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丨咸水稻

来源于网络

“我”年轻时为了生活,丧失自我,年老时与过去告别,决绝喧嚣,孤独地生活在海南,每天面对的只有窗外的海景,打算以此度过余生。不料遇见一位充满希望、活力十足的年轻女子,她研究咸水稻,将激情投入到工作中,感染了我,让我重拾人生希望。

咸水稻

作者|偷油公

2060年,我用辛苦工作大半辈子攒的全部钱,在海南一处偏僻的地方买了不足40平的海景房。我住在整栋楼的最高层,周围的邻居只在冬天避暑的时候来住两三个月,所以一到夏天,整层楼只有我一个人。

因为地段本来偏僻,加之炎热驱赶了楼层的人们,让我有了独处一世的错觉。我在屋子里大声地唱着歌,看到搞笑的节目放声大笑,甚至时常不穿好衣服就在楼道行走。即使在冬天,楼里多了邻居,也无人认识我,夏天人去楼空时,我更是肆无忌惮地享受着这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海南的房子不管楼层是高是低,总有个小阳台,最高层当然也不例外。我时常坐在阳台上,看着远处海面边际的太阳把整个海面照成金黄,让海风吹过我的全身,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按理来说,到六旬的年纪,呆坐着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一生以来的种种过往,然后感慨万千。

而我的回忆却是如此的轻描淡写,不痛不痒。我能记得起很久之前,自己的遗憾悔恨。在那些年岁里,翻来覆去地咀嚼着时间的流逝,情绪荡漾在其中不能自拔,意志也曾一度低迷。而如今我清晰地意识到所有的遗憾悔恨都消失,于是乎,当日怀念而不可得的时光,种种思绪,其本身也成了过往不再。就像海面连续不断的浪潮,覆盖前一潮的浪潮,自己也已经被后面的浪潮覆盖。

六旬之际,除了每个月按时到账的退休金,几乎没有了任何和从前有所联系的事情了。故乡在我脑海里的印记退却殆尽,从前的工作、生活和身份也几乎换掉。我仿佛与从前的60年一刀两断,开始着第二段崭新的人生。

我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早开始走向衰老虚弱,也时不时在考量着自己此时的欲望,便是对孤独的依赖。一到冬日,听见屋外邻居的声音,我便心烦不已,日日期盼夏日的到来,希望炎热赶紧赶跑他们,希望这楼层里只荡漾着自己一个人的声音,希望没有一个会见我第二面的人。

于是一到夏天,就是我乐享其中的时候。早上醒来,打开窗户,走到阳台上,面对着宽阔的海面,可以肆无忌惮地吼一嗓子,而不会有人听见的时候,我感到身心愉悦;当我听不到一句人们讨论菜价,麻将,儿媳的时候,我感到舒心无比。我整日抽离出具体的事物中,肆意妄为地感受着蓝天白云碧海金沙海风朝阳,肆意地在这广阔但不变的空间里思绪翻飞,重复不止。

这样的日子在某一天清晨被打破。那天我依旧没穿好衣服就走出屋子到走廊,不料正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姑娘撞个正着。我惊讶万分,因为已经很久都只有我一个人了,而她却一点不意外,“哟,大爷,身体不错呀!这天也没多热还打光膀子!”

我突然感到极度地不适,仿佛大冬天睡着懒觉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给拽出来。放在从前,我还有着维护交流联系的本能,还会笑着解释回答,可现在经过这几年的独处,这种本能已消失殆尽,我一个字不回地回到屋里锁上门。

“我断没有义务去考虑自己一字不回的不礼貌,也没有必要去考虑她怎么看待我!”回去之后我气得很,坐在凳子上自己对自己一遍遍地这样说着。从那天起,我每天早晨都能听见她起床离开的声音,想必她是住在这了,一下子专属于我自己的自由天地,变得束缚起来。

在我未知她是否离开屋时,我做任何事都担惊受怕,害怕发出什么声音被她听见,更担心走出屋子被她撞见。就算知道她出门了,也担心着她随时可能回来。突然间我仿佛生活在严酷的监控之下,不敢有任何一点大的动作。

这样的忍耐折磨持续了一个月之后的某一天,我还躺在床上,仔细听着她是否出门,不料她竟然敲我的门,突然间我如临大敌,惊慌失措地穿上衣服,站在门后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一分钟还是把门打开了,这下子我才第一次看到她戴着草帽,穿着雨靴,扛着铲子,脸较我第一次见她也晒黑许多,活生生一副农民模样。

我本来拼命想着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她却递给我一袋米,先开了口:“大爷,您有空尝尝这米咋样?觉得好吃的话改天我再给您送。”说完转身走了,我又是一个字没说。

我尽管并不想要她的米,但现在不管吃不吃,她之后见我肯定也会问我如何。从她把这袋米递给我的那一刻起,我便与她有了互动的联系,而且不是之前听她是否出门那样的单方面联系。我心里讨厌得咬牙切齿,像年轻时一万个不想干活,却只能拼命地干那般难受的感觉一样。

我嘴里一边念叨着、抱怨着,一边无奈地蒸好她送的米来吃。不考虑这米是我与她产生联系的罪魁祸首的话,其实吃起来还不错,味道口感与以前所有吃过的都有一点不同。

果不其然,过了不到一周她又敲我的门:“大爷那米您吃了吗?咋样?”,当听到我说还不错后,她高兴不已:“改天再给您送点!”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咸水稻在海南已经有了一定规模的试验田。她作为农大的毕业生,跑到这儿来工作,参与咸水稻的钻研生产。或许送了两次米之后,发现是我一个人住。某天傍晚她又扛着锄头准备出发时,先来邀请我:“看您一个人这么无聊,要不跟着我去稻田里看看?”

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外面闲逛了,更很久没有被人邀请,突然间有些不知所措,立在那里不知怎么回答,不料她把我拽出门:“老年人就要多出去走走,整天窝在屋子里对身体不好!”

就这样跟着她去了咸水稻田,茂密的水稻绵延在碧蓝的海水和黄色沙滩中间,从远处看形成了蓝绿黄的色带,海风不断地吹着,无数的麦穗不停摆动,在快落下的太阳的照耀下,显得波光粼粼,壮观不已。

我想起那句“现在太阳已经到了那片稻田的边缘上了,老态龙钟的渔婆正在池边采撷香草做她的晚餐”,年少之时读来虽然深刻,但尽是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和在这咸水稻里的感受完全不同。

“挺不错的吧?这就是我之前给您吃的米,别看这么宽阔,也还只是我们在海南最开始的试验田,现在已经质检过关。如果产收不错,口感不错,五年之内就可以在全国所有适合的沿海区域大规模种植,保守估计全国的咸水稻可以够五亿人吃。”

她说的这些话明显是年轻人的想法,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期盼。我想到钱钟书说,一个人遇到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人很优秀时,往往是嫉妒。遇到比自己至少小一辈的人很优秀时,极少是嫉妒,反倒是真心的期许。我听到她如此充满希望地侃侃而谈,看到她的工作被意义所包围。即便这是自己一生都没能拥有的,我仍然产生不了一丝嫉妒之心,相反是开心,仿佛由她来弥补了我自己的遗憾一般。

我渐渐地开始同她聊天。一般老年人对年轻人聊天不会超过三个话题,一是谈论自己的人生经历,二是教导人生经验道理,三是自嘲自己一半身体已经埋进土里。而我跟她聊天却不是这样,更多的是她给我介绍咸水稻,从前的发展瓶颈,现如今的发展前景,而我只是在一边感叹,真要能够养活五亿人就太好了。

那天之后我有了她这个朋友,并且每天换上农作的衣服扛着锄头同她一块儿在稻田里劳作。我同她从不谈论自己过往的人生事,她也从不向我谈论自己购房恋爱的事,仿佛我们之间的话题只在这咸水稻上面,以及每日的共同劳作。一同吹着海风,一同晒着太阳,一同扛着锄头走在沙滩,彼此的过往一字不提,仿佛两人都是没有根的浮藻,没有来龙去脉,漂到一起成了邻居,做了朋友。

至此我很少再想到从前那些虚幻之事,我在田里劳作一整天,晚饭大快朵颐地吃着肉犒劳自己,洗个痛快的热水澡全身通畅。我每日都沉浸在这具体的稻田上的劳作来,思绪不再陷入无意义的思考中,并且这劳作赋予了养活五亿人的宏伟目标,显得意义重大。

我第一次感到沉浸在工作之中的幸福感,第一次将虚幻感彻底驱赶出我的头脑。我日复一日地同她辛苦在这广阔的稻田里,甚至忘掉了自己后20年有将一日会死去,忘掉自己前60年为了衣食住行消耗了生命,反抗时又陷入无意义的困境中……

某天我起床又换好了衣服,拿上锄头,敲她的门,发现她不在,电话也打不通,于是去田里找她,惊讶地发现所有的水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立马百度了下咸水稻:“我国咸水稻取得显著成绩,目前已在青岛大规模种植,预计能够供1万人食用。除青岛之外暂无发现利于咸水稻生长的地方。”

我回到屋子,才发现整个楼层还是只有我一个人。看着自己松弛有着黑斑的皮肤,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体的衰老。打开窗户走到阳台,外面的海景一往如初。

海滩上的人们骑着水上摩托,拍着照,一只顶着海风的鸟在空中慵懒地滑来滑去,海风再一次不顾我反对与否,吹在我的身上。太阳落到海平面的光还是那么强烈,使得眼前的一切景色阴影与阳面平齐,我又想起了那句无比梦幻的话:“现在太阳已经到了那片稻田的边缘上了,老态龙钟的渔婆正在池边采撷香草做她的晚餐”。

_THE END_

作者简介:偷油公,希望分享感受,请教不足之处。

写作初衷:18年预感自己将一直淹没在无止境的工作中,便独自去海南游玩。在一条偏僻小路尽头发现一栋海景房,小路和海边的风景,让我十分沉醉,少有感到放下工作的宁静,便臆想年老时躲避尘世,生活于此。可是内心依然埋藏不了对享受蓬勃生命的向往与不甘,于是加入了研究咸水稻的女子这一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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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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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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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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