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乐园(六十九)面圣

陛下召见我时的气氛倒不是特别压抑,不过鉴于在半个时辰之前他刚刚杀了儿媳和孙子,这不太压抑的气氛丝毫不能使我稍有放松。

陛下喝了杯茶,慢悠悠道:“为什么闯宫?不相信太医的医术吗?”

“回禀陛下,臣妾听说纪夫人情势危急,她的寝殿又突然走水,担心是有人故意放火引开守卫,好趁乱进去暗害纪夫人。一时担心,就溜了进去。”我赧颜道,“结果,捉贼不见贼,自己反倒说不清了。”

“那就是没有人暗害纪氏了?”

“虽然火灾死因还未查明,但纪夫人是死于中毒无误,下毒元凶陛下也已惩处。”

“你是最后一个见到纪氏的人,她可有跟你说什么?”

“她求臣妾救救孩子,臣妾说连太医也无能为力,帮不了她,她就说是她自己福薄,不仅不起二公子的厚爱,连孩子也不能保住。请我和二公子看顾一下纪家。”

“就这些?”

我硬着头皮道:“句句属实,一字未漏。”

“朕可是听说,她最近在调查一个传言,她有没有跟你讲起过啊?”

“臣妾前段时间一直忙于协助整理家族田产和纳税清单,无暇顾及,年后只见过两次,对纪夫人的情况实在不知。”

这一点陛下应该是容易查证的,而且很可能已经查证了。

“那这张药方,你也不知了?”陛下轻飘飘地抛下来一张药方。

这是试探,要是不看药方就回答不知道,会露出破绽了。我镇静地膝行两步捡起药方,看了一遍,然后再恭敬回禀道:“臣妾不曾见过这张药方。”

陛下微微颔首。

“朕听将闾说,一开始不让夏无且给纪氏问诊是你的主意,为什么?”

“因为,夏御医曾经拒绝医治臣妾的一个宫人,就是前段时间,和郎中令要好的那位。虽是宫人,但和臣妾一起入宫,她又年纪小,臣妾一向当作亲妹妹一般的。她当时中毒垂危,臣妾恼恨夏太医冷眼旁观,所以印象不好。是臣妾心胸太过狭隘了。”

陛下问夏无且:“怎么回事啊?”

“宫中规矩,只有得到陛下和上面娘娘们的首肯,宫女才能来太医院医治。风夫人当时并没有得到娘娘的首肯,也是硬闯进来的。”

“不像话,”陛下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当咸阳宫是什么地方,太医院也闯,公子府也闯。”

“臣妾知罪,甘愿领罚。”

“罢了,去吧。”

我微微松一口气:“臣妾告退。”

我叩拜起身,缓退三步,这才转身离开。

陛下的声音在我身后猝然响起,说是猝然,其实语气非常平淡:“纪氏所查,是二十六年的一个旧案,华阳太后质疑文信侯效法李园事,你可听说过?”

我都把坑一个一个绕开了,他怎么还要问到这一句,我忽然明白了,前面几道全是障眼法,就是让我觉得解除了陛下的怀疑从而放松警惕。前面几个是送命题,这道是直接要命啊。

夏无且说的真没错,今天要是不拿出个让陛下满意的结果,恐怕是出不了这扇门了。

自先王继位以来,关于陛下身世的传言就一直没断过,终于因为二十六年前长安君的叛乱而浮出水面。

说不知道是肯定不行的,我回身拜倒:“回禀陛下,略有耳闻。”

“那你怎么看?”

我几乎是跪在门边,与陛下距离遥远,要答话只能高声。

“回禀陛下,陛下隳灭六国,为天下共主,上比三皇,下傲五帝,此上天之降明主,若非皋陶再世、歂顼附体、伯益重生,谁能建此浩浩之功,煊赫之业?

纵然曲高和寡,使有心之人枉言欺世,然而神明不可欺,陛下之功业早已让陛下之血统不言自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众内侍皆拜倒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一字不提邯郸旧事,又远远避开了宫闱之争,直接从奉承转入血统之论,就不信他还能怎么说。

“你倒是个懂事的。”他语气渐和,“按正妃之礼厚葬纪氏吧。”

“臣妾为纪氏叩谢陛下。”

等到我终于走出宫门,看见傍晚温煦的夕阳,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这是我来宫里的第七个年头。当年的故人已经全部远去。陛下没有怀疑我,可我对这秦宫却充满了失望。

独自面对这深不见底的秦宫,是否也会觉得不安?故人一个一个地逝去,我的势力却越来越大。一个人走在长长的宫廊上,时常会觉得有些陌生。

“那时候在太医院就认出我了吗?”我问夏无且。

“少主当时的神态,很像一位故人。”

“你说的是我娘吗?”很多人都说,我和我娘眉眼极像。

“臣入宫晚,未曾见过璇玑星君。”

我原以为他既然不是风家的人,又称我为少主,大概是娘在阴阳家的旧识。他却说没见过我娘。

“那你的主上到底是谁?”

“微臣曾受长安君恩惠,十八年前,兰夫人入宫的时候,长安君曾经密书一封,请微臣尽力补偿风家,扶助少主。”

我这下是真的一头雾水:“长安君,补偿风家?这是什么意思?”

“长安君说,他亏欠璇玑夫人良多。”

算算年纪,我娘在秦王政七年十二月受封为璇玑星君,之后便功成身退。而长安君离秦的时候是秦王政八年,要说他们两个在秦宫认识也很正常。

长安君叛秦投赵之后,被赵悼襄王偃封于饶地。我在秦王政十四年出生,那时候我娘就已经疯了,所以从不曾提起这个人。长安君十三年前去世,而我是八岁之后才开始掌权,之前没有接见过外客,所以我可以确信我绝对没有见过他。

可惜长安君已经故去,不然倒是可以见一见,把当年的事情问清楚。

“少主如果实在想知道,当年长安君自尽之前曾经留下一封遗书,在令尊那里。”

二伯瞒着兰夫人的事情,爹爹瞒着长安君的事情,都当我这个少主是摆设吗?大事全在老一辈手里捏着。这件事情不说清楚没完。

我知道就是现在传信出去,三天之内爹爹也不可能赶到咸阳,只能再等下次出宫。

我一到交接的客栈,看见属下们把一册一册的卷宗呈上来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是上个月纪夫人派人出宫的记录。”

“这是她们拜访过的大夫的名单。”

“这是这个月十一,纪夫人的宫女取走的一份药方的副本。经过阴阳家查验,能够推迟产期一个月至两个月。”

我冷笑道:“是啊,这个宫女四月十一出宫,当天回宫的时候就被扣下来了,子鸢四月十二中毒而死,你们四月十五才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吗?”

下人们跪了一地,为首的诚惶诚恐道:“少主息怒,非是小的们不尽心,是您说陛下在宫里的时候不要用比衡术,小的们就一直等少主出宫再呈递给您。”

我长叹一声:“算了,起来吧,上个月十五陛下回銮,这个月初一举行宫宴。我两次都出不来。不能怪你们。”

哪怕只早四天呢。这难道真的是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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