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往事|风月相思
本文为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卡夫物语”,作者柳不离,文责自负。
那封邮件,是我和阿婷替陆依文收下的。当时正是清河最为炎热的时节,晕眩的暑气盘旋在旧城的低空,南风送来北疆罕有的秾丽焦灼,熬烂了雪国仅存的硬骨。参天的榕树刚过花期,恰如初嫁娇娘卸下晚妆,椒房蒸煮着淋漓香汗,娇艳暧昧的雾霭笼罩着方寸间的院落。
邮件的收信人是春儿,他是陆依文的独子,是个生着一对鹰隼之目的阴郁少年。长生和阿婷都极为忌讳这个寡言的同龄邻里,而我与他,更是对不能戳破的冤家,只因为十年前他撞见了尚为幼童的我与陆依文的一桩荒唐逸事,便把我视为闯入他与母亲本就纤细可危的困局中的少年犯。
阿婷说,那是省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拿着这封信,就可以去念沈阳的大学。时至今日我只记得信封上画着一栋红墙青瓦的旧日楼宇,近景里是一对一身白衣的水墨情侣走在人行道上,男子清秀,白衣素服,女子衣裙飘洒如香兰曼舞。阿婷觉得这是陆家难得的喜事,不能耽搁,我们就坐在榕树底下翘首盼着陆家人的归来。
我和阿婷并不比春儿大上多少,这些年胡同里的人丁凋零,血气方刚的少年们多守不住凛冽北疆的寂寞,未等成年便赌上几代人的积蓄,要来一次南去的亡命奔逃,春儿也是抱定了这样的打算才苦苦熬过了学堂里苦闷逼仄的十二载。我时常觉得那些背负着千载道学的学子们有着军人般的磅礴气度,困于陋室之内,在枯坐中将最好的年华闷烧殆尽,如此的行径需要多么宽厚的修为,多么深重的城府。至少对于我们这些苦寻极乐的少年犯而言,那是梦中才会有的美德。
陆依文的少女时代并不属于北国,他生在台北,那片翻涌着往日暗香的胭脂盆地。对于那段迷离苦痛的经历,他向来是讳莫如深的,这十几年里只零星与我提及过春儿父亲的一些往事,在她的口中,那是个生着菩萨面孔与杨柳身段的男子,平日里沉迷些神鬼莫测的诗文。于春儿看来,那是位当之无愧的慈父,他毕生所有的柔情都献给了这个天赐的幼子,他会整夜整里用温润的佛音吟唱诗中浮华的岁月只为让春儿安睡。而那些夜晚里,陆依文多数是在客房里以囚徒的姿态细数着月光幽蓝色的纹理,等待着永不缺席的苦刑。
如果说春儿容纳了男人毕生的温良,那么陆依文便是收敛了他百世的暴戾。每一夜春儿入梦的时辰,便是陆依文的受难时分。对于殴打和凌辱,男人秉持着诗人般奇巧精绝的创造力,他会精心挑选最为生涩的刑具,以圣者的英姿恩赐膝下的凡俗之女一场血肉模糊的鞭笞之刑,鞭打之时,他定要逼迫陆依文去念诵一位阿根廷诗人如春潮般汹涌繁茂的诗篇。对于那些诗篇,他本人早已是倒背如流,所以漫长苦痛中的陆依文哪怕说错了一个音节便要受到这世间于女子而言最为污浊的惩戒。为此,少年的我曾特意去了市区的新华书店,苦读了一番那位诗人的经典,只觉得字字泣血,以腐肉脏污掩埋了女子破碎的娇躯。
暗夜里,陆依文是男人暴行的容器,而白日里,她又是男人受难的缪斯。耀阳之下男人又恢复了文人浸染着哀伤的谦和,他总是要陆依文赤身裸体跪坐在庭院的回廊之下,任凭奸邪的日影与妩媚花荫游走在绽放的创痕之上。那是他诗文的涌泉,他以风雅的假面剥削着妻子为母为人的病弱尊严。此类的跪坐日复一日,总是难免被春儿看到,到了那时赤裸的依文与恶毒的男人便演上一处恩爱双亲的好戏,男人说这是乡野中得来的疗伤秘法,将懵懂的春儿骗得欢喜一场。起初依文仍能够忍受这屡屡的暴行,直到有一天,男人郑重地邀请春儿以同谋的身份参与这暴行之中......
女子的裸体于亲生骨肉而言本是全无忌讳,但以如此困兽般的姿态将折损皮囊供奉在幼子魂魄之前的行径,却令陆依文滋生着于人前艳舞般的羞耻之心,这也是为何她如今一年四季都用旗装包裹着每一寸肌肤的缘由,她自觉生了一副百孔千疮的瘦马身段。那身段于嫖客而言是百无禁忌,可于过客而言,确是腥膻的春宫之图。
这些隐秘的往事,陆依文只同我一人说起,她的嗓子生来沙哑缠绵,我时常难以分辨她是哭诉亦或是笑谈。她残忍的坦诚令幼年时候的我触目惊心,我不知道这只是因为她与我初见时候许下了“相互照顾”的虚妄承诺,还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彼时尚为幼童的我亦是她“依文小姐”的万千嫖客之一。对于安详如民国老孺的台北而言,清河算得上是这人间最为荒蛮的边疆,它以金戈铁马的死士英魂与南国的暮年文士遥遥相望。万里的迷途对于携着幼子的寡母而言或许是一世的征程,但对于陆依文而言,只是一次忧思的喘息,一场悲壮的吐纳,她以赴死的决心远行至此,只为从那场爱恨纠缠的对峙中逃离。他是爱着自己的丈夫的,每次提及丈夫的文采花容,她纤细的眉眼中都流露出朝圣者般孤注一掷的热忱,正因如此,这逃离才更显巾帼英雄的勇武决绝。但对于春儿而言,这只是一位自私的母亲仗着成年人的健硕将他带离了慈父悬置着丹青之味的柔情庇护。他时刻记恨着这位半生寒苦的寡母,漫长的恨意滋养了他阴鸷凶险的心性。
陆依文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黄昏的残秽闷烧在西边远山的尽头,衰弱的骄阳如少年染病的英雄汉,一口灼烫的热血吐在青天碧云的床褥之间。血色的夕阳是不好的兆头,北边的怒海酝酿着一场凶暴的雨灾,猛鬼夜叉就隐没在鼓胀的云雾中,期待着一场偷天换日的嘉定三屠。焦躁易碎的蜻蜓与癫狂的雨燕在屋檐的高度上下翻飞,挣扎着只为不被蒸煮成夏日飨宴。陆依文穿着一身青白两色的旗装,她生着如诗如梦的瑶池艳骨,贞烈的唇齿与滥情的眉目散于暑热的晚风之内,摇曳破碎的身姿显得极不真实。她远远就看见了我和阿婷,冲着我们摇晃着手里的菜篮,走进之后,我才发现她的娇颜已经浸透了汗水,平日里精绝的妆面都被晕成了一汪淡彩。
“依文姐!怎么才回来?我们可等你一下午了,好好要把我饿死。”阿婷说着就上去搂住陆依文拉她坐到我们旁边的藤椅上,陆依文极为喜欢阿婷,她曾与我说这丫头生着胜过男儿的刚勇秉性,这秉性是她求了一辈子也求不来的福报,但对阿婷而言却是胎里带出的恩赏。每次见到阿婷,她只是笑,那些吝啬于施舍给春儿的欢颜被她肆无忌惮地挥洒给了这个素昧平生的忘年女伴。
“知道你们周末会回来,给你们买了鼓楼紫荆园的冬瓜排骨汤,你们小时候最喜欢的。”
陆依文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从菜筐里端出一个保温盒在我们面前打开,猪油与滚菜的香气立时弥漫开来:“好喝的很,我自己也喜欢,你们快尝,别要放凉。”她说完又好像立刻想起了什么,站起身快步跑到了家里,大概几分钟的工夫便端着几只瓷碗回来,为我和阿婷盛上了汤水,陆依文从不是个下得了厨房的贤妻良母,盛汤的笨拙姿态像极了初入学堂的幼女。
“冬瓜排骨汤要用瓷碗,陶瓷里头收藏着山石的冷气,能去掉热汤的凶气。这是我小时候的老师教给我的。”说罢她便蹲在一旁注视着我和阿婷,一定要看我们喝上一口才肯罢休。
紫荆园是清河数一数二的饭馆,关门营业,一日只售几桌宴席。平常里出入的均是些附庸风雅的富贵主顾,据说里头是南国水乡的装修风格,方鼻阔口的富态男人搂着娇娘的细柳腰,一餐饭恨不能吃上个三天三夜,将魂魄精气混着海味山珍喂进彼此仇深似海的胃肠。我与阿婷是从来没有进过紫荆园的,一个贫病之家的穷小子和一个疯女人的闺女怎配得上出入如此的风月之地。而陆依文则不然,她是男人心目中的圣女亦是妖女,为了讨上她的欢心,摆上万年的流水席又何妨?我们第一次吃上紫荆园的冬瓜排骨,便是托了她的福分,那时候我们还是稚嫩孩童,从未吃过如此精致的餐食,恨不得碗底都要舔上三圈,那之后,她便总是变着法子为我们带上些汤水回来。可如今的陆依文不比从前,为了买上紫荆园的一碗汤,不知在门前的暑气里等了多少个时辰。
我喝下一口汤,有一股子未去尽的血腥味,想必是今日值班的红案师傅颇有偷懒的嫌疑:“好喝,依文姐,比小时候都好喝。”
陆依文笑了,她的笑颜没有丝毫的老态,依然是十年前的倾国风韵,飘摇的笑容淹没在老榕树斑驳的阴影之中,百年的树魂在此刻倾倒出慷慨的柔情,毫无保留地捍卫着眼前女子片刻的欢愉。这时候一阵犬吠声从院落外边传进来,秋子闻见了熟肉的味道,忍不住朝我们这边跑了过来。秋子是我和阿婷养的蒙古狗,那是条从小吃生肉喝生血的凶犬,阿婷怕它吓到陆依文,冲过去一把把它搂在了怀里,秋子昏黄的兽眼戒备审视着面前陌生的女人,锋锐健美的胸骨不安地鼓动战栗。
“依文姐,你别怕,这是我和阿婷养的狗,平时都养在渔村,今天领它进城里溜溜,你甭怕,它听我话,不能咬你。”
“没事,它叫什么名字?”
“秋子,是秋天出生的。”
陆依文把自己碗里没喝的汤摆在了秋子面前,伸手摸了摸秋子纤细的额头,秋子依然眉目流转如电,全身精壮野性的筋肉痉挛成凶兽的姿态,丝毫没有被安抚的意愿。
“秋子,别吓依文姐!别动!”阿婷厉声呵斥着秋子。
“别吼它,婷,你把它养在山海里头,它当然怕见生人,人比山海脏。”
“依文姐,春儿考上大学了,录取通知书今天送来的,当时你不在家里头,我们就帮你收了。”我说着拿起一旁的邮件递给陆依文。
陆依文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但拿到的一瞬间又收回了手,她眉眼间的欢颜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暮雨残风般纤长的疲乏。她瘫坐在藤椅上,伸手抽出了头上的簪子,长发如星河般坠落挥洒,遮掩住她面孔上弥散的忧思。
“不离,你记得这支簪子吗?”她说着把发簪递到我手上,那是种猩红如血的材质,透着枯叶与油脂的滑腻暗香,精致的雕工在簪头挽成新月的凶险弧度,有一瞬间,我竟觉得那是把收敛着悲愁的行凶器具。
“嗯,我记得,我小时候见你带过一次,金刀子来的那天,在.......我没合计你还戴着。”
陆依文用双臂紧紧环抱着胸腹,无形的重枷竭力禁锢着翻涌的心性:“后来呢?”
“什么后来?”
“后来金刀子呢?”
“我老长时间没见着这个人了,他家屠宰场在搁毛纺厂那边儿,我们从来不往那边儿去。”
“他死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好像听谁说过一嘴,头两年好像出过一次车祸,死没死我不知道......”
“不是车祸,你们杀了他,你们两个还有长生。”
金刀子的案子,是我们跟了郭龙以后犯的第一桩大案,屠夫的心肺里凝着灰油和兽血,一刀下去像捅进了他杀生一世的孽债,锋锐的刃锋划过厚重的虚空,苦主的血气冲进崩坏的黄目,扭曲的四肢如濒死海兽,拼尽最后一丝雄蛮撕扯着我等凶手弥散的精魂。宰杀屠夫的案板,是冬月里的清河雪原,办完以后我们三个围坐在他肉山般肥壮的尸身旁,眼见着浓稠坏血与饱胀肠胃顺着狭长的刀口涌出皮囊,游走在圣洁如处子胸腹般的雪原之上,苍白冻土平添斑斓五彩。那是我们第一次杀人,眼见着恨了十几载的狂徒殒命在自己的刀下绝无小说戏文中的壮志豪情,只是觉得,像是破了色戒的僧,佛陀见了勾栏风月,百世修为也逃不掉淫贼的瘾。
阿婷自小便有着一身侠女的刚强,眼见着僵卧尸首仍是面不改色,少女残存的温顺与娇柔隐入幻夜中的平原,音信全无。长生一遍又一遍用脚下的白雪擦洗着手臂上的血污,他自小便好净,受不得腥膻之气,但那血污好像刻薄寡恩的蛊毒,把根扎进了少年犯鲜嫩的皮肉。
我们就坐在雪夜里,最后是郭龙和醒七儿找到了我们,后来的事情,就无需我们再过问。这桩案子我们是背着郭龙干的,那是我幼年时候立下的誓愿,金刀子从陆依文身子上拿走的东西,我要他以待宰猪羊的姿态吐个干净。郭龙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责怪我们,他也早等着有个机会能让我们破了杀生的戒,刀口上的买卖家不是佛门,不养积德行善之辈。
“依文姐,那是他的命,死了干净。”
“不离,阿婷,我要谢谢你们,没有你们几个孩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这些年月,清河的冬天太长太冷了,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没有严冬的岛子,是到了这里我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难捱的霜寒。”陆依文撩起长发看向我,她哭了,悲愁的雾霭之下她卸下了平日里精心安置的法相,衰老的痕迹仿佛顷刻间便滋生在了她妩媚的眉间,仿佛前半生死守的一道心防在力竭之后倾颓入海,曾经富可敌国的刚强优雅抬眼间便是一贫如洗。
“我要走了,我要离了清河,离了东北。”
我一时间没有领会她的意思,我的眼中只剩下夕阳树影中她愈发虚妄的容颜。阿婷上去握住了陆依文颤抖的双手问她:“你别走,你要去哪儿?怎么忽然说这些?是不是家里出了啥事儿?是春儿?”
“对,依文姐,你有啥事儿你和我们说,咱兄弟现在不是小孩崽子了,啥事儿都能给你办成了。”
“春儿......春儿他很好,他今年十八岁了,考上了大学。婷,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春儿那个孩子恨了我十年,也恨了清河十年,这十年里每一天他都想要回去台北,去找他......”
“嗯......春儿性子怪,不合群,小时候街面上那些孩子总笑话他,说他......总之是说些不好听的。”
“说他是南边来的蛮子,说他妈是个卖肉的小姐,说他爸说不定是她妈哪个不带安全套的嫖客。”
“依文姐......”
“春儿的父亲是个颇有些才华的作家,他像南国的风,喜怒无常,作家,总是有些见不得光的怪癖......春儿一直恨我把他带离了那个家,但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我得让他干净地活着,干净地念书,干净地长大成人。”
“你对得起春儿,春儿考上个好大学,念四年书出来,大小也算个知识分子,他能下苦功夫,也有福,比我们有福。”
说到这里我脑海里浮现出绣龙山的那场大火,那件事情以后,我们几个都被高中开除了,我和穆赫林那时候一身少年凶神的诡谲戾气,自然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长生整日里混在戏班子里柔情款款的女眷之中,再有壮志的男儿汉也得被那胭脂水粉泡垮了雄心。只有阿婷,出学校的那天晚上,她在校门口的小吃部里哭了很久。这片遍体鳞伤的雪原能让我们这群男儿心满意足,却困不住阿婷的迷梦,她是海上出生的闺女,见过瀚海青天,这样的人是任霜寒雾雨的死牢都关不住的。
“对,依文姐,你把春儿供出来了,他比我命好,有这么个妈。”阿婷说着替陆依文扎起长发,在脑后挽成她平日里惯常的发髻,她的眼里也泛起了泪,不知是想起了家中的疯母还是自己妄送的前程。
“供?这是你们北方才有的词,好像北方的孩子是寺庙里求来的泥胎菩萨,要日日用沉香滋养,用鲜果供奉。可我能供给春儿的,是我光着身子赚来的脏钱......春儿被困在我身边太久了,我也被困在清河太久了。”
“没事儿,依文姐,现在春儿念书去了,你想去哪走走看看,这都行,等你老了,我和不离给你养老,到时候咱就住这四合院儿里头。”
陆依文笑了,疲态的欢颜竭尽沙场死士的决心才终能突破漫长的悲苦:“婷,我活得精巧,你们养不起我。”
酷暑时节的浊气在残阳深重的喘息中消散,夏日是最多瘴疠的时节,白日里心惊胆战的流民苦盼着耀阳隐退的黄昏,只为在瘟疫的休止符处稍作歇息。肿胀的情绪,勃发的企盼,少年的血勇与中年的孤苦都化在了一息又一息的长叹之中。阿婷瘫坐在榕树的隐蔽之下,她依靠着陆依文身子,少女的玲珑心思在此刻重回这见多了腥风血雨的侠女眸间。陆依文以慈母的身段安抚着身前这与她共享了十载囚徒之梦的小兽。少女的身上散发着千里冰洋的生涩苦辣,慈母的发间飘扬着百岁榕花的暖热迷情。
秋子舔干净了碗里的肉汤,怅然若失地游走在院落里,它以迷茫忧虑的目光望向我,宛如吸干了绝味毒品后却不知归途的瘾君子。我冲秋子招手,它立刻奔向我,蜷缩在我的怀里低声呻吟,它的身上有着秋日里枯草的味道,想必那是它故乡的味道融进了血脉,我时常觉得或许正是离乡的哀恸滋长了它嗜杀的凶暴秉性。
我抱着秋子坐在阿婷的对面,她裸露在外的光洁小腿负担着黑土中蕴藏的暑气,少年的精魄抵挡着时光的仇杀,坐拥千军万马的黄金时代视人间八苦为草芥,起身之后便又是一夜的狂欢。而陆依文则与身后的古木一般陷入半老娇娘的缄默之美,见惯了搏命红颜的榕树为她分担了十载的衰颓,在此刻似要趁着夜色将临尽数奉还。而她却也并无反抗之意,抵挡风浪的雄心早已在漫长的折辱中被剥夺殆尽,那是万千人并起的谋杀,世间最严苛的律法也捉不尽残暴荒淫的狂徒。
“依文姐,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
“有没有啥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或许去南洋吧,去马来西亚,去吉隆坡。”
“那都是哪儿啊?”
“很远很远,要坐很大的船,坐上几天几夜横跨南面的海,要借道鲨鱼和马鲛的领土,海风很柔,很热,像清水煮过的乌冬面。”
“那咱,啥时候再见面。”
“等冬天的时候,冬天的时候,我接你们去我的新家,你、阿婷、长生、小贝勒,你们都来。”
“依文姐,我们这群人,早就已经出不了清河了。我们和春儿不一样,他是念书的材料,靠着这一份儿邮件就能换个活法。我们是用命换钱的主儿。除了清河,你能找出来但凡一个地方能养我们这些废人?”
“不离,当初郭龙领着你们离开这院子的时候,你们应该听我的劝,郭龙他.......”
“龙哥不是坏人,依文姐,是我们自己选了这条道儿,咱兄弟,想堂堂正正做回活人。”
“......”
“是台北远还是那个什么马来西亚远?”
“马来西亚在海的尽头。”
“那我要顺着咱这渤海湾一直往南游,是不是就能游到那边儿去。”
“嗯,你要闭住很长很长的一口气,顺着洋流游到冰海变成温泉的时候。”
“好,我记住了......依文.......”
按照清河的规矩,考上大学是大喜事,要摆升学宴宴请八方宾朋,寡居的陆依文本不想操办,但阿婷说这是她在清河最大的风光,一定要办得体体面面,杀杀那些以耻笑毒害了她十年的暴民的气焰。
宴席摆在清河最好的酒店“福熙阁”,酒店的老板是郭龙的熟人,那是个圆滑市侩的肥壮男人,一张巧嘴能平地生花,见了陆依文的媚骨更是恨不能吐尽大江南北的见闻风月。陆依文也不回答,只是笑看他游走如飞的唇舌。来参宴的除了我们几个兄弟还有郭龙和他手底下的老头醒七儿,再就只是胡同里的几个健在的老邻居,他们以长者的宽和包纳着陆依文脏污的流言,岁月的温良在这一具具将死的残躯之上尽显无疑。
那天春儿一直没有去酒店,陆依文说他想骑马,要了她的钱和同学去了冰峪沟。那天的宴席上,我只记得我和陆依文喝了很多酒,一杯接着一杯,一瓶接着一瓶,喝到最后已经是黄昏的时候,长生和阿婷挨家挨户把长者们送回了各自家中,礼堂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陆依文潮湿的长发沾染了各色酒水的辛辣之味,迷醉的余温蒸腾在瘦削的肩颈之间。她和我说了许多话,我亦是大醉一场不知所云,最后她的言语幻化成了故土琐碎的方言,苦命之人梵语般的靡靡之音化进了这座承载着小城的所有声色犬马的酒池。
醉酒后的“依文小姐”悲喜交加,我想每一次的喜色,都是因为提及了南国的风月。我时常觉得她生来就是风一样的人物,只是因为一场意外误入了北疆的迷城,逼仄繁杂的巷弄让不谙世事的南风迷了路径,兜兜转转就是十年。可又有哪一座成能困住一世的风,待到寻到了出口,便是别离此生。而像我这样的人,却是如同那一轮新月,凶险的弧度沾了吴刚的皮肉素娥的初血北国的月漫长的余生都只得面北而拜,以偿罪孽。
最后一个七月在榕树之下依靠着烟酒度过,陆依文把家中的沙发桌椅都搬到了树荫里,还有她那永远喝不完的没有标签的烈酒。我们几个少年陪着她醉了一日又一日,晴天里是永不散场的酒宴,雨天里,我们便蜷缩在她那间纠缠着粉紫灯带的“客房”里,听她以君上的英姿回忆这屋中历历在目的粘稠往事。春儿没有回家过,陆依文撕毁了慈母丰硕的道德与英雄主义,沦为了与我们一样的凡世逃兵。
最后一个八月清河迎来了一次漫长的雨季,哀嚎的暴雨一场接着一场,春儿在不知哪一场雨里回到了四合院,回家之后便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他望向我的神采依然是残忍的仇怨。那之后,陆依文便不再喝酒,穆赫林和哑巴三儿接了泉山的一桩活计,长生回了艺术团,阿婷的母亲又犯了疯病,闹着要去挥刀剁了那片收了她丈夫的怒海,阿婷只能回家照顾。而我却一直不愿回渔村去,我知道我与陆依文的离别已经陷入了悲哀的倒数之中,我腾空了旧宅中所有的堂箱和麻袋也无以分装这绵长的离别。
八月里我重新开始画画,幼时用过的水粉已经在寂寞中凝成了顽石,我用热水混着清油把颜料化成肮脏的液体,在发霉的画纸上重拾榕花之下的往昔。我发现我再也无法画出陆依文的面孔,那曾经在懵懂岁月里被我无数次偷偷修饰的艳骨如今却令我提笔艰难。陆依文开始回避与我见面,我所住的正房与她的厢房就只隔着幼童们几番雀跃的距离,数不清的夜晚里我分不清哪是滂沱的雨声还是这位邻家女子的心跳。我知道陆依文也在细数在旧城里最后的岁月,她时常呆坐在榕树之下凝视着古树斑驳的纹理,那是他与城市告别的方式,她沉默着以旁观者的态度悄然造访,在勾勒了一身的伤痕之后,又沉默着逃离。
那些日子里,陆依文虽不再与我交谈却仍每一日要把三餐送到我的窗台上,她知道我向来不会灶上功夫,便拼尽了拙劣的技法为我变着花样编作饮食,她的菜里,总是多有些清苦的中药气味,不知是放了什么调料。
九月里不再下雨,苍天止了啼哭,用刚猛的烈日警告着多愁善感的红尘中人莫做多情痴人。
最后一个九月,到了春儿去大学的日子,正好醒七儿要带着我去省城收账,就顺便接上了他们母子。那天陆依文穿着十年前初到院落时候的那件白色旗袍,裁剪精巧的丝绸包裹着她刚强的颈背与克制的臂弯,那是她从南国带来的妩媚甲胄,护卫着她遍体无形的伤残。春儿穿着崭新的运动装,看一眼便知道是不菲的价值。
一路上,我和秋子坐在后座,陆依文坐在副驾。她和醒七儿很聊得来,七爷是从越南战场的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老兵,颇有些军旅生涯的伟岸风骨。看惯了死者的人会对生还者有种莫名的敬畏,这敬畏会滋长些没有源头的温良,陆依文与他聊得很投机,醒七儿用父辈的胸襟宽慰着她纷杂的情思。路途里春儿一言不发,只是不停擦拭着球鞋上那些肉眼难寻的灰尘,他从不看向自己的母亲,宁愿将目光投向车窗外轮转的陌生鬼面也不愿投以生母一线的离愁。对于这位同龄的邻人我向来全无好感,如今更平添尖酸刻薄的厌恶,我想他对于母亲远去的决定绝不会一无所知,他只是三缄其口,只是以沉默吞噬残存的道德。
车子开到沈阳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比起清河而言,这是一座艳俗而雄伟的都城,在那些被遗忘的旧年月里,这是雄蛮清兵的龙兴之地,强悍的兵锋从盛京直指山海关外的万里江山。而如今,它的模样恰如从富庶南国旅行归来的贵妇,臃肿的腰身强作镇定地套上京沪歌女修身的洋裙。赘肉盘踞在腰际,死皮丛生在胸乳,宽大丑怪如平原的脸面一次要涂上几瓶的江南胭脂。这座城市是失衡的,它竭力追赶着奔马般疾驰的时代,全然不顾溃烂生疮的腿脚,鱼龙混杂的各路“豪杰”聚集在此,以奇绝的手段讨上一碗饭食。
春儿的学校在市中心,那条街车堵得厉害,醒七儿的车开不进去,我想要下车送他们母子进去却被陆依文拒绝,我眼见着陆依文在春儿嫌恶的目光里死命扛起两件沉重的行李,护送这逆子走进了梧桐之下的体面学府。
郭龙交给我的差事并不难办,到了地方醒七儿亮了响器儿马上吓得一屋子的赌鬼磕头如雨,敢从郭龙这里抬钱的多数都是穷疯了的主顾,他们知道郭龙办事利索,但也知道他说一不二的脾气。这些年北海龙哥手里的人命官司一桩接着一桩,不差几个没家没业的外地汉子。本来当晚我们就要开夜车回去,醒七儿从来不在外地过夜,那是当年那场仗给他留下的症候,只要不睡在自家的炕头就会频生梦魇。可我却决意要再去一趟那所学校,不知为何我隐隐觉得陆依文她不再会回清河了,虽然她没有带一件随身的行李,但于逃脱迷城的如风之女,离去只是瞬息间的心思流转。我实在想不到有任何一个理由能让她再回到那片创痛如麻的死地。
夜里的大学门口尽是笑颜如花的青年男女,他们以烧灼的汗水挥霍旺盛青春,浓稠的爱情,雀跃的诗意,蒙昧的凶暴与绵延的本能,那些独属于烂漫青年的美德在巍峨的校门之下熬成甜美靓汤。我如误入紫荆园的穷酸食客,妖艳市侩的侍女不顾我退避的神情,灌我喝下那一两万金的奢侈汤水,一口就是一场年华虚度。少年们走过我身侧的时候都会私语着绕开一步,好像我身上藏着什么了不得的凶器,我似乎明白了陆依文每一次站在人群中的感觉,那种被万千纯净的魂魄包围的恐惧,那恨不得将自己脏污的肉身扔进下水口的羞惭。
我顺着那条街,走过校舍走过饭堂,人流越来越稀,商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整齐的路灯细数着白杨树纤瘦枯槁的暗影。在路的尽头,我看见了依文,她站在最后一盏惨白的路灯之下,身后是一家亮着艳红招牌的二层招待所。
我想要过去找她,但阴影里忽然闪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伸出污浊的利爪勾住依文的腰肢,凶兽般陡峭的胸怀包围着她俊雅的眉目唇齿,幻夜里放纵着男性暗藏的虚荣,默许他们以狩猎的姿态从娼女身上挽回消散的自尊。此时的依文是笑着的,那是她于客人惯用的巧笑嫣然,她以妖魔的媚态攀附着男人野火燎原的欲念,纤纤玉指是勾魂的经幡。
我从怀里掏出临走时候郭龙给我的响器儿,那是一把砍断了枪管的老猎枪,黑火药爆裂的声响狂怒凶煞,是为人者暗藏于心底的恐慌,足以驱散任何男子异彩纷呈的情欲。男人目瞪口呆地望向我,我再次举枪对准他的面门: “娘的!试试?!”
男人朝我喷溅着污言秽语,慌乱间扭头奔向夜的尽头,我又冲着半空放了一枪,男人随着枪声发出一阵困兽般的嘶叫便隐入了虚无。
我扭头看向依文,她全然不顾之前的变故,依然维系着宾至如归的媚态,旗袍的前襟解开了扣子露出几抹皓白肌肤,潮红的面颊艳过榕花之海。我不知为何竟对面前的娇娘生起一阵无名的怒火,焦灼的鲜血淹没了我疲乏的理智:
“依文姐......咱们几年前就说过,咱不干这档买卖了。”
“是春儿,是春儿,春儿的同学都骑山地自行车,他也想要一辆,我没带够钱,他在我身边受过太多的委屈,临走前我要让他体体面面。”
“你......依文姐,你疯了,就为辆自行车,你跟我说,娘的,奔驰宝马我都给他买!我他妈砸锅卖铁也把这小兔崽子伺候明白!”
“有什么疯不疯的,我又不是什么良家处子,不过就是一场风月,遇见孬的,都用不上半个小时。”
“你他妈......陆依文,你为了这小子还有他爹那个畜生,你他妈把你半辈子都赔进去了你知不知道!好不容易下了个决心,要断了这个孽,到最后你还为了一辆自行车卖肉!?你就是疯了,癫了!”
“不离,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有自己这副身子,好在这身子,还算有些风韵。”依文说着从蹲在了灯影之下,冷涩的暗光将她勾勒成一具绝情的陶瓷尸身,她拾起一旁的塑料袋倒出一袋子的白酒,顺手扔了一瓶给我。我甩手把酒扔回,玻璃的瓶身碎裂在她身侧,劣质的酒气随着夜风扶摇直上,荡开午夜的苦恨哀婉,长街的尽头幻化成迷情的酒池肉林。
“依文姐,我有钱,车钱我出了。”
“不离,我知道这些年你为了我暗地里做过多少的荒唐事,你记得六月的时候吗,我说冬天接你去吉隆坡,你说你这辈子都出不了清河。那是我的真心话,我想带离开你苦守的这些看不见前程的日子,但你不愿走.......”
“娘的我能上哪?!你别把我当成前头大学里的富家公子!我是个杀人犯!我手上捏着人命,不只是金刀子那条贱命,还有多少不该死的命!有他们的魂儿在清河上飘,我他妈能去哪?!”
“去海上,不离,到了吉隆坡,我每天带着你出海,南国的海可不想这里一样刻薄,那里从从来没有冰期,那片海是无比的宽仁。”
“你……依文姐,我求你不要活在梦里头,你那点儿积蓄都给了那个败家子儿,等到了南边儿,你靠什么活?你还去买肉?你还去用身子和那群南蛮子换口饱饭吃?”
“……我没得选,不离,我和你一样,都没得选……”
“自行车多少钱?”
“五百二十元。”
“钱我出了。”我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沓红票尽数塞进了依文敞开的领口,那钱是我走的时候郭龙塞给我的路费:“你不用白要我的钱,今晚我当一把你的客。”
依文拉着我走进了招待所,前台坐着一个垂暮的老妪,她扫视着衣冠不整的女人和神色迷乱的男人,仿佛对此类的造访早已经司空见惯,只是沉默着从柜台里抽出脸盆和拖鞋连同钥匙一起递给了我们。柜台之后是一条狭长幽暗的走廊,零星能看到昏沉的男女推门而出又蹒跚而入,我感到一阵阵的眩晕,霉烂的墙壁向我挤压而来,疲乏雾霭是秽土的芬芳。依文死死牵着我的手,仿佛生怕我迷失在失控的阴霾之。她的手冷如冰海。
我们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里面只有一张锈蚀的铁架床和一台泛着雪花点的古旧电视机。我在眩晕中隐约回想起十年前马家老屋的那场艳遇:妖邪的年画,凶暴的屠夫,纷飞的血酒与赤裸的娇娘。幼小的我撞破了依文最可耻的密语,她用血污的手擦拭我生冷的泪,将寡母的哀愁与幼童的迷茫调和成滚烫的漆料,粉刷暗室的每一寸空间。
此刻的依文在凄苦的月光之下背朝我脱去旗装,精绝的颈背腰臀上遍布着鲜红的疤痕,如朱砂山河游走在清白宣纸,受难的苦女以婴孩之态向我袒露着此生所有的刑伤。
“依文姐,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这伤口是病,几天就会好。”
“确实几天就会痊愈,我没有骗你,可痊愈以后不久又有生出新伤,病在骨不在皮,清河的杀伐气太重,在这里再小的伤也养不好。”
招待所的招牌亮起了灯带,浓重的五彩纠缠成欲念丛生的蛇虫,跃过窗棂舔舐着赤裸的依文小姐,她解开发髻梳理好长发又在脑后扎成马尾。回眸望向我时,她竭力维持着娼女薄情的欢颜,以应对过客的风情对视着面前这位相守十载的少年熟客。
“不离,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
“你和春儿生在一年。”
“是。”
“你见过阿婷光着身子的样子吗。”
“见过,在渔村我们住一块儿。”
“阿婷和你们不同,她是生在海上的丫头,耐不住寂寞,早晚要回到海上。”
“老张家几代人都死在那片海里头,我不能放她走。”
“不能放……这话,我的丈夫也对我说过。”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很像春儿,心里藏着千军万马,嘴上却冷得像冰,事情都藏在心思里,会把自己逼疯。”
“他不是被心里的事儿逼疯的,他生下来就是个疯子,他恨不得剐了你。”
“是我把春儿从他手心里偷走的,这个孩子是他对现世仅存的牵挂,我知道这是一场间接的谋杀。”
“依文姐,别去南边儿了,南边儿都是伤心事儿,跟我回去吧,你要是不爱住在四合院,我就接你去渔村,咱兄弟都住在那边儿,郭家老宅几十间的空房子,你换着住都住不完。那边儿也有海,阿婷家就有渔船,是艘日本船,修一修照样开,一脚油就能到远海。海里头有黄鱼,有青蟹,还有闪着磷光的海灵。”
“我……”
“你要是不想再见春儿,我有的是办法让他进不了渔村,让他一辈子也遇不见你。”
“不离……不要这样讲话好吗?我求你不要这样讲,这太像我的丈夫,这太像他如君如父的残忍说辞!你怎么会像他!”
“娘的!我不是那个娘们儿德性的败类!”
“是的,不离,你终于明白你不是我的丈夫,你也不是我的儿子,不要在我面前提些一辈子的许诺,我们没必要分担这么庞大的罪孽。你该带着阿婷出海,不是与我……”
依文说到这里已是潸然泪下,她粗暴地用泪水擦去面孔之上精致的浓妆,露出面具之下憔悴病弱的面容,泪水将妆面熬成恶浊的褐色,那是哭泣一生的弃子也难生的丑态,是她熬干了赤诚的孤魂。
“依文姐,后来我看了世界地图,顺着海岸线,真的能从清河游到吉隆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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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我只记得南风与孤月呼喊着云雨巫山,北国的末日在一次次的声嘶力竭中到来,千里荒原收纳一季野火,万顷滩涂坐拥浊浪狂潮,旧城淹没在百日的血雨当中,天塌地陷,星月坠亡……
晨起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依文,她终是幻化成风,一去不返。那年冬天封海之前,我时常驾着张家的破船顺着海岸线航行,我期待着遇见冰海和温泉的交汇之处,那里是相思之人的天门,可最后,总是无果。后来,海上的来渔民告诉我,北海是清河的内海,唯一的出路,在老船燃尽残生也抵达不了的天际,那是月亮都照不见的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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