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群:日记中的故事

在我的书房中,有一架关于个人传记、年谱、日记的书,貌似传记最多,其次是年谱,再次是日记。此番整理它们,我本想先从日记入手,渐次由简入繁。没想到真正研读下去,“少”只是假象,实际上作家们日记文体的著作,或者假日记之名的著作,几乎存在于我存书的所有门类之中。略作清点如下:
其一,许多个人全集《鲁迅全集》《胡适全集》《闻一多全集》《郑振铎全集》《张元济全集》《王云五全集》,或多或少都有日记收存。其二,独立成书的日记,中国有《能静居日记》《王韬日记》《过云楼日记》《蔡元培日记》《胡适日记全编》《徐铸成日记》《高凤池日记》《清华园日记》,外国有《达尔文日记》《托尔斯泰夫人日记》《画商詹伯尔日记》《拉贝日记》《东史郎日记》。其三,未以日记命名、实为日记或准日记的著作《最后十年自述》《费孝通晚年谈话录》《〈读书〉十年》《一个人的出版史》。其四,日记体的文学作品《狂人日记》《紫阳花日记》《和泉式部日记》。其五,与日记密切相关的著作,《越缦堂读书记》,从《越缦堂日记》中摘编而成;《纪德读书日记》,从《纪德日记》中摘编而成;《扶桑游记》,可与《王韬日记》对读。其六,专门研究日记的杂志《日记》,于晓明主编,还有“本色丛书”中于先生主编的日记系列,收入张炯、胡世宗、朱晓剑等人的十几部日记。其七,以日记之名转用或说事儿的著作,如陈子善先生《不日记》三卷,原为“文汇笔会”上专栏的题目,由陆灏先生为之命名为“不日记”,请陈先生每周写出千字以下的读书小记。再如胡洪侠先生《非日记》两卷,书题由乔治高《听其言也》中“非书”(non-books)一词受到启发,创造“非日记”名目。《非日记》由沈昌文先生作序,他称赞“胡兄文字,亦正亦邪,有情有趣,……照我的理解,这就是有日记之实,而不用日记之名。”还有齐格蒙特·鲍曼《此非日记》,鲍曼先生说自己不是为了写日记而写日记的:“我怀疑我是个天生的或者被造出来的书写狂……一个瘾君子,每天都需要一定的剂量,否则就要准备去承受放弃职守的折磨。”
鲍曼先生在他的著作中还提到一个重要问题,即日记存在的本质是什么?他的回答是“无意识”。鲍曼引用若泽·萨拉马戈的话:“我相信我们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可以当做无意识的零细碎片,不管它们有多无意,或许也正是它们的无意,它们比任何付诸纸笔有关生活最详细的描述都要更真诚或者真实。”用葡萄牙文写作的萨拉马戈先生,一九九八年因《失明症漫记》获诺贝尔文学奖,那段话摘自他的一部类似日记的作品中。
由此想到日记文体的定义,这不是本文主要谈论的问题,但现实中存在的现象十分混乱,无法也不可能轻下是与非的结论。比如,生前出版或死后出版的日记,主动出版或被动出版的日记,经过改动或原封不动的日记,为了公开而写的日记或不想公开却被公开的日记等等。凡此种种,孰是孰非呢?它们每一种情况的背后都有着丰富故事,或坦荡,或苛求,或掩盖,或有心,或无奈,或者为了社会因素,或者为了个人隐私,无论怎样做,都是一个人自我表达的权利。至于在作者不知情的状况下,他的日记被别人擅自删削改动,就值得商榷了。无论这里的“别人”是谁。由此想到,通常人们将日记文体归于文学创作,也有一定的道理。比如达尔文老年时说:“我的第一个文学产儿(this my first literary child)的成功,比之任何其他著作,辄不禁沾沾自豪。”他说的文学产儿,即指《达尔文日记》。此书原稿由铅笔写成,达尔文将它们记在一种袖珍的笔记本上,共有十八本。达尔文回国后整理,于一八三九年出版,以后多次修改重版。一九三三年,达尔文日记的铅笔原稿,由达尔文的孙女整理付印,书名叫《比格尔号航海日记原稿》。
其实所谓日记,大体分为生活日记与工作日记两种。对于生活日记,它们的基本特点是不起草,不修改,一气哈成,不避隐私,不想示人,更接近于无意识的写作。由此想到,今人写日记最好要保持纸本书写的传统,这样的文本即使被修改也会留下痕迹。这也是许多人喜欢收藏影印版日记的一个原因。如果在电脑或手机上书写日记,人们在整理时随意修改便痕迹全无了,由此丢失了撰写日记的许多意义。说到这里,我却想到《翁同龢日记》的故事。戊戌变法失败后,翁氏被革职永不叙用,随时有被缉拿的危险。为此他做了两件事,一是买一把剪子,又挖一口深井,时刻准备自裁之用;再一是他将自己的日记四处转藏,还修改日记的内容,比如将赞扬康有为、梁启超的文字删去,换上鼠辈谋逆、狂生、狂徒一类文字;将见康有为改为见李慈铭;将某一天的日记干脆撕去,另贴一页。据言一九二四年商务印书馆涵芬楼影印出版《翁文恭公日记》时,对内容还有删改。
对于工作日记,发表者很多,但情况复杂。有纯粹的工作日记,也有与生活日记混杂的工作日记。我看重的工作日记,一是张元济先生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二三年《商务印书馆馆事日记》,记事详细连续,几经磨难,最终整理完成。而一九二六年张先生退休后,每年记有一册生活日记,到一九四九年计有二十余册,如今仅存一九三七年日记残片。另外一九四九年九月、十月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次代表大会,他记有两本日记。以上文字均收入《张元济全集》六卷、七卷中。二是扬之水《〈读书〉十年》,这本日记记载了她在《读书》杂志工作十年的故事,出版后成为畅销书。总结原因,首先是作者的文笔好,文字有思想性,其次是《读书》的江湖地位,再次是三联书店暨《读书》的作者群,包含了那个时代最多的精英人物。扬之水在此书第一卷的后记中说,这是她从全部日记中挑拣出来的几十万字,删去了日常的读书笔记,以及个人的一些琐事。
现今书市上有名的日记不少,我书房中存放的却不多,主要是许多日记篇幅太大,所用有限。比如号称清末三大日记《翁同龢日记》《能静居日记》《越缦堂日记》,我仅存有《能静居日记》。整理者唐浩明先生在《能静居日记》序言中讲述一段故事:当年高阳先生想亲自整理这部日记,他还亲笔誊抄了一部分日记,不久因病逝而搁浅。后来唐先生在访问台湾时遇到一位学者,他将高阳先生的手稿复印件交给唐先生。还有《越缦堂日记》,作者李慈铭先生学问极好,但他以日记成名却颇受后人诟病。鲁迅《三闲集·怎么写》批评他:“早给人看,钞,自以为一部著作了。我觉得从中看不到李慈铭的心,却时时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骗。”陆灏、傅杰策划《新世纪万有文库》时,收有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就是从《越缦堂日记》中辑录出来的。其实一边写日记一边发表者,我还存有《王韬日记》《胡适日记》,他们都是有大才华的人,似乎也没有像李慈铭那样刻意去做什么。
还有受到查禁或被告上法庭的日记,如《拉贝日记》《东史郎日记》。再有至今没出完的日记,如《徐铸成日记》七十万字,只出版二十万字,其余的文字尚在整理之中。
我书房中的日记,哪部最好看呢?辽宁美术出版社《画商詹伯尔日记》,责任编辑是出版前辈李宝义先生,我的老领导。这本书中记载了许多名人故事,比如詹伯尔与普鲁斯特的交往,普鲁斯特说,他最佩服巴尔扎克,要反复读他的作品,其次是圣西门公爵。有一天普鲁斯特半夜去拜访詹伯尔,他面色红润,像个壮丁,毫无病态,口中却一直说:“我气数将尽,气数将尽。”几个月后他就死去了。詹伯尔还记载了他去莫奈家中买画,以二十万法郎买下两幅女人乘舟的作品。莫奈说,画中的两个女人是他的儿媳与姐姐。有画商说詹伯尔占了便宜,他们估计“每条船都值五十万法郎”甚至百把万。莫奈还说,他曾经去看望躺在病床上的马内,马内因患静脉炎被截去了下肢,但马内神志不清,他还对莫奈说:“请你帮助我看住我的两条腿,他们要截,我不同意。”真可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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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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