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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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路有多远?要走过两座孙行者取经时费劲翻过的高山、渡过三道曾被沙悟净搅得天翻地覆的流沙河;走了多久?途中接姑娘的黄家的骡队停了许多次,一路上处处歇脚颠颠簸簸几乎从夏天走到秋天;母家什么样?五个闺女一个儿,五个姐姐每人省下一口粮食凑着养活了爹娘的老来子,黑面蒸馍、黄面待客,小弟今年七岁,新媳妇在母家排老三,夏天时被卖给黄家做了儿媳,过了今年秋天才刚满十六。
清河姓常,嫁到黄家来后变成了黄常氏,水村人省了姓氏都叫她清河。水村黄家是运货起家,祖上带着一队青色骡子为八路和土匪都运过货,骡背上驮过粮草和弹药,几代人来为黄家驮出了漂亮气派的宅院和深厚的家底,黄家几代单传,在独子在外求学满二十岁这一年,黄家爷爷和他的骡子为独子黄诚驮来了这样一位水葱样的姑娘。
黄家现在的当家人是黄兴——做了一辈子运货生意的黄兴在前年的运货路上遇到了泥石流,牲口摔断了腿,好在人没事,但腰上留下了不可逆的伤。黄兴休养了一年才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去年年关时出门晒太阳,腰背都佝偻下去了,偏偏脖子还总直愣愣地挺着,人又瘦,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干瘪的虾。
干瘪的黄兴在一年之内飞速老去,曾经一只肩膀能扛上百斤货的壮年人在一夜之间开始长白头发,大概也是这些变老的不祥的征兆提醒他该为未来打算了。
黄家两个老人这辈子只养育了一个孩子,黄家又是单传,独子黄诚今年刚满二十岁,读着叫整个村子乃至整个县城都羡慕的京城的大学。有人说黄诚还有机会留洋——但总不能将书读到一百岁去,黄诚二十岁,在村里早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于是黄兴做主、托了他跑货时的关系,在更偏远的更穷的地方接回了一个女子来给黄诚做媳妇。
清河到水村的时候几乎全村人都聚在黄家气派的宅院和屋子里。清河刚到时只会拽着黄家婆婆的袖子向后躲,头发来不及拢一拢,低着头拼命扯自己打着补丁的衣角。
黄兴给婆婆使眼色,婆婆推拉着带着清河回里屋洗脸换衣服。
清河有两条很长的辫子,为了赶路方便用一条手绢扎在一起,如今散开来,尽管赶了这样久的路,也还是两条整整齐齐的漂亮的辫子。她穿一身补丁叠补丁的短衣,裤子也短了一截,露出白皙的脚踝和一小片脚背。她站起来时辫子一直垂到腰上,脸盘小巧,眼睛扑闪扑闪的,畏惧又好奇地看着黄家大院。
“以后咱就住这儿了,只当自己家,我们就是你爹娘。”婆婆轻轻拍着清河的背。
“爹,娘。”清河乖巧地改口。
清河有一手稀罕的做面食的手艺。她说在母家时能吃的只有黑米面和玉米面,黑米面难吃,自己的娘只会拿洗锅水泡馍,弟弟小时候哭闹着就是不肯把又凉又硬的馍咽下去,娘没耐心,她们几个姐姐便变着花样给弟弟开小灶。小弟是她们姊妹几个一口一口喂大的,清河说,小弟长大后不挑食了,她们几个反倒歪打正着地练出了一手做面食的绝活。
黄家吃玉米面和白面。清河第一次见白面时绞着手不敢上前,还是婆婆先舀了第一碗面出来——清河做馍也做面条,她总有本事把面条做得根根分明又还有嚼劲,馍白白胖胖结结实实的,清河拿起一个拳头大的白馍,掰开时热气和香味“噗”地散到空气里。
只是清河不怎么会包饺子,包出来的饺子要么有手掌大,要么只放一点点馅儿,饺子像个蒲扇。清河说她们那里不吃饺子,婆婆便手把手教她和面、擀皮儿和调馅。皮要外薄里厚,馅儿要油润,她学得很快,婆婆教得也耐心,小清河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学着两手轮流捏一捏、停一停,转着圈看一看、又捏一捏——转了几圈后捏出一只带馅儿的小猪来,圆圆胖胖再戳两只鼻孔挺像真的——婆婆笑骂果然还是个小丫头,清河紧紧挨着婆婆也跟着笑。
清河跟黄家老人相处得意外的还不错。曾经有人在外地买来童养媳,媳妇总会跟公婆客客气气别别扭扭的根本不像一家人。最初清河也拘束得很,但看到公公佝偻着背挣扎着把木料抬上车、婆婆做饭时被烟熏火燎得冲到院子里拼命眨眼睛时她总还会克服羞怯和畏惧而上前帮一把,帮几次后两代人之间的距离也慢慢消除了,清河年纪还小,关系亲密起来了,偶尔也会将陌生的公婆当做亲爹娘看——
清河温吞安静清澈得像一潭水。黄家人满心欢喜又小心翼翼地帮儿子爱护着她,她也入乡随俗一样地过着平静安宁的日子。
二
入夏后知了没完没了地叫,虫鸣嘈杂得叫人心烦。
人在炎热和干燥里会不自然地变得脚步匆匆,有人路过黄家时向院子里瞥一眼总能看到在院子里和面的清河,清河和面的动作很慢,一滴汗从额头滑到鼻尖,在鼻尖上颤颤巍巍的迟迟不掉下来。
脚步匆匆的人不自觉地慢下来,向黄家院里打个招呼:“清河,又在和面啊?”
清河似乎在答话时才想起来擦汗,她一边抹着额头一边向院外挥挥手:“是咧,晚点蒸好了馍就给娃送去!”
于是在不那么炎热干燥的夏天傍晚,水村总有清河顶着长辫子、挎着篮子每家送馍的身影。黄家的白面吃不完,白白的馍一个挨一个地躺在篮子里,要么挤在布袋子里,清河抓几个递给小孩子,按着规矩小孩子要向她作揖说恭喜恭喜和早生贵子,得了孩子的祝福,新媳妇才能早生贵子的。
清河脸色微红,耐心地等面前的毛头小子草草作揖,然后抿着嘴笑着把馍递出去。
天气一天比一天好,黄兴也开始出门走动了。他最近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水村里、田里和太阳刚好晒到的村里的闲话中心里,佝偻的背努力挺直,骄傲地宣布他的儿子黄诚确实要“留洋”了。
儿子在信里说留洋前要回水村来看一看爹娘,顺便带点城里的特产回来。闲话中心里的人热情地凑过来问黄诚留洋要花多少钱,有的问洋人跟咱们吃的一样吗,有的说外国话叽里咕噜的,黄诚也会说外国话吗——闲话中心是水村的大脑,总能从某个问题发散出无数相干的话题,对着千奇百怪的问题黄兴一概摇头:不知道,都要等儿子回来后再说。
有人突然怪叫一声:啊呀,那黄诚留洋,媳妇岂不也要跟着去。
又有人哈哈一笑:难不成清河也会说外国话?
人群中响起一片哄笑。
黄诚回来的时候刚好几个村子联合在办庙会,办庙会要请外地的和尚来唱经,还要供奉香火,香火越多越好,最好飘得远近十里全是香灰才显真心。庙会是几年才有一次的热闹,许多外地人来上香,庙会周围是本地人摆的摊子,外地人便在小摊上买几串佛珠,有的外地人逛累了便随便找个包子饺子摊坐下,用怪里怪气的普通话点一顿午饭。
清河难得地想去赶个热闹,她前一天晚上蒸了些馍打算带到庙会上去卖,又怕馍凉了,索性托人带上白面和锅灶去庙会上蒸馍。清河很喜欢烟雾缭绕的香炉和挂着彩色布条的庙宇,她不太敢走近看菩萨佛祖,便在旁边悄悄踮脚向里张望,不小心看到金像时立即矮下身子默念一句“阿弥陀佛”。有庙会时清河每天都兴致勃勃的。
黄诚回来的时候很张扬,开着小汽车,车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礼物和布匹,看起来不像去上学倒像去做生意的。村人再次挤在黄家周围看,黄家独子此时像个发迹的王爷。
王爷跟村人挨个握手叙旧,礼貌又带着点距离感,叙旧后黄诚开始卸货,从小车上搬下一件件村人叫不出名字的新鲜玩意。
突然人群中不知谁问了一句:清河呢?
清河此时还在庙会上卖馍。她用双手用力揉着面团,面团越滚越光滑,白白胖胖的像今天天上的云。她打开笼屉,热气扑在她脸上。今天的馍也很受欢迎,有个每天来庙会的人说只喜欢她蒸的馍。
清河很兴奋,曾经小弟说姐蒸的馍最好吃时她也很兴奋,热气飘在她周身,这时突然有个孩子没头没脑地冲过来扑散了雾气。
“黄诚回来了!”小孩大声对她说。
清河没能反应过来:“嗯?”
“我说你男人回来啦!”小孩大喊一声,随手抓起两个白馍一溜烟跑走。
清河才听清小孩说的是什么。她感觉耳朵和脸一同红起来了,脸连带着眼睛都火辣辣的,她似乎在一瞬间又变成了初来乍到的不知所措的十六岁的小姑娘。她默默地停下揉面的手,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
热气散得差不多了,她用手背试了试馍的温度,还热着,她又低头揉起面来。
面团还是白白软软的,因为刚刚小小的停顿,面团最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壳,不过不碍事,清河耐心地把硬壳揉碎。
她慢慢地揉着面,面团也一点一点变得光滑柔软起来。
清河回家时已经是傍晚了。庙会总会散,她也没法在这儿揉一整天的面。馍卖得很好,庙会散场时她攥着一把零钱站在原地发呆。炉灶留在这儿会有人来收的、馍已经卖完了、香灰被浮土盖住、菩萨和佛祖的金像被人家收起来了……还有,还有什么没做完的事?她先拐到庙旁的小河里洗手,手上沾着的白面融进水里,凉水激得皮肤通红。她慢慢地走回家去。
三
黄诚对待清河也很礼貌,他把手伸到清河面前要跟她握手,黄兴拉着他去角落嘱咐了几句后黄诚越发大大方方地打量她。清河仓皇地跟他握了握手,眼神躲闪,脸红得要命。黄诚转过身去了,清河躲在灶台边悄悄看他。
黄诚是个绅士,他彬彬有礼地对待清河,也理所当然地占有她,他安然地享用父亲不舍得拿出来看一看的烟叶和母亲小心翼翼的疼爱,享受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但没人敢叫醒他这样的优待。黄诚的从容、优雅与优越感似乎在宣告着他在这个家里现在的、未来的主宰权。他是这个家的主人,这个家也包括清河。
黄诚很快离开了,据说他要坐飞机坐火车到洋人国去。黄家老人当然舍不得,清河只是在黄诚走的时候躲在院门旁低着头不安地拉扯衣裙。
几个月后清河怀孕了。
长辫子的姑娘不再挨家挨户送白馍,有人看到黄家请了郎中,又在一个清晨用牛车载着清河出了村。这一年清河十八岁。她不再总是和面,天气也冷下来,从夏末进入初秋又进入深秋,丰收的季节里清河帮着做了些轻活,这时节能吃的东西多了一些,家家户户不必总吃米面了,清河闲下来,没事做的时候只是发呆。
清河胖了一点,纤瘦的身材丰满起来,脸圆圆的,皮肤还是很白,黑发披散下来的时候让她看上去像个娇生惯养的城里姑娘。她总是犯困,不知是缺少运动,还是养着肚子里的孩子消耗了她太多的元气,她坐在院子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开始犯困,头垂下来,有时从正午一直睡到晚上,晚上再接着睡。
清河临盆那晚一直在下雨,接生婆把孩子倒提起来拍了拍又抖了抖,孩子哇地大哭出声,半闭着眼睛的清河被吓得瑟缩了一下。接生婆说是个男孩,孩子被爷爷奶奶叔叔姨姨紧紧围着,清河睁大了眼睛看向孩子,可惜孩子被一群热情的长辈完全包围住了,只有包着他的布包的一角耷拉下来,随着孩子的挣扎动来动去,于是清河的眼珠便跟着这垂下来的一角转来转去。
清河努力挺着腰想坐起来,她不安地拽着被角。
天亮的时候雨也跟着停了,这场雨下了一整夜。孩子长得像清河,鼻子长得像黄诚,来给孩子取名算运的道士说这孩子长了个伟人的鼻子,鼻头圆润鼻梁高挺,今后是要做大事的。
黄家二老听得眉开眼笑,清河在里屋细声细气地叫孩子。
道士算了五行说孩子的名字里得带个土象字,按着黄家的传统该是个“山”字,孩子爷爷说那就叫高山吧。
高山好,奶奶附和,今后我们孩子一定随他爹,是个做大事的命。
“叫远山吧。”清河忽然说。
孩子回到了清河怀里,清河轻轻拉着孩子的手,孩子的小手无意识地攥住清河的一根指头。“叫远山吧。”清河强调一句。
“为啥叫远山呢?”
“不为啥。”
“你取的?”
“就是想取。”清河的声音清清冷冷的。
黄家二老对视了一眼没再说话,清河凑近仔仔细细地看着孩子脸上一层细细的绒毛,可惜她没有见过刚刚降生的像个小老鼠一样的孩子,不过浑身沾着血污和香灰的皱皱巴巴的小孩子会吓坏她的。
小远山长大一点的时候清河剪掉了长发,实在是因为远山活泼好动又淘气总是抓清河垂下来的头发,长大一点后又总是抓着清河的辫子,腿一屈身子一沉,整个人挂在清河身上。清河在生下远山后消瘦了不少,她歪着脑袋使不上劲,小远山像个小猴子一样抓着清河的辫子跑来跑去,母子俩闹得院子里乌烟瘴气。小远山被爷爷奶奶宠得无法无天,最后清河剪掉了一直留着的长发。
也是因为觉得累赘的长发能卖个好价钱,清河想,她给自己买了一块新的头巾包住剩下的短发。虽然没有辫子玩了,但辫子换来了糖块和桃酥,小远山权衡了一下还是开开心心地再扑到妈妈怀里。
清河一天比一天有精神了。她开始亲手料理远山的衣食住行,远山长得快,新做的罩衣和裤子没几天就短一截,平常人家会挑开袖口再接一段同色的布,清河会重新给远山做一件新的。清河的针线活又快又好,于是远山每隔一阵都会有新衣服穿。清河很爱干净,于是远山的衣裤鞋子都是干干净净的。
远山再长大一点的时候去村里上私塾,私塾里的老先生摇头晃脑会背之乎者也,写一手好字,他教远山写自己的名字,远山写了一大页狗爬一样的墨字回来。爷爷奶奶夸心肝宝贝会写字了,一边夸一边给写了一天字累坏了的宝贝置办吃的,清河拿着远山的字,看着黑色的歪歪扭扭的墨迹发愣。
写过字的麻纸是皱的,清河一点一点把皱皱巴巴的纸抹平折好,收到她床头的梳妆盒里。
她越来越爱远山,她在看着远山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时觉得远山也是爱她的,她在看着远山的与黄诚一模一样的鼻子时也告诉自己黄诚也是爱她的。清河眼里慢慢有了生气。
四
这天清河带着远山去赶集了,去赶集要走很远的山路,远山耍脾气不愿意走,清河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去又走回来。远山扯着她的耳朵在集上指点江山,母子俩带着大包小包回来了。远山拎着一小袋花馒头兴高采烈地跑进屋,然而腿脚没跟上身子,在差不多要跨进屋子时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
清河在院子里听见“砰”的一声后忙不迭地一边喊着远山一边跑过去,拉起远山抱进怀里的时候才发现黄诚坐在屋里看着远山和她。
一时间清河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见到黄诚时,叫她无措的礼貌和不知该干什么的庙会上。她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条件反射地抱紧了怀里的远山,远山被她抱得不舒服地挣动,清河才回过神来松开胳膊,远山跑去找爷爷奶奶,清河依然像个小姑娘一样红着脸低下头。
“你好,好久不见。”黄诚向她伸出手来。
“你……留洋回来了?”清河磕磕巴巴地问。
“嗯,”黄诚回答,“不过不在这里生活。”
“我是带着我的妻子回来的,我们很相爱,去年在城里结婚了,”黄诚诚恳地说,“我们想带远山去城里读书,远山该上学了。”
清河似乎没听清一样歪着头眨着眼看着黄诚,黄诚还是吐字清晰语气平缓,说话时的动作和气质让人觉得他是个稳重温和的男子。清河困惑地看着他,他移开了目光。
“你要带走远山吗?”
“娘!快看!”远山这时候不合时宜地跑了出来一把抱住清河的腿,小手高高地举起来,“这是阿姨给我的糖!——那个婶婶,她让我叫她‘阿姨’!”
清河蹲下来把远山揽到怀里,远山塞给她一块奶糖。
傍晚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多了两个人的小石桌有点拥挤,远山像个小霸王一样又要多吃多占,清河被挤在黄诚和婆婆中间几乎伸不开胳膊。黄诚带回来的年轻漂亮的姑娘是个大学教授,据黄诚讲他们在大学相爱,姑娘教文学,黄诚总是去听她的课。黄诚说姑娘的爸妈也是大学学者。
姑娘带来了很多城里的精美又贵重的礼物,她还送了清河一条珍贵的罕见的浅色丝巾。
清河局促地笑着。姑娘跟黄诚在饭桌上谈笑风生,黄诚很快跟远山混熟了,远山被抱在黄诚怀里,姑娘从行李里拿出绘本教远山讲故事。远山听得很入神,黄诚把下巴放在远山的小肩膀上,眨巴着眼睛看着对面讲故事的姑娘。
清河没再出过厨房。
黄诚和姑娘住了大概一个月,两个人是被清河的弟弟赶出去的。
清河的弟弟是来这边买骡子的,弟弟出现在清河面前时她几乎不敢认,山沟的水土养育壮小伙子,十几岁的小少年已经比清河高了,皮肤黝黑,胳膊上的腱子肉微微突出。
黄诚看到弟弟的时候眼里的敌意一闪而过,但很快恢复了绅士的温和的样子,他热情地招呼弟弟喝茶吃零食,小远山不怕生人,拖拉着鞋子吧嗒吧嗒地从里屋跑到小舅舅身边歪着头好奇地看他。
清河手忙脚乱地给弟弟置办茶饭,已经很久很久不做面食的她再一次和了面蒸起了馍,第一锅馍出锅,弟弟吃得很香,清河看着弟弟狼吞虎咽,背过身去拿围裙悄悄擦眼泪。
弟弟带了很多家乡的吃的玩的来给清河和远山,他给远山用草茎三两下编了个蚂蚱,远山欢天喜地地拿着蚂蚱到处跑,弟弟憨憨地看着远山笑。
“说谢谢舅舅了没有?”清河忙不迭地追着远山担心他摔倒。
“谢谢舅舅!”远山跑到弟弟身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奶糖来,“舅舅吃糖!阿姨给的!”
“哎,哎,”弟弟接过糖来,“哪里的阿姨啊?”
“就是跟爸爸在一起的那个卷头发的阿姨,爸爸说阿姨也是妈妈……”
黄诚扑过来一把捂住远山的嘴,“妈妈”的尾音被远山又吞了回去。清河茫然地看着黄诚,弟弟也有点茫然,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了。他腾地一声站起来,慢慢憋红了脸。
“……谁?”
黄诚的绅士和温和全部变成了敌意。
“……哪个妈妈?远山不是我姐的孩子吗?”
弟弟通红着脸就要走向黄诚,文文弱弱的黄诚拽着远山连连退却,黄家二老听见声音后出来打圆场,卷发姑娘没出现。弟弟看了清河一眼,黄家二老也拼命给清河使眼色。清河微微低着头没有反应。
弟弟催促了一句,清河抬起头来,她无助地看向弟弟。
弟弟像确认了什么一样突然暴怒,他推开远山,扑上去一把揪住黄诚的领子。黄诚躲闪不及被扯起来,弟弟很高,黄诚几乎双脚离地,他努力支撑着镇静的眼神看向弟弟,弟弟挥起一拳把他的镇静打得粉碎。
黄诚从小娇生惯养哪受过这种苦,他扑倒在地上几乎昏死过去。
黄家二老七嘴八舌地把弟弟拉开强行按在座位上,远山吓得大哭,清河抱着远山默默站在一旁。弟弟大声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和“你们就是这么欺负我姐姐的”,有路过的左邻右舍好奇地凑在院门口,人多起来的时候弟弟似乎更有气势,他跳起来指着黄诚开始骂,虽然翻来覆去只是那么几个词,但也够人听懂黄诚到底做了什么丢脸事。黄诚被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弟弟骂“野蛮人”,身体却很诚实地倒退。
清河紧紧抱着远山不为所动。
弟弟把黄诚连带着他的行李推搡出了院门,院门外站着的看热闹的人呼地散开又呼地聚集起来,黄诚的半边脸肿了起来,弟弟甩开老人冲进屋里,把卷发的大学老师姑娘也推搡到了院门口。
弟弟叉着腰站在院子里,清河抱着远山躲在弟弟身后。
五
清河今晚总是醒,实在是因为雨下得太大了,虽然白天的吵闹弄得她很累,但她睡得很不安稳。
身边的远山的小被窝是凉的。
夜里惊醒的清河没在第一时间坐起来。她侧躺着,雨声在耳边炸开,门外汽车的喇叭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都没有雨声刺耳,让她在一瞬间的恍惚后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终于坐起来了,下了床,屋外静静的。
世界都在沉睡中,只有雨还醒着。
远山被带走了。黄诚和姑娘是开车回来的,走时车里多了一个小小男孩也不碍事。黄家二老撑着伞把他们送到村口,直到黄诚有些不耐烦地说别送了,两人互相搀扶着停下,车子才开始加速。车子消失在雨夜里,黄家老人久久地看着被车轮毁坏的泥地,说服自己很快儿子和孙子会再次回来的。
屋子里只有清河和弟弟,弟弟的呼噜山响,清河走过去轻轻摇了摇他。
弟弟依然打着呼噜,呼噜声响亮又刻意。
“你要他们钱了是不?”清河轻轻地问。
就像小时候清河问弟弟“睡醒了不”和“馍好吃不”一样,清河的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在娘家时她用这样的声音温柔地喊着弟弟、劝慰着因为弟弟淘气而暴怒的爹娘。弟弟的呼噜停滞了一下,然后呼噜声更响更沉重,巨大的声音好像要把未来十几年的呼噜声都压过去一样。
清河轻轻拍拍弟弟说了句“睡吧”,回到了自己屋里。
弟弟被好吃好喝地款待了半个月,期间黄老做主帮他选了个牙口轻又身强力壮的骡子,弟弟骑上骡子时看起来真的像个大人了,他威武地挥起鞭子,骡子跟着打个重重的响鼻。
清河像往常一样给弟弟蒸馍,弟弟走时拿了一大袋清河蒸的馍和她攒下来的零钱。弟弟盯着骡子背上的一堆东西看了一会儿,忽然转头问姐,你要不要回娘家住几天。
清河愣了一下,笑着说不了,回娘家做什么。
清河还在过着平静的日子。她早早起床做饭烧水,拎一盒饭菜下地,锄一天地过后拎着空饭盒回来,有时饭盒还是满的,婆婆嗔怪她怎么又不好好吃饭,她迟钝地眨巴着眼看着饭盒,半晌,笑一下后说今天没干多少活,不饿的。
只是她的记性开始不大好,有时在地里走一圈又一圈后才能想起哪块地没锄,撒种时在一条田埂上走了一遍又一遍,有时撒两遍种,有时撒了种后忘记把土坑踩实。她回家越来越晚,偶尔婆婆半夜不见她,摸着黑找过去才发现她歪着头睡到了田埂里。
她消瘦下来,眼下发青,颧骨突出来,肩背像纸一样薄。但她还是很干净,像一根水葱一样白白净净的。她没再剪头发,如今她又有一根漂亮的辫子了。
黄诚带着远山回过一次老家,远山长大了,穿着洋人的小衬衫和小马甲,神气活现地背着手到处走来走去。黄诚把他照顾得很好,远山现在甚至会说一点洋人话了。
黄诚和远山走后清河似乎更有了一点精神,她开始蒸花馍,拿凤仙花染指甲,又拿起了搁置许久的针线活。她给婆婆绣了个枕套,给自己绣了个手帕,婆婆悄悄翻看她的绣活时,在上面发现了歪歪扭扭的“远山”两个字。
日子一天天过去,清河不显老,清河今年也不过二十几岁。
清河没回家来,大概又是在哪里睡着了。这时候晚上不冷,婆婆也没多想什么,麻烦的是她得去给清河送饭送水,地里的活不多了,做完这十几天后清河也能好好歇一歇了。清河说自己待不住,地里的活做完后,她再蒸些白馍花馍到集市上卖去。
婆婆走遍了自家的地也没找见清河。
有小孩跑过去,嘴里喊着有人跳河了,捞鱼的今天捞着个姑娘,长辫子、绸裙子。婆婆一边走向家里一边在心里嫌恶小孩子吵闹,想着想着她的脚步慢下来,然后转了个弯,走向小河。
小河边围了一群人,有个打渔的正激动地比划着什么,婆婆在人群外犹豫许久没敢挤进去。
清河的辫子和碎发已经被河水打湿,碎发狼狈地粘在额头上,辫子被渔夫的钩子勾断了一截,半截虚虚地漂在水上。但她的脸很白净,嘴唇还留着一点点清透的红润,下巴和脖颈上沾了一点点泥水,绸布衣服是特别的好看的样式,她的手放在肚子上,指甲还是凤仙花染的透明的红。她像睡着了一样平静,她睡着的时候也确实是这样子的。
“哪家的大姑娘嘞?”
“什么大姑娘,有点像黄家的媳妇——”
“瞎讲,她这绸布衣服这样式,是咱这边未出阁的大姑娘才能穿的……”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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