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痛,你永远不懂
文/沐恩佳音
快到下班时间了,所有挂号的病人全部诊查结束,我起身倒满一杯茶,端在手里,感受着水的温度,闻着茶叶的芳香,坐得太久,腰有点酸,向前走几步,想站在窗户前发会儿呆、喘口气儿。
小珂笑眯眯地推门进来,右手提着一大提白茶,左手提着一袋水果,穿着淡粉色连衣裙,白色的小跟鞋,扎着高高的马尾,前面的碎发被满头大汗贴在额头上,几根翘起的刘海儿上挂着汗珠。
“姐,我们要放暑假了,我明天回老家,今天赶紧来看看你!我在门口等半天,看见病号都走了,才敢进来,嘻嘻……”她的声音还是细细柔柔的。
看着眼前这个神采奕奕的小美女,我顿时惊得张大嘴巴,半天才兴奋地喊出来:“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小珂儿吗?和去年相比,你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吃胖了,人也精神了……”
01
去年6月底的一天,临近下午下班,我听见诊室的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习惯性地说了声:“请进!”
一位瘦瘦弱弱的姑娘慢慢地推门进来。她20岁左右,白白净净的脸上没有一点红润,眼睛不大却有一点点细长,嘴唇有些发白,看样子有点营养不良。
她怯怯地站在门口,眼睛看我一下,随即飘走,两只手向下使劲抻着衣襟下摆,几次都欲言又止。
“怎么啦?不舒服吗?挂号了吗?”我疑惑地看着她,忍不住问了三个问题。
“我、我没挂号。我不看病,但是我想问问您:我能不能在您上班时,坐在您的诊室里,观察一下您的患者,写一些他们经历的故事?”她的声音弱小,但眼神坚定。
“不好意思,不可以!这是病人的隐私,医院有规定,不可以透露病人的身份信息和身体状况。”我忽然有些戒备。
“其实,我也是一名癫痫病患者,很多人都把我当怪物看,我自己也非常懊恼,心里总是想不通:为什么生病的会是我?”说完这句话,她的脸倏然红到脖儿梗。
我愣了一下,看着她瘦弱的身材,心里有些怜悯。
“这是你偏瘦的原因吧?”
她轻轻地点点头,没有说话,眼睛里的泪水一颗一颗从脸颊滚落。
我见不得别人哭,尤其是这种让人怜惜的女孩子。我体内的母性开始泛滥,忍不住走到她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那你为什么想写其他病人的经历?写自己的不就可以了吗?”我非常疑惑。
“每个患者的经历都不会一样,我是学新闻专业的,我老师建议我写写这些特殊的经历,为了自救,也想扭转一些人对癫痫病的偏见。趁现在放暑假,我想在您的诊室,多了解一些病历,也想对这种病有一个全面的了解。”她的眼神愈发坚定。
我被她的诚恳打动,也为她能有这份心感动,作为一名医生,我深知癫痫病人的不易,很多患者就处于悬崖边缘,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他们背负“疯、傻”的标签,忍受着别人的嘲弄。
我犹豫了一会儿,心里一直在纠结,最后还是决定拨通院长的电话……
“不能显示患者的姓名和样貌特征,不能侵犯病人的隐私,只能针对病情,发表技术性文章或者引导大家对这种病的误解……”我向她发出一连串要求。
“我保证,同样作为一名患者,我懂得他们内心的痛,保证不会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也不忍心对他们造成伤害。”她信誓旦旦地向我打包票。
02
第二天早上,8点上班,她7:30就在诊室门口等我。
第一个病号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儿,跟在她的爸爸后面走进诊室,看两个人的穿衣打扮,应该是一大早从农村赶来的。
小女孩儿的爸爸说,村里的孩子都说她是“疯子”、“傻子”;大人们说她长得怪好看,可惜生个傻病,长大肯定找不到婆家,所以孩子现在性格很孤僻,不愿意和别人交流,吃饭也没有胃口,人越来越瘦。
小女孩坐在就诊椅上,拘谨地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一双手放在胸前,磕啪磕啪扣着自己长长的手指甲。
我认真帮她检查后,发现她并不严重,发作也不频繁,主要是孩子的心理需要家长引导,劝孩子多出去走走,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眼光。
我告诉她:癫痫病并不是不治之症,很多病人可以治好,大部分患者经正规的抗癫痫药物治疗后,可以完全控制发作,半数以上的患者甚至可以终生不再复发,不影响结婚,更不影响生育,多数患者都能生下健康的宝宝。
小女孩听完我的话,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笑容瞬间挂在脸上,站起来跑到爸爸身边,兴奋地仰着脸看着同样兴奋的爸爸。
第二个病号是一个30岁左右的男子,他住在公司的职工宿舍,头天晚上病情发作,从高低床的商铺摔下来,一颗门牙磕掉一半,右肩膀碰到下铺的床边,受点皮外伤,同事们睥睨地看着他,一个个像躲瘟神一样地远离他。
我问他有没有发作时的视频,或者能讲清楚他发病时状况的人,他拨通他妈妈的电话,那边传来焦急的声音,快速地向我叙述着,我从她浓重的乡音里,想象着男子发作时的情形。
第三个病号是一个因患癫痫被丈夫离婚的女士,她总感觉有人说她坏话,丈夫说她骗婚,怕她遗传给孩子,生下的都像她一样的“傻子”,婆家人嫌弃她,妯娌们也在挤兑她。
……
一天下来,每个病号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别人无法理解的痛。
03
她叫小珂,在一个小山村长大,村里只有十几户人家,并且都零散地点缀在山腰,她接触的人不多,加上她很多年才会发作一次,除了家人,很少有人见过她发病,所以小时候,癫痫并没有影响她的生活。
她聪明努力,一路顺风顺水地考试、升学,最后来到省城的一所知名大学,看着学姐学哥们都在忙着考博考研,她也不甘示弱,从大一开始,在努力学好专业课之余,慢慢了解考研课程和书籍。
他们学校考试挂科的结果很严重,临近期末,她越发努力,自我压力陡增。那天中午,她和室友去食堂打饭,排到窗口前,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舌尖还有一点点血的咸腥味,两只脚开始不停使唤,突然倒地,没了知觉。
她的室友第一次看到小珂发作时的窘状,吓得连哭带跳,一下跑出去好远,从此,所有的室友都刻意躲着她,她从别人的眼光里读出了厌恶和嫌弃。
她开始选择躲避,变得少言寡欲,形单影只,常常一个人抱着书本,躲在阶梯教室少人的角落里学习。
可是她的癫痫一旦发作,就开始频繁,有时候在宿舍,有时候在教室,全班同学都对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她总能听到别人对她小声的议论。
她不得不一次次走进医院,来找我看病,回学校的路上,把药瓶上的标签全部撕掉。
她对药物的耐受力极差,吃药后,她白天昏昏沉沉,晚上却无法入睡,常常一个人躲在楼道或者厕所里偷偷哭一阵儿。
她说曾经让我帮她调过药,以后好了很多,但她还是每天处于随时发作的惶恐之中,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不敢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种社团,吃饭没有胃口,体重急剧下降。
一天, 她的班主任建议她:不如尝试着写出来,与其呆在原地,不如走出去看看其他的癫痫病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可以为“癫痫病”发声,现在很多人对癫痫病的偏见太严重了。
每天的病号很多,我对她没有特别的印象,但她对我的印象很深。听了班主任的建议,她感觉有道理,所以决定找到我试一下,没想到我真的答应帮她。
04
下班了,我收拾好东西,带她去吃她最爱的薄底披萨。
一路上,她叽叽喳喳说着一年来的变化,以及接触过的癫痫病患者的情况,完全没有了去年的压抑和拘谨。
“小珂,没想到这一年你变化这么大!我突然发现你今年没来看病啊。”
“你太不关心我了,姐!我都快一年没来找你看病了,你都不知道!哈哈……”她嗔怒地看着我。
“抱歉哈!我每天忙得晕头转向,没顾上想你,哈哈。看来,你今年的身体状况不错!”
“不错!按照你的交待,我一直去药房拿药,没敢间断,已经度过了那段低谷期。谢谢姐去年对我的帮助,我的文章发布到网上,引起很多人关注,老师和同学对我也改变了看法,班主任希望我多写这类的稿子,多为‘癫痫病’发声……”
“看到你能从病痛中走出来,我真替你高兴!你能这样做真好,比等到有病人因为世俗的眼光出了事,登上新闻报道,才有人想起来去关心‘癫痫病人’强上百倍!”
“在医院看到的病人还是少数,网上的报道更多,我理解他们的痛,所以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更多的人,哪怕是一点点心理上的慰藉,我就很满足!”她的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
“癫痫只是发作时吓人,其实这就是一个症状,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很多人不了解这种疾病,才有了神秘化的想象、患者的抵触、周围人的偏见,做了这么多年的医生,我懂得他们的苦痛!”
“不,姐!我们的痛,你永远不懂!”
我怔了一下,这么多年看到太多的病号,对他们所承受的折磨感同身受!
“没有切身体会的人,体会不到我们内心永远无法抹去的痛,既使靠着自己的毅力可以把它缩小,但永远无法排除!”
后记
小珂说得对,没有切身体会的人,永远不懂他们的痛!
对我们医生来说,癫痫病和其他普通的病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牙关紧咬、口吐白沫、五官扭曲、像被电击般的抽搐,只是一个病的症状而已,没有什么可怕。
医院里散落着很多病痛的故事,可在癫痫诊室,死亡是个比较遥远的话题,但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生命中一次次细碎的折磨,更多的是周围人的偏见,对他们心理上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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