越弱,塑料企鹅皮里灌满了水,头套已经变成了水球。
波浪开始起伏,我知道我游出了临海湾,我放空身体,大海把我不停地涌向南方。
直到一座岛,雨不再下,太阳挂在视野的右上角,几棵挂满椰子的树直立着,我爸坐在木房子门口的石头上,夹着公文包剥鱼刺,鱼刺剔进公文包,鱼肉放进我妈的嘴里,她笑得开心,脸上没有一点皱纹,手掌平放在膝盖上,冲着太阳。小孩在院子里跑,他看到我,笑着说,你是企鹅吗?我也笑着说,我是,我从来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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