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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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飞鸟集读写计划之日记

序

团圆那天的烟花很绚丽，泠冽的寒风中夹杂的火药味我很喜欢。那天半夜，我在外面枯坐了很久很久，久到眼泪鼻涕流了一大把，实在太冷了，我撑不住了，于是我回家了。短暂的、五味杂陈的团圆之后呢？我不知道。

2023年1月20日 星期五 天气：晴

“我告诉你华烟雨，明天必须给我回来吃年夜饭……”

“我说我不想回来，听不明白吗？”我粗暴地打断了妈妈的话。

“大年夜不回来你想干什么？干脆死在外面好了。”

“好，我一定死在外面。”愤愤地挂完电话，我把手机往桌上狠狠一扔，双手掩面，艰难地叹了口气。

又是以吵架结束。

我从小就不喜欢妈妈。在我的印象中，妈妈是个女强人，工作上强势，生活中也强势，爸爸和我经常被她管得死死的，从小到大，家里的氛围都是令人窒息的，以至于后来我一直不喜欢回家，就连大学也选了遥远的北方。

长大了，我明白妈妈并不是强势，她只是一个纯粹的泼妇，稍有不顺她的意，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她没有道理，她也不喜欢别人跟她讲道理，爸爸总是摇头、沉默，我想，这种沉默总有一天会爆发。

就像今天一样，我们又吵架了，在电话中短短的几十秒也能吵起来。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喊我回外公家吃年夜饭，而我只是纯粹地不想见她。眼不见为净，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和自己跨完年。

可妈妈不这么想，听到我不打算回来，便直接在电话里开骂了，她骂我没良心，骂我是个冷血动物，外公一个人这么孤独都不想着回来看看；她说我一个人在外面几年都不见人，不成家也不谈恋爱，活像一个变态，一个没人要、没心肝的大变态。

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好不容易念完高中，填志愿的时候，我顶住了来自妈妈的压力，毅然决然地报考了远在北方的大学，我的目的很明确：离家越远越好，在一个没有她的城市里好好生活。面对我的大学志愿，妈妈果然又一次地发疯了……

爸爸挡住了妈妈，用沉默赞许了我的选择，他也希望我能自由一点，或许，这也是他的愿望吧。

在远方的思念大学，我很少回家，也很少打电话给妈妈，最多只是和爸爸说说自己的学习、生活情况，我的生活中，渐渐没有了她的影子，日子也舒心起来。因为距离远，妈妈没办法，只能把气憋在肚子里，等着什么时候全部撒出来，狠狠地扣在我头上。

毕业后，我辗转到了上海，历经大半年，终于在上海找到了一份安稳的工作，除去吃住开销，虽然剩不下什么钱，但是我的生活是快乐的，是无拘无束的，是自由的，是没有人在耳边唠叨的……

爸爸支持我的所有决定，说妈妈那边他会挡着的。我当然知道爸爸挡不住妈妈，但我还是很感谢有个这么为我着想的爸爸。

后来，妈妈会经常打我电话，催我回家，催我恋爱，催我结婚，一言不合就吵架，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只有无止境的吵架。

我把双手从脸上拿下，捋了捋前额的头发，自己想了想妈妈的那通电话：这么决绝地生活在外面，是不是我错了？

这么多年了，我在家过年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于长辈的劝告只字不听，疏于照顾父母与年迈的老人……我只顾着自己在外面逍遥快活，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而家里的他们，我又真真切切关心过多少？

我闭上眼，一遍又一遍质问着自己。

我究竟是不是白眼狼？

2023年1月21日 星期六 天气：阴

今天，我很早就醒来了。上班时一直奢望的懒觉，竟在年假中依然享受不到。干脆起床吧！我穿戴好衣物后，坐在客厅沙发上，捧着一杯美式呆呆地看着窗外，今天是个阴天，外面灰蒙蒙的，有点雾霾，心里更像是堵着个什么东西，怎么也畅快不起来。

要回去吗？心底一个声音一直在问，一直环绕在我的耳边。

把美式一饮而尽，我又转头盯着电视机。

良久之后，眼睛睁到发酸，我闭上眼，揉了揉，不知在想什么。

百无聊赖之下，我打开了电视，随便翻了几个台，发现都是在播放的关于春晚、团聚、赶路的节目。电视画面上，是在车站匆匆赶路的人们，是在高速公路上焦急前行的人们，是在客厅里欢聚一堂的人们，主持人说，他们共同的目标便是回家。

好像只有在年底，“回家”这个词才有了温度与力量，它是在外奔波了一年的浪人们心底最深处的渴望，是支撑他们在外打拼的坚实力量……看着这些，我的心似乎也开始动摇了。

回家吧，看看他们也好，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我这样安慰自己。

从上海回老家，路途并不远，开车也就两个小时，加上堵车，估算一下，下午总能到了，赶上年夜饭不成问题。于是，我回房间简单收拾了行李，拖着箱子出门下了车库。

今天是大年夜，高速公路上虽然不堵，但车流还是比较多，以至于行车速度很慢，就这样开开停停，下午三点半才到了家门口。家里没有人，我把行李放到房间后没有多逗留就直奔外公家了。

四点多，有的人家一家开始吃年夜饭了。我到的时候，客厅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爸妈一声不响地坐在桌子两边，外公在厨房忙碌。

妈妈白了我一眼：“怎么这么晚？你干脆别回来！”

我没有理会，嘴里喊着“外公”向厨房走去。

外公见到我很高兴，连忙停下手中的活拉着我嘘寒问暖，看得出他很想我。自从外婆去世后我再没有来看望过他，不觉心中有愧，于是帮着外公拿出碗筷，时不时地回答着外公问的问题。

“今天难得你们回来陪我吃年夜饭，我真的很开心，特别是烟雨也回来了，真好。”外公说着便自己倒了一杯酒。

“来，大家举杯，祝大家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外公率先一饮而尽。

“爸，喝慢点，没人和你抢。”

“没事，我今天高兴，多喝几杯。”外公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给我夹菜，“烟雨，没事就在家多待几天，你几年不回家，你爸妈可想你了。”

我笑着不说话，只顾着往嘴里塞吃的。

“爸，她心里要有我们，早回来了，还用得着我们这么请。”

爸爸听不下去，停下了手中夹菜的动作：“烟雨回来就好，你能少说两句吗？”

“这么多年都不回家，我还不能说几句？她可真伟大！”妈妈干脆甩下了筷子。

“妈，我是回来过年的，不是回来和你吵架的。”我淡然答道。

“是我想吵架吗？一个女孩子，常年飘在外面不回家，你还有理了……”

“啪！”是拍桌子的声音。

外公捏着酒盅，似是在忍着怒气：“都好好吃饭，今天是大年夜，举家团圆的日子。”说完又喝了一大口。

大家又安静了下来。

“谈恋爱了吗？”妈妈又忍不住了。

我很反感这个话题，但是她每次都要提及，好像不说就是不负责任，我讨厌她这种什么都不做但又高高在上指责我的样子。

正想说着就被她打断了：“这么大岁数了，常年不回家就算了，连个恋爱也不谈，更别说结婚生孩子了，你到底正不正常，我催了这么多年，是一点用都没有，村上你的那些老同学，二胎都能打酱油了……”

“我怀孕了！”我实在是没有心力跟她吵架。

“什么？”三个人三个反应。

“好，有机会带给外公看看。”

“那得赶紧约下双方父母见见面，谈谈结婚的事了，你看看你，还给我们一个惊喜。”爸爸“哈哈哈”地喝了一口饮料。

“好什么好！见什么见！”妈妈意料之中的火冒三丈，愤怒地指着我，“华烟雨，你是不是成心跟我作对，什么都不跟我说，现在跟我说怀孕了，你是疯了吗？”

“有什么不好？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吗？”爸爸依然沉浸在喜悦中。

“你给我闭嘴。男的哪里人，做什么的，家里父母做什么的。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结的哪门子的婚，我看你是在发昏。一天到晚不干人事，现在还做出这么羞耻的事来，你让我的老脸往哪搁？村上那些长舌妇不知道又该怎么说了。”

“为什么要跟你说，结婚是我的事，我决定就好。”

“还敢嘴硬！你还要不要脸了你……”妈妈瞬间又怒了。

我很无语：要谈男朋友的是她，要结婚的是她，现在挑三拣四的还是她。我干脆放下筷子，双手交叉于胸前，安静地坐着。

“你什么意思？做出未婚先孕这么不要脸的事，你还有理了？我还说不得了？”

“你少说两句吧。”外公出来打圆场，“烟雨，好好注意身子，怀孕了时刻要小心。男孩哪里人，做什么的，有空了喊他来吃饭。”

“现在就可以来。”我转头挑衅似的看着妈妈。

“来，让他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神仙人物。”妈妈不停地翻着白眼。

我拿起手机，迅速拨通了林浩楠的电话，让他过来一趟，然后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位置。为了这个谎言，我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林浩楠是我公司的潮男设计师，为人热情开朗，我们很快便相熟了，再加上正好是老乡，就走得更近了。当然，他有男朋友，是的，男朋友，所以我们不可能，我也很放心地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半小时后，林浩楠出现在了客厅，带着标志性的黄发与闪亮的带钻耳钉。他比我小几岁，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是公司许多小女孩爱慕的对象。

我看到妈妈很明显地震惊了：满眼的不可思议，看看我，看看浩楠，看看我爸……

浩楠嘴很甜，喊了一圈后便入座了。爸爸乐呵呵地帮他拿碗筷、倒饮料，浩楠倒也老实不客气，我捂着嘴差点笑出声。

全场只有妈妈不高兴，她打断了“献殷勤”的爸爸：“看把你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儿子。”

“现在他就是我的儿子了。”

“闭嘴吧，谁同意了？谁允许了？”妈妈的声音又高了几分。

“小伙子，你先停停。你们的事是真的吗？”

浩楠愣了一下，看着我，我朝他点点头，他马上心领神会：“阿姨，是真的，我和烟雨是真心相爱的。”浩楠说得很真诚，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哼！我不同意。”

“我不需要你同意，婚姻是我的事。”我早就猜到她会这么说。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妈吗？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怎么对家庭负责？”妈妈暴怒，只因为这不是她挑选的人。

“不要在孩子面前这样。”

“爸，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

“我也不用你管，他我跟定了，孩子，我生定了。”我说得斩钉截铁。

“休想，除非我死。你看他那个样子，他能给你什么？”看来妈妈是打心底不喜欢浩楠。

“孩子的婚姻你能不能不要再插手。烟雨这么大了，有自己的主张，她自己幸福快乐就好啦。”爸爸终于忍不住了。

“这里有你插嘴的份吗？什么都不管，什么都只顾着自己，你眼里还有这个家吗？哦，对了，早就没有了，你去守着你那个狐狸精吧。”

“在孩子面前能不能少说两句，不难看吗？”

“自己做的丑事害怕难看？早知道难看当初怎么还做？真是笑死人了。”

“妈，你真的够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是你现在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我和爸爸才会受不了你，我们才会选择出去，你到现在还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吗？你们这个婚真的是离对了。”

“啪！”又是一个响亮、清脆的声音，只是这次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看到外公急得直摇头，却又无可奈何。

我没有像电视里演的一样捂住脸，看着妈妈发了疯一样的脸，我瞬间觉得心里很爽，那种大仇得报后的爽气。

“爸爸离开你，是最正确的选择。现在，我也要做这个选择了。”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着，然后转身决绝地出了门。临走时我想掀桌子的，只是八仙桌太重，我想着应该掀不动，就放弃了。林浩楠经历了瞬间的手足无措后，飞快地跟上了我。

我不知道我走后客厅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能猜到，妈肯定是抹着眼泪大哭，一边哭一边埋怨着命运的不公……这是她一贯的把戏，我们早已见怪不怪。

出门的时候已经六点多，家家户户年夜饭都吃得差不多了，天色也暗了，零星的烟花已经开始了。我不知道去哪里，在外晃荡了一会儿，在河边一处凉亭里坐了下来。那里视野很好，正好看得见星星与烟花。

林浩楠一直跟在我后面，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就是我不想回家的原因。”

“我可以理解，我也经历过，但总会好的，相信时间的力量。”

我看向浩楠，笑着向他点点头。

“你也赶紧回家吧，他们一定都在等你。放心，我不是那种娇弱的人。”在大年夜把他喊出来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我不能再多耽误他的时间了。

“这点我信你，那我走了，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电话。”

天黑了，大街上早就没有了人。我一个人枯坐在凉亭中，抬头看着夜空，等着星星，等着烟花。

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我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但仍抵挡不住寒气的来袭，鼻涕不争气地直往下淌。胡乱地擦了一下，才发现脸上除了鼻涕，竟然还有眼泪。

怎么会哭呢？有什么好哭的。这么多年了，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夜越来越深，天空中霎时热闹起来了：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了，一朵又一朵，一片又一片，争先恐后地开放着，伴随着绚丽的色彩与响亮的轰鸣声，新年的气氛瞬间就出来了。

我挂着一脸的泪水与鼻涕，欣赏着寒夜里的激情。

2023年1月22日 星期日 天气：晴

现在是大年初一的凌晨一点，外面的喧嚣终于停下了，烟花熄了，爆竹声哑了，冲天的火光没有了，只留下浓重的火药味和散不去的烟雾。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我还坐在河边的凉亭里被寒风洗礼着，零点的钟声响起后，我实在扛不住了，只能默默地往家走。

到家的时候，客厅的灯居然还亮着。

推门进去，妈妈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央视一套，冷冷地说：“去吃点团圆，大年初一，要吃团圆的。”说完便向厨房走去。

正好我也饿了，跟着进了厨房。

雪白的团圆浸在红糖水中，软糯微甜，是小时候的味道。

“爸呢？”

“回去陪他的狐狸精了。”

“外公呢？”

“气到了，睡着了。”

沉默，只有勺子碰碗的响声。

“好好的一顿年夜饭，就这样被你毁了，你满意了？”妈妈又开始了。

……无力吐槽。

“真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我没有怀孕。”

“那，他呢？”

“他有男朋友。”

这，这……妈妈第一次这么支支吾吾。

“吃完了，你早点睡吧。”

“算了，我做不了你们的主了。”

大年初一，我一夜未合眼，一直在思考着这个团圆之夜给我带来的意义，或许，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白天，风平浪静。我和妈妈各做各的事情，或者一起去叔伯、姑舅家拜个年，再没有多余的话。爸爸没有来，他有他的家庭，我不怪他。

2023年1月30日 星期一 天气：晴

春节结束了，我回到了上海继续上班。

林浩楠满面春光地问我假期过得怎么样，我说能怎么样，就这样呗，还能每天吵架啊。他听完后哈哈大笑，看来关系融洽了不少。

融洽？我感觉不到。

妈妈依然会发微信我，帮我安排相亲，催我赶紧找男朋友，说到最后依然会对我破口大骂。

我习惯了。

团圆后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生活中依然充斥着矛盾与琐碎，咬咬牙，对自己说一声“晚安，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