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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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严潇带着一架相机,又一次离家出走了。

严格而言,严潇是算不上离家出走的。对于一个快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女儿都开始交男朋友了,怎么也谈不上会离家出走,充其量也就是独自出门去散散心而已。很多年了,这样的所谓出走,在严潇的妻子看来,已经属于司空见惯了。

严潇的妻子马梅心里明白,自己与丈夫严潇之间早就没有爱情可言。她甚至会怀疑他们夫妻之间从相识到结婚生下女儿,这三十年之间,究竟有没有过所谓“爱情”?

他们之间不算完全的自由恋爱,可又算得上青梅竹马。奇怪吧?和谁说,谁都弄不明白。怎么会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不能算完全意义自由恋爱的婚姻?可偏偏严潇和马梅就是这样。

马梅的父亲马良军,母亲秦玉亚都是国家机关的干部,还是职务相当高的干部。秦玉亚生下女儿马梅的时候,已经是第三胎,可前面两胎都没有保住。也许因为年代的关系吧?频繁的战事,又是行军,又是打仗,身为军人的秦玉亚在解放前一个孩子也没有保住,怀上这第三胎,已经到了1949年的秋天。秦玉亚临盆之前,自然十分小心谨慎,不仅提早住进了医院,而且提前找好了一个奶妈。秦玉亚是个身居要位的高级干部,何况全国刚刚解放,所谓百废待兴,她怎么会有时间去奶孩子?

秦玉亚找的这个奶妈叫耿秀英,49年生下个儿子。丈夫叫严彬,是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匠,给儿子起个名字叫严潇。非常不幸的是,海州解放的时候,严彬被流弹打死了。耿秀英受了些惊吓,肚子里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早产了,是个女婴没保住。耿秀英早产的时间刚好比秦玉亚早了半个月,奶水倒是很多,又正好在秦玉亚待产的那座医院做护工,就顺理成章成了马梅的奶妈。那时候,小严潇才满周岁,自然也就一起住进了秦玉亚的家里。

马良军和秦玉亚一直想个孩子,现在家里突然有了两个孩子,又是一男一女。两口子乐坏了,不仅把亲生女儿视为掌上明珠,这个白捡的儿子也当做老天爷送来的宝贝。喜欢得不得了,一定要认下严潇做儿子。所以严潇是喊着他们两口子“爸爸、妈妈”长大的。算时间,比马梅还要早一年。

耿秀英就带着儿子一直住在秦玉亚家,先是奶马梅,以后是带她,再后来就是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起居,成了秦玉亚家重要成员,大人、小孩都离不开她。马梅也是叫着耿秀英“阿姆”长大的,两个孩子完全就像一母同胞的兄妹,自然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长大了。马梅从上小学开始就是拉着严潇的手上学的,到初中还是每天两个人手拉手上学,放学的时候也要等着一起走,一直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运动……

疾风暴雨而来的“狂飙”,一下子就把这个家庭彻底颠覆了。先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大标语,淹没了这座小楼。尤其是其中的内容,叫所有人不堪入目。耿秀英当天就气得病倒了。大字报居然说耿秀英是马良军的大老婆,严潇就是他们的儿子,甚至不堪到说他们是三人同床睡觉。接着有人先后把马良军和秦玉亚抓走了,以后又是居委会的小脚老太太们,逼走耿秀英搬出去。耿秀英不得不拖着病体,领着两个14、5岁的半大孩子,在郊区租了个小平房住下。这一住竟是许多年,直到耿秀英去世都没有离开那间小平房。

严潇和马梅跟着耿秀英在小平房住了几年后,又不得不被另外一场龙卷风,从海州刮了出去,一刮就是上千公里,刮到了云南的西双版纳。那时候可不是去游览旅游胜地,而是到橡胶林里去割橡胶。这一去就是8年,要不是爆发了大返城,恐怕还不知道要留在那里到何年何月?

两个人下去的时候,一个21,一个才过了20岁生日,回到黄浦江畔的时候已经是而立之年,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这样丢在了西双版纳。

75年他们回来探亲的时候,由耿秀英替他们做主结婚成家了,可他们刚刚新婚,耿秀英就去世了。小两口流着泪处理完后事,又流着泪去了云南。不去不行啊,那时候没有户口,在城里怎么活下去?日子熬到了76年,运动总算是结束了。马良军、秦玉亚也先后被出来恢复了工作。他们返城回到了那座小白楼。

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严潇和马梅有了女儿。

秦玉亚抱着女儿和外孙女哭得泣不成声,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孩子,是妈不好,让你们母女受苦了。”

马良军站在那里一手搂着严潇的肩头,也是潸然泪下。

那天这座楼里灯亮了一个通宵,小楼里不仅有哭声,也有笑声了。孩子的笑声,大人的笑声……

那段日子也许是马梅这一辈子过得最开心的日子了。重新有了父母的疼爱与保护,马梅顺顺利利就有了工作,在一家国企大厂做了接线生。她很快就被厂领导送去脱产学习两年,回来以后担任了厂里团委书记,孩子也就只能丢给严潇照顾。在马梅看来,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她要学习,要工作,严潇只是厂里一个普通工人,自然应该多承担家务。还有一点很重要,海州男人素来就是以善于理家著称。严潇就是这样一个挺典型的海州男人。

严潇是个不善言辞的男人,骨子里却很有几分内秀。他喜欢文学、喜欢琴棋书画,而且挺有几分天赋。可惜生不逢时,他的一身灵气先是丢在橡胶林,后来就是被彻底埋葬在锅碗瓢盆交响音乐里。严潇从母亲病倒住进小平房就成了家庭妇男,下乡以后也是他一直在马梅身边呵护她。两个人结婚之后,更加是承担了所有的家务。

他一直牢牢记住了母亲临终的嘱托:“潇,你一定要护着琴儿,她是你妹,和亲妹没有两样。她生在大户人家吃不得苦,你们结婚了,就要护她一辈子,照顾她一辈子。马家护了咱们娘俩这些年,咱们要懂得知恩图报……”

严潇埋没了自己的文采情商,却把所有的聪明才智用到理家上,当然还有自己那份最寻常的钳工活。严潇心灵手巧,钳工又是个万能工种。严潇进厂之前在做知青的时候,就已经是出名的善于对工具进行小改革的能手。比如割橡胶用的刀,经过他的手改造处理之后就特别好使,而且不容易伤自己的手,还经用,不需要经常磨。不仅整个连队所有的海州知青都找他改造,就是其他连队的重庆知青,成都知青也会找上门来求他帮忙。严潇性格又随和,愿意帮助人,不论谁来求他,都是来者不拒。为了这事,马梅没有少了和他别扭。不过马梅也是心疼他,得不到休息太辛苦了。严潇总是笑一笑,也不和她争什么,可依旧是我行我素。为此,严潇在云南知青中就很有人缘了。

进厂以后他还是这样,加上技术好,厂子里十几个工种的设备,没有哪一种他不会修理的。人缘自然好到极点,可也忙到了极点,累到了极点回到,家人已经散了架子,恨不能马上就躺倒床上睡觉。可不行啊,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岳父岳母都是大干部,连老婆也是挺大一个国企的团委书记,家里的事儿怎么顾得上?女儿还在上幼儿园,要接送,要照顾吃饭、睡觉,还要洗洗刷刷。他不来做还指望谁?

秦玉亚心疼这个儿子一样的女婿,几次提出找个保姆。可马梅不同意,她说会被别人指责是资产阶级作风。那时候刚刚结束的运动,还是让人心有余悸。严潇只有咬着牙硬挺,他没有忘记母亲临终再三的嘱托。再说,他也从心里对养父养母有一种感恩戴德的报恩之情。严潇成了这个家里的“马大嫂”,甚至连熟悉的邻居和了解他家情况的工友,都会开玩笑叫他“马大嫂”或者是“马家媳妇”。

严潇的性子就这样,也不生气,谁喊他啥,都会笑着答应。

日子就这样一晃过去了20多年。马家情况也变化了,马良军和秦玉亚先后离休,马梅却是青云直上,出任了区委书记几年,很快又升任市委任副书记、书记。家务自然也不会在让严潇做了,用了两个家政,一个住家负责买、烧、洗,还有一个钟点工,负责小楼上上下下的卫士打扫。

严潇先是只负责女儿的功课,等姑娘也大起来,他反而无所事事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喜欢上摄影了,便开始整天摆弄照相机。先是给两个老人拍,给女儿拍,甚至给两个阿姨拍,就是很少给老婆马梅拍。一来,马梅没有功夫搭理他,二来,严潇不愿意在镜头里,老是只看到马梅一脸的肃容。照严潇的说法,镜头里表现出来的,应该是人最自然最美的瞬间。

严潇在家里拍多了,腻了,慢慢开始走出去拍。他还学会了上网,在网络上发布自己拍的照片,在不知不觉走出过去那种禁锢、封闭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严潇突然带着照相机离家出走,一走竟然半个月才回来。以后,就经常会发生这种情况了。

·二·

马梅似乎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不过也没有当什么事儿,马梅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被自己的工作占用了。海州是个大市,她一个大市的市委书记一把手,哪里有时间和精力想到自己夫妻之间的感情问题?再说,都已经这样过了几十年,什么爱不爱的,反正日子就这么过了,如今快老了,也没有那种激情了。马梅有时候也会想,丈夫守在家里几十年,如今家务解脱了,厂子里不景气,在她再三说服下又提前办了内退,就让他出去轻松一下也好。不就是去摄影吗?让他在山山水水里多走动,对身体也没有坏处。

似乎是突然之间,严潇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的轻松感,被压抑在内心深处数十年的激情一下子喷薄而出了。开始用一种全新的视角来看待日新月异的生活时,才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为自己好好生活过。

大约从1966年底,就是被人贴在小白楼门口贴上第一张大字报的那一天开始,严潇就再也没有为自己活着了……

那张大字报是他第一个看见的,那一年严潇17岁。

差不多从13、4岁开始,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严潇已经养成了每天清晨起来跑步的习惯。不用谁来叫,他总是第一个起床去跑步,回来以后去叫妹妹起床。

他们家的小白楼有三层,一楼是客厅和饭堂,还有厨房和客房。三楼是爸爸和妈妈住的,他们兄妹两个和姆妈住二楼,一个人一间,姆妈住中间一间,他睡西边,妹妹睡东边。在严潇心里马梅就是亲妹妹,马良军就是自己爸爸,至于严彬是谁,早就没有丝毫的记忆了。如果不是耿秀英常常会在每年的两个日子里,拿出一张旧照片流着眼泪告诉他,这才是他的亲生父亲;可能连存放在记忆深处那一点点的定义也不会剩下了。少年时代的他,常常会为了这么喜欢自己、疼爱自己的妈妈爸爸,居然不是自己的亲生感到莫名。

可能也和他跟着耿秀英进了马家以后,大人们制定的一些称谓有关系吧?自从耿秀英领着他住进来,秦玉亚就让严潇叫自己“妈妈”,叫马良军“爸爸”,称呼耿秀英则是“姆妈”。他们是海州人,海州人称呼妈妈就是叫“姆妈”的。严潇从开口说话就叫“姆妈”,现在只不过多出来一个“妈妈”而已。他很快就习惯了妈妈爸爸对自己的宠爱,渐渐就以为自己本就是他们的孩子,只是搞不明白自己和妹妹为什么会有两个妈妈?还有为什么自己姓严,而妹妹姓马。当然妹妹得到的宠爱会更多一些,对这一点严潇非常理解,妹妹小又是姑娘,多得到宠爱理所当然,就是他也非常会宠爱妹妹。

那天清晨,严潇穿好衣服跑下楼,拉开院门就呆了。

白色的橡木大门上,被人贴上了一张红色标题的大字报,题目居然是“看马良军的腐朽生活——一夫两妻”。在大字报内容里用许多淫秽不堪的用语诬陷诋毁,马良军、秦玉亚和耿秀英。还提到了他,说严潇根本就是马良军和耿秀英的儿子。居然像小说一样有声有色地写出了严潇为什么会姓严,严彬为什么成了他名义上的父亲……

严潇知道里面很多内容是造谣,可又不能不在小心眼里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怀疑。当然,他更加无法忍受大字报对自己三个亲人的诋毁。

严潇几乎想也没用多想,就动手撕去了那张大字报。大字报贴得很牢,撕不干净。严潇就跑进厨房提了一桶水,还拿着拖把,跑到院门外面把一桶水浇上去。

正要用拖把擦洗的时候,跑来几个成年人,胳膊上带着袖章。

他们一把抓住严潇,大声呵斥:“你这个小赤佬,腐败分子的狗崽子,居然敢撕掉了大字报!活得不耐烦了吧?”

严潇却毫不畏惧地挺着脖子反抗。

外面的声音惊动了已经起床的耿秀英,她拉开门发现自己儿子被几个人扭住了胳膊,忍不住像一头母狮一样冲过去。

一面抢夺自己儿子,一面质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欺负我儿子?”

“这个小赤佬是你儿子?”

“你就是马良军的大老婆耿秀英吧?告诉你,耿秀英,我们知道你是被迫的,你可以站出来揭发他们。这叫反戈一击……”

“啪”的一声脆响,愤怒之极的耿秀英,挥手就是一巴掌。

“你放屁!我耿秀英只是马梅的奶妈!”

“*的,这个老娘们真敢打啊?把她抓起来,挂上牌子游街去。”

门外的声音也惊动了马良军和秦玉亚,包括睡得迷迷糊糊的马梅。

马良军和秦玉亚穿好衣服出来,发现耿秀英和严潇已经被几个机关的几个人抓起来。

马良军走上去义正言辞地说:“你们有事可以找我,为什么要抓他们母子?”

那个刚刚挨了打的,显然是个头目。他捂着自己被打肿的腮帮子,看了耿秀英和严潇一眼,又看看站在面前的马良军,还有后面的秦玉亚和马梅,不怀好意地冷笑着说:“好啊,马良军,你就说说明白吧?这个耿秀英是不是你乡下的大老婆?你隐瞒真相参加革命以后,又和秦玉亚结婚,为了掩人耳目,故意让耿秀英用奶妈的身份带着儿子住进来,其实,你们一直就是一夫双妻吧?”

不等马良军反驳,耿秀英已经挣脱出来,指着那个人说:“你放屁!我耿秀英的丈夫是严彬。严潇是我和自己丈夫的儿子。”

马良军也厉声斥责:“李红旗,你说话要负责任!不要诬陷我们的人格!你们有什么事可以找我,不要伤及无辜!”

秦玉亚也拉着马梅走到门口,秦玉亚指着严潇,厉声对李红旗说:“你们马上放掉这个孩子!你们要干什么可以把我和老马一起带走!不许伤害孩子!”

李红旗又冷笑一声说:“你们一家人挺心齐,到这个时候了,还嘴硬!告诉你们,现在是我们的天下!这个小赤佬撕了大字报,当然要抓起来!”

严潇在两个年轻人手里拼命扭着,耿秀英又一次冲上去救护自己孩子。

就在这时候,一直躲在妈妈身后的马梅,突然冲出来,抓住其中一个年轻人的胳膊咬了一口。“哎呀”那个年轻人吃痛一声大叫,不由自主松了手。严潇乘势摆脱,拉起马梅就跑。一场闹剧最后是以带走了马良军夫妻结束的。

他们被带走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了,直到运动结束才释放回来。

当严潇带着妹妹深夜偷偷回家后,才发现爸爸妈妈都被抓走了,只剩下姆妈病倒在家。

于是,严潇一夜之间长大了,既要照顾妹妹,又要照顾姆妈,还要到处打探爸爸妈妈的消息。严潇从此就把照顾家的责任放到了自己肩头上。当姆妈要自己娶马梅的时候,他也没有问过自己“爱不爱”的问题,他只是觉得自己有责任去保护妹妹一辈子,既然妹妹不是亲的,自然是可以做妻子的,这样保护她更方便而已。谁要是怀疑严潇不爱马梅,那他肯定会反驳,只是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是爱一个妻子,还是爱的不过是个妹妹?

这个家在回归到了原来的运行轨道的时候,严潇开始有了一种自卑感。早已不是少年郎的严潇,忽然发现了自己和妻子之间的差异。他悄然反思的时候明白了一件事,自己骨子里和小白楼里其他人存在着巨大的落差。

于是,严潇主动把自己摆到了当年母亲曾经的位置。这一摆居然就是二十多年。

·三·

1998年小白楼里发生重大的变化,居然同一年里,有三个人离开了工作岗位。马良军、秦玉亚老两口正式离休了,严潇内退离开了工厂。

平心而论严潇不愿意。他毕竟才49岁,一个男人,50岁正在好头上,你让他彻底回家做个家庭妇男,估计没有一个心甘情愿。可严潇这么多年习惯了依着马梅决定办事,这次还是咬着牙、皱着眉照办了。

刚开始是真不习惯,什么事儿都没有,连家务都被别人做了。严潇几次进厨房都被家政工请出去了,人家怕因为男主人进厨房砸了饭碗。

无意之中严潇在整理物品的时候,发现了一台老旧已经拒绝工作的照相机。他突然触发了心中灵感便拿出来收拾了一通,很快就让这台相机恢复了工作能力。

这是一台当年秦玉亚买回来给女儿玩的胶片相机,而且是一台颇有很有名气的品牌机——徕卡。马梅玩了没有多久,一不小心摔坏了。她顺手就收进了抽屉里,很快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严潇收拾好照相机有事做了,先是给二老拍。老两口离休在家本就无聊,女婿愿意给自己拍照何乐而不为?于是,严潇给二老拍摄了大量在家里的生活照。

还不仅是拍,还弄了个暗室自己冲洗。弄得小白楼里到处挂满照片和底片。闲在家里的三个人玩得其乐融融,马梅也不便去干涉。读大学的女儿严马耿秦偶然回到家里,也会主动给老爸担任模特凑个热闹。

说起女儿这个奇怪的名字,那是马梅的杰作。

女儿出世的时候,两个人还在云南,两个人关系也和后来完全不同。那时候马梅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一切都会去依赖自己的哥哥;就是做了妈妈,还是把一切连自己和新生女儿都交给了丈夫。她又没有奶水,女儿是喝羊奶长大的。那头羊是严潇从集镇上买回来,偷偷养在林子里。

女儿的名字当然也是爸爸起的,严潇给女儿起了一个很文化的名字,叫伊荑,前面一个“伊”,来自诗经,“有位伊人,在水一方”。后一个“荑”,还是来自诗经“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回到城里以后,在伊荑上学时,马梅却给女儿改了名字,她有自己的理由,要让唯一的女儿传承严马耿秦四个家族的一切。谁也倔不过她,于是伊荑才有了这么个古怪的名字。不过,在家里大家还是叫她伊荑,就连马梅也这么叫。

伊荑几乎是严潇一个人带大的,自然也就特别依恋父亲,何况本来就有女儿,是父亲前世情人的说法?父女两个就格外显得心灵相通了。她在看见父亲端着照相机那份神态的一瞬间,看到了父亲内心找到了一份属于他自己的天地。

自从伊荑真正长大之后,几乎就从来没有在父亲的神态里看到过这样的眼神。他似乎没有属于自己的什么情趣,永远只是在关注着其他人的生活。伊荑有时候甚至会为父亲抱不平,他是那么聪慧的一个人,这一辈子却总是在替他人做嫁衣。爸爸默默地承担着这个家的许多事情,无怨无悔地做着妈妈的后勤部长。

伊荑也爱妈妈,为自己有一个如此棒的母亲骄傲。海州市第一书记!太叫人震撼的头衔。妈妈是个典型的女强人,一个一心工作的狂人,她在工作上的狂热投入,可能早就让自己忘记了还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于是,所有本该是母亲的家庭责任分工,完全落到了父亲的身上。伊荑是很少有机会去向妈妈撒娇的,小时候她可以整天赖在爸爸的身上,却一年也难得有机会让妈妈抱一抱。等长大以后,也习惯了无论大大小小的事,一律去找爸爸要主意。

伊荑仔仔细细看过了爸爸拍的那些作品,得出一个结论:这些作品太棒了,几乎每一幅都准确捕捉到了对方最动情的眼神,还有最自然生动的肢体形态。爸爸拍的爷爷奶奶,还有家里两个阿姨,有些是摆拍,更多是在对方不经意间的抓拍。伊荑的不多,因为自己也没有更多时间给爸爸做模特。

在爸爸的这些照片里,唯一没有妈妈的。伊荑心里不由一阵抽紧,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伊荑很想找妈妈谈谈,可她不敢,压下这个想法,而是给了爸爸极大支持和鼓励。她告诉爸爸,胶片摄影虽然好,可是成本太高而且不利于传播。伊荑建议爸爸去买一台数码单反,再学会上电脑,用软件完成各种后期整理,然后发表出去,这样就可以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互动交流了。伊荑还告诉爸爸,时代不同了,马上就是新世纪了。他应该多出去走走,摄影更应该是一种面对大自然的活动。伊荑劝爸爸投入时代,去寻找到一种适合自己的生活。

女儿精准地捕捉到了严潇的心灵,这番话极大触动了他。严潇真的买了一台电脑和一架单反回来。凭着他的聪慧,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这两样在当时属于高科技的玩意儿,又很快学会了上网。正如女儿断言,严潇的几幅肖像摄影一发出去,立刻迎来好评如潮,很快就有些图片社和杂志向他约稿了。他很快找回了自信,也找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最重要的一点,网络突然之间打开了被封闭了几十年的视野。

他终于走出来了。

·四·

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严潇会经常出走。最初不过是出去跑一天、半天的,在海州市周围转转。之后,不再是当天回来了,隔几个月会在外面住上几天。不过在二老健在的那些年,这种情况很少。严潇是个家庭责任感很强的男人,他不放心年纪一天比一天老的养父母。在严潇心里,这两个老人就是自己的亲父母一样,总觉得靠家政工、护工是照顾不好他们的,自己老婆就更加不能指望了。严潇认为自己这位夫人的确是女强人,可那是在事业上,其他方面,根本就是长不大的孩子,一个这辈子都需要别人照顾的小姑娘。在很多方面连闺女都不如。

几年以后,两位老人相继去世。这个家,这座小白楼顿时变得更加清冷起来。女儿已经工作也有了男朋友,虽然还住在家里,可经常看不见人影。马梅其实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可能因为太能干了,或者是她自己还不想马上退,反正是比前几年更忙。两个人就更加缺乏交流和沟通,一个整天忙自己的政务,一个在摄影的世界里沉醉着,完全变成了跑在两股道上的车,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着。严潇的离家出走也变得很寻常起来,差不多隔上一两个月就会出去一段时间。

严潇这次出门前并不知道马梅马上要办理退休了,他习惯了不去干涉妻子的一切政务工作。要是知道马梅马上要退休,他是不会出门的。严潇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和妻子之间从来就没有过爱情。不过,严潇却又默认在自己心里始终爱这个妹妹。最近几年严潇开始用自己的方式生活了,也开始用一种新的视角,来重新考量着自己的家庭生活。只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怎么去处理?是不是已经到了需要重新做一次抉择的时刻?他选择出去走走,到大自然的恬静中让自己忘记。

马梅正式退休的第一天,才突然感觉到了身边的清冷,整座小白楼里居然只有自己一个人!家里还是用了家政工,因为没有很多事儿,改成只用一个钟点工,每天固定时间来完成固定工作。

马梅一觉醒来正打算洗漱出门上班的时候,才想到自己昨天已经正式向接任的新书记办理了移交。下午市委还专门为自己开了个小型的欢送会,晚上几个熟悉的老部下又弄了一个小宴会,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是他们开车把自己送回来的。她和丈夫分房已经多年了,一点不知道严潇前天就走了。直到这个时候,才想起前几天女儿带着男朋友回家的时候,老严好像说要去西藏的事儿?

56岁的马梅坐到梳妆台前面,开始认认真真梳理自己的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估计已经有好几十年,她都没有这样认真打理过自己。大约是从返城后的第二年吧?马梅对着镜子,看着镜子里已经鬓发花白的自己,梳理着自己的思路……

那是1978年,28岁的马梅回城的第二年,就被妈妈设法安排在海州宝新钢厂做了接线生。

去云南整整8年,割橡胶的艰苦生活还是记忆犹新,对现在这样轻松的工作,马梅很知足,也没有想过将来。她根本没有想到进厂第二年,厂里把她送进中央团校脱产学习了两年,回来以后被改选为宝新的团委书记。一颗新星就这样冉冉升起,马梅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本质改变。

在这个位置上不过三年,32周岁的马梅升任了宝新区区委书记,她的官途一片光明。也许就是因为这样,马梅从来就没有认真打扮自己的时间,从走进团校的时候,她已经明白自己今后的路注定成为爸爸妈妈的事业接班人。她把所有的时间、精力和关注点都放在了事业和工作上。平心而论,为政几十年马梅无愧于心,的的确确是一个非常成功,也非常优秀的干部。她不急不躁、克己奉公、兢兢业业、政绩斐然,否则也不会在仕途上走得这么稳健。

马梅没有想过自己在得到这些女强人光环的同时,已经失去许多其他的东西,不仅失去了一个女人对美丽的追求,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当然也就不可避免会失去了女儿和丈夫的爱。对于女儿而言,她不再是可爱、可亲的妈妈,而只是个可敬、可畏的女强人,或者可以看做一个自我奋斗的楷模。对于丈夫又是什么呢?一个优秀的市委书记?出色的共产党员?还有什么?别说是个合格的妻子,恐怕连可爱的妹妹都已经不是了。

自从自己担任市委书记后,就正式和丈夫分房了,理由当然是工作的关系。这个职位上的确会有很多电话,是不方便让一个普通老百姓知道的。

关于这一点,还在她出任区委书记的时候已经出现了。直接导致的结果只有两种,或者丈夫听见她的电话响就主动回避,或者自己拿着电话走出去听。于是,就从马梅担任市委书记后就和丈夫分室了。

严潇曾经提出爸爸妈妈从来就没有这样为由来反对,可马梅告诉严潇: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当年曾经是战友,都是共产党员,以后又同为高级干部,相互之间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严潇顿时就气馁,自己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他们之间没有了共同语言

马梅想着自己和丈夫度过的一生,突然想到一件事,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夫妻生活了。想到这里马梅莫名其妙脸红起来。她站起身走出自己房间,走进了丈夫严潇的房间。她已经记不清上次是什么时候进来过?一切都让马梅感觉陌生和新奇。

房间里一切摆放都是井井有条的,关于这一点马梅早就习惯了。

这两间房间从两个人的童年就这样安排了,有趣的是作为孩子的马梅,房间里永远乱七八糟,反而是男孩子的严潇这间,总是保持整整齐齐的状态。两个人结婚以后,总是她把家里弄得一片混乱,然后由严潇收拾得干干净净。

回城头几年,两个人带着伊荑住在中间一间。那是原来姆妈的房间。慢慢孩子大了,爷爷奶奶就把她领上三楼,把他们的书房让给了伊荑。自从两个人分居后,中间一间改成了书房,马梅几乎就没有再进过丈夫的房间。

严潇爱干净,一张床永远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枕头摆放规规矩矩。靠窗的写字台上也是清清爽爽,摆着一台台式电脑,还有一张女儿的一张照片。马梅不由自主走过去: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拍的?非常漂亮,一对纯清的大眼睛透出一种自信,微微上翘的嘴角含着一丝甜蜜。这个摄影师非常善于抓住人最美的一个瞬间,马梅心里在想。

拿起女儿的照片细细端详时似乎突然发现,女儿越长越像严潇了。平心而论,严潇是那种长得很英俊的男人,年轻的时候一直是姑娘们追逐的重点对象。不过他一点不花心,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心里只有自己这个妹妹?严潇对所有女孩子的追逐置若罔闻。马梅回忆起来自己都会笑。

马梅放下照片转个身,才发现东面墙上的旧镜框不见了。那里原来有些他们童年时代的旧照片,现在取而代之的是爸爸妈妈的许多照片,而且都是老两口退休以后的照片。马梅惊讶地发现,这些照片大部分就是在这座小白楼里拍摄的。照片每张都捕捉到了最精彩的一个瞬间,从这一张张照片里,可以看到这两位戎马生涯一辈子的老人,在人生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是怎样安详而幸福地生活着。

马梅面对这些照片看呆了。她弄不明白这些照片都是谁帮老两口拍的?而且拍得这样好,自己怎么什么也不知道?马梅有些惶惑起来,感觉这里的一切变得越发生疏。渐渐地,她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在丈夫房间里看不见自己一张照片?马梅环顾四下心里不由沉下去,身子晃了一下,连忙扶住椅背让自己站稳。

这些年自己身体已经明显衰老,不断发出警告,逼着自己去医院检查,结果查出了自己患了肝癌。马梅不得不打报告请求离职了,她不想自己突然倒在工作岗位上,给海州工作带来负面影响。为了海州上千万的老百姓不要因为自己而带来混乱,必须尽快让组织上安排人来接手自己的工作。不过马梅也请求组织保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患病的真相,所以马梅的离任完全是按照正常的程序,并没有人知道她离职的真实原因。

马梅坐在丈夫的椅子上,想着自己这几十年与严潇的婚姻生活,终于发现自己犯了重大的错误。这个错误也许最开始不能怪她,因为真的没有人问过马梅,那个最简单的问题,就是究竟有没有爱过严潇?可问题是等她已经不再是小姑娘,已经是个母亲以后,马梅似乎还是没有去思考过自己的婚姻生活里是不是少了什么?直到了今天可能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自己的情商居然是空白!

马梅坐在丈夫的房间里默默地反思,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家里的家政工进来收拾屋子的响动,才惊动了沉思中的马梅。她走出房间缓缓走下楼去。不过半天时间,马梅彻底衰老了,连下楼的步伐都不再是风风火火的样子,出现了明显的老态。

家政工小陈听见动静,抬起头来,有些惊讶地招呼她。

“马书记,您今天怎么在家里?”

马梅微微笑着回答:“我今天正式退休了,以后可不能再叫我马书记了,就叫大姐吧。”

小陈已经在他们家做了很多年,她对这个家,对这个值得尊重的女主人有一份感激之情。在这里工作条件好,报酬高,女主人不管事,男主人和气,从来不会对自己指手画脚、挑三拣四。

小陈高兴地答应了一声“好的。马大姐。你是该休息一下了。我来这里这么多年就没有见你好好休息过。大姐,晚上你想吃什么?我马上去买菜。”

马梅笑着摇摇头说:“别麻烦啦,随便搞点什么吧。老严平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大姐,严老师前天才走,去西藏采风了,要20天。”小陈心直口快地回答。

马梅心里又是一阵抽紧,自己这个妻子居然还不如一个家政工了解丈夫的去向。要是外人知道了,真不知道会怎么看这件事?

“我知道。我是说,就照他平时的样子弄一点就好。”

“好,严老师晚上都是吃馒头的,我等一下到门口去给您买两个包子,再熬一锅稀饭吧。”

马梅点点头,信步走到了院子里。

马梅带着一种莫名的忧伤看着这个院子,她是在这座院子里长大的。好像从自己可以挖掘的记忆里,自己的童年就是一路欢笑着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的?童年的记忆里很少有父亲和母亲的身影,留存最多的是严潇和姆妈。严潇是童年最好的伙伴,一个小姑娘有哥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在马梅有限的那些关于童年的记忆片段里,最多的就是和严潇一起玩的场景。其次就是姆妈慈祥的形象,深深镌刻在心里。很久很久,马梅都认定姆妈才是自己的亲妈妈。这种强烈的印象一直保留到姆妈做主,让严潇和自己成亲的时候。当姆妈这样说出来,她才如梦方醒般明白过来,哥哥和姆妈都不是亲的。不过,当时她也没有去多想,反而觉得挺好,哥哥做丈夫,这一辈子都会疼爱自己。至于这种疼爱算不算爱情,马梅没有去想过。一直到自己的地位发生了变化,她都没有改变过在生活依赖丈夫。这位仕途上的女强人,在生活上似乎是永远长不大。

马梅用一种略带忧伤的眼神看着小院的一切,再一次确认,这些年来自己得到了很多,可是也失去了很多。她唯一有些遗憾的是,自己从来就没有得到爱情,却注定要永远失去了。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后悔,自己不该把身边这个最好的男人彻底疏忽了。马梅决定要在最后的日子尽可能为亲人们做些什么?为女儿尽一点做妈妈的责任,为丈夫尽一下自己做妻子的义务。在生命的最后段时光里,不再留下遗憾。马梅就这样站在院子里,扶着一棵桂花树想了很多很多。

这棵桂花树,还是小学毕业那年,严潇领她去颐和园的后山挖回来种上的,算起来应该有40多年了吧?

·五·

马梅病倒了,就在她正式退下来的第三天,被送进了海州中山医院,那是海州最好的医院。

送她进医院的是小陈,那天,马梅提出来想去菜市场走走、看看。她说自己这辈子都没有买过菜,也该上菜市场看看。想等老严回家的时候,亲自去菜场买些回来,再亲自下厨房做给他吃一顿,还说要拜小陈做师傅学习做家务。小陈乐坏了,很陪着马梅去了菜场。

可没有想到,刚刚走出门马梅就晕倒了。小陈吓坏了,连忙请路人帮忙,拦下一部出租车。几个帮忙的路人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刚刚卸任的海州市委书记。马梅三天前在电视台做过一次卸任演讲,没有几个海州人不认识她。他们连忙帮着小陈,把马梅送进了医院,还主动和市委取得了联系。

医院全力以赴投入了抢救,并把马梅的真实病情,向赶来的市领导如实通报。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知道了马梅突然提出要求离职的真实原因。她的肝癌已经到了晚期,这些年来她是强忍病痛在坚持工作。

马梅身怀绝症带病工作的事迹,深深打动了海州市民,他们纷纷自动赶往医院来探望昏迷中的女书记。

伊荑是接到小陈电话赶来的。

她正在外地出差,听到母亲突然病倒,放下一切赶回来了,同时,打通了父亲的电话……

伊荑站在母亲病床前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早晨。马梅昏迷已经超过了60个小时,还没有苏醒的迹象。一直围着病床忙碌的几个医生告诉伊荑,马梅情况很不好,希望她有个心理准备。不过有一点,她的意志力很坚强,只要亲人们多给她一些精神鼓励,相信她还是可以战胜病魔的。

听到这个情况,伊荑退出了病房,第二次给父亲打电话。电话一直打不通,伊荑知道青藏高原上很可能信号不好,当然也可能他已经搭上了返回海州的飞机,现在只有耐心等一等了。

伊荑重新走进病房守在母亲身边,她望着母亲熟悉又陌生的脸,呆呆地沉思起来。伊荑26岁了,一直生活在父母身边,可总觉得自己的生活里只有爸爸,记忆很少有妈妈的身影。

其实,伊荑小的时候,是很想和母亲亲近的,只是马梅实在是太忙了,伊荑一点机会也没有。渐渐地也就习惯了,不管自己有多大事儿都去找爸爸。二十多年下来,伊荑自然而然变得和爸爸亲近,对妈妈也就越发生疏了。伊荑很早就感觉到爸爸妈妈之间存在问题。究竟是什么,伊荑说不清。等慢慢长大以后,伊荑有些明白了,他们之间出现的是感情干涸,责任一定是在妈妈身上。这就是伊荑鼓励父亲走出去的原因。伊荑是新时代的人,她不可能奉行从一而终的爱情婚姻观。伊荑觉得在婚姻里,如果没有爱情不如结束。

可是当今天她站在母亲的病床前,看着她憔悴的面容,还有那些插了一身的管子和抢救仪器。再联想到走廊两侧密密麻麻的鲜花,院子里一批批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普通海州市民。她突然产生了对母亲的愧疚和负罪感。现在,她多么盼望爸爸赶快出现。在伊荑的心中,爸爸是世界上最有办法的人,也是对妈妈最好的人。只要爸爸在,就一定有办法让妈妈醒来。

一直没有爸爸的回电,伊荑相信他一定已经在返程的飞机上了。

·六·

严潇在接到女儿电话之前,就已经赶往拉萨的机场。就在马梅晕倒的同一时刻,严潇的心脏发生了瞬间骤停。他立刻判断不是妻子,就是女儿出事了。

这几十年里,已经不止一次有过验证。第一次是自己的母亲,严潇在橡胶林里,突然一阵心绞痛,接着他感应到了母亲。严潇马上拉着马梅奔回去请假,起初连队不同意,他拉着马梅跪下了,队里才批准他们回去,结果刚刚赶上和姆妈最后见面。

第二次是马梅临盆。那时候可不是现在,马梅已经快生了,还是要去干活。算是照顾轻工作,让她去食堂帮厨。严潇也是在林子里割胶。突然之间他感觉心脏骤停,也就是不足半秒钟的光景。严潇喘过气发疯一样奔回去,马梅已经发作了。厨房外面一片混乱,人人惊慌失措,马梅倒在地上,下身已经出血。严潇弯腰抱起妻子冲进卫士室,卫生员和一个有经验的女职工,帮忙把伊荑平安无事生下来。大家都后怕,要不是严潇及时赶回去,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后果。

第三次发生在女儿伊荑身上。在她读大二的时候,半夜三更阑尾炎发作,同学把她送进学校卫生所,很快就转到医院手术,还来不及打电话给严潇,他已经赶到了手术室门口。

这次严潇一发生心脏骤停,立刻给马梅电话。

他很少会打电话给妻子,非常体贴、理解妻子。一个大市的市委书记平常该有多忙,有多少电话?他比谁都清楚。每天不过9点30分,是不会进家门的,就是人回来了,电话也会追进来。马梅有三只手机,加上书房,还有卧室的两台座机,一共是5部电话。常常会同时几部在响,马梅同时接听三部电话也是常事。严潇不愿意再用电话去打扰妻子。

马梅要强,已经过了55周岁还要坚持工作。严潇心里担心可不敢去劝她,知道却也没有用,她不会听。自从马梅走上领导岗位,这种事情的决定权只属于她自己。这次的西藏采风,严潇本不想来,一是女儿再三鼓励、动员;二也是有个图片社专门向他约了西藏的一组风景片。

没想到才出门几天就出事了。

马梅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严潇顿时紧张起来,担心出了什么事儿,立刻改打女儿的电话,谁知道也打不通。严潇顾不上多考虑了,马上赶去机场,结果在机场接到了伊荑的电话。

严潇听着女儿的哭腔,不住在电话里安慰她:“别哭,傻闺女。爸爸马上飞回去。没事,你妈妈就是累了,她平常身体很好,不会有什么病的。”

严潇嘴上安慰女儿,自己也是忐忑不安。

马梅平时的确很少生病,可这突然昏倒绝不是小事,她一定是向自己隐瞒了病情。严潇心急如焚地赶回来,从机场直奔中山医院,也顾不得打电话了……

严潇一进医院就感觉有点奇怪,急救处院子里有很多人。有人手里是鲜花,也有人拿着点燃的烛光,似乎在为同一个人祈福,走廊里也摆满鲜花,一直延伸到急救室。那间急救室的门口,站着的人群中,正有女儿伊荑。

严潇大步走过去,伊荑已经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爸爸,妈妈她已经昏迷72小时了。”

严潇强忍悲痛低声安慰女儿:“别哭,咱们应该相信你妈妈战胜死亡的毅力。”

几个市领导也走过来慰问他们父女。

“你就是严潇同志吧?我是新任市委书记廖华。我们已经要求医院千方百计实施抢救了。”

新书记廖华握着严潇的手说:“这位是中山医院的院长,请他介绍一下马书记目前的病情。”

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拿着病历,说:“是这样,马书记送进来,我们在采取抢救措施的同时,对她做了全面检查,发现她是因为肝癌引起的肝昏迷。我们立刻向市委做了报告,同时向肿瘤医院发出协查申请。很快就查到马书记就在两个多月前,在肿瘤医院查出肝癌晚期。医院要求她立刻住院治疗,马书记说要先移交工作,办理退休后,再去住院治疗。没有想到她拖了两个月,现在情况非常严重,我们和肿瘤医院配合采用多种抢救手段,至今无法让病人苏醒。她的生命体症已经非常微弱了,可以说病人目前完全是凭着一种意念在支撑自己。这已经不是我们医生,可以用药物或者医学方式做到的事情。我们想现在只有靠亲人的呼唤,亲人的感应了。”

严潇朝院长点点头,“谢谢你们做出的努力。让我试试看吧。”

严潇牵着伊荑走进了病房……

他拉起妻子的手,一只放进女儿手里,一只自己紧紧握住,然后轻轻对马梅说着话。

“小梅,该醒了吧?我知道你这么多年很累,一直想好好睡一觉,可也不能睡这么长久。别睡了,听哥哥的话,快醒醒。你不是已经卸任退休了?这回没有理由忙了吧?哥哥领你好好放松一下。还有,你忙得时候也顾不上关心女儿的终身大事,咱们的伊荑长大了有男朋友了,你都不知道吧……”

在严潇低低的话语中伴随着伊荑轻轻的抽泣,站在病床附近的医生和护士,听了无不动容。

突然,病床上的马梅紧闭的双眼,微微动了一下。

严潇立刻感应到了妻子正在醒来,马上对伊荑大声命令:“伊荑,叫妈妈,你妈妈要醒了。”

伊荑大声呼唤起来:“妈妈、妈妈”

……

·七·

半年之后。

秋阳把橘红色的光射进院子,那棵桂花树被染成了金黄色,院子里充满桂花的香气。桂花树下停着一辆推车,金桂在一阵阵秋风下,把花瓣洒落到马梅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她整个人都笼在金黄色的夕阳下含着微笑,注视着蹲在院子橡木大门旁边,端着照相机的丈夫。

一辆雪佛兰停下来。伊荑和一个青年男子,拿着一束鲜花走向小白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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