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癖

文／图  一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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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必须承认，我有酒癖！

        说到我与烧酒结缘，论起其渊源，可以追溯到我仅有十多岁的时候。

        其时，我农村老家一个远房亲戚突然来访。他浑身土气，脚边放了一堆农家土特产品。他蹲在地上，双手端着我妈递上的玻璃茶杯但并不喝茶，而是絮絮地和我爸说，他儿子考进县城高中了，这以后的日子，是需要亲戚们多加照顾的……孩子虽然生分，但亲戚们原也该经常走动走动的……来得急没啥好带的，这些东西，都是自家田里产的，不值几个钱，总归不需你们拿着粮票去换，别处也换不来，等等之语。

        远亲略显局促的絮叨着，身后那个比我大几岁的哥哥，和他爹显出同样的局促，其神情状态，与其高大粗壮的体魄极不相称。

        我爸热情地招呼客人坐上饭桌，我妈表示亲戚们不必要如此拘谨，一来二去，大家不就都熟悉了。饭已做得，快快，他叔，还有大小伙子，坐了边吃边唠……

        家里来客人了，搬桌凳拿碗筷这些零碎家务活，我早已经是驾轻就熟，但因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素未谋面的生客，我的表情，渐渐地换成了羞涩。

        亲戚大口扒拉着饭菜，一边吃一边询问爸妈工作忙不，询问完工作后是问候我爷爷奶奶可好，问完我爷爷奶奶后，便是不住地夸我懂事，还把筷子反过来蘸上杯中的烧酒，在我额头鬓角上抺了几下。

        我愈加羞涩了，缩了缩脖子，估计应该是红了脸蛋，不解地看看老乡，又看看我爸。

        我爸哈哈一笑说，你叔这是在疼你呢。咱农村规矩，大人喝酒，桌上如有小孩，就给你额头抹点烧酒，大一点的孩子也可以嘬一下蘸了烧酒的筷子头，将来你也是喝酒吃肉的男子汉。

        我只觉得一缕清香，悠悠地飘入了鼻腔。这味道，怎么这么香？这味道，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以至于我后来，有事没事经常跑到我家附近的供销社，站在柜台前，踮起脚尖扒着栏柜，贪婪地吸吮着靠在柜台边聊着天喝着二两的人们，他们酒杯里飘出来的那一缕缕馋人的香味。我也才知道了，这个味，原来就是烧酒的香味。

        我看着售货员从酒坛里打出一戥子烧酒，倒入杯中，买酒的人双手接过，轻轻在杯边上小嘬一口，嗞——，叭咂叭咂嘴……我想，那味道，一定比桔子粉水和麦乳精水更甜更香。

        我爸和亲戚的酒，喝到两人脸上都泛起了红光，说话舌头也不利索了才歇了。亲戚拍拍我肩说，大侄儿，叔现在去演关公，都不用画油彩了，哈哈哈……

        我一脸茫然，拿起我爸的酒杯，凑到鼻子下一闻，香，太香了！

        瞧见杯底上还有那么一点儿残留，我不由得端起来，把它们都倒在了我的舌头上，啊～～辣死了！骗人……！

        这个闻着香，喝一口能辣死小屁孩的透明液体，从此便与我结了缘，且时至今日，一直与我爱恨纠缠，让我无数次欲罢不能！

        初中毕业后，我也考上了县城高中。一次家里有客来访，我爸照例和客人喝酒喝到两人都能扮演关公。那次，客人并未在我额头抹上烧酒，而是撺掇着让我这个大后生也学着喝点烧酒。他说男人不会喝酒，那就和个姑娘家家一样了。

        我那时可不想成为个姑娘家，于是在得到我爸我妈眼光里的微笑默许后，我便开启了我的喝酒之旅，并且从此以后，一发不可收拾！

        喝酒于当时的我，如同大姑娘坐上了红花轿。也由于缺少经验，当时的我，对喝多了烧酒的后果，显然严重估计不足！

        我的第一口烧酒，嘬下去了足有一两还多，满满一大口琼浆倒进我的嘴巴里，玉液奔腾在我的喉咙间，飞流直下，瞬间转移到了我的年轻的胃里。

        这东西说不上好喝，但也并不难喝。我的喉管里似乎着了火一般，有什么东西在上下左右到处乱窜，很神奇……

        我妈捣了我一拳，说你是个憨憨哇，慢点儿喝，小心呛着！

        客人大笑，说虎父无犬子，这才像个大后生的样，我爸也只是笑一笑，没出声。他们这分明是在鼓励我！

        接着，第二杯，第三杯……

        没出意料之外，全在意料之中！我一觉从中午睡到后半夜，被渴醒来，喉咙里火烧火燎，有什么东西揪着我的舌头根子，拼命往肚子那头拽。我头疼欲裂，眼冒金星，爬起来找水喝，没成想，天旋地转的我，毫无知觉地从床上滚落到冰凉的水泥地板上。

        我妈听见响动，连忙扶我爬起来，还给我端来了一杯清水，让我慢慢喝，让我慢慢喝之后，便是大骂我爸和那位无辜的客人。

        我像中午喝烧酒那样，贪婪地将一大杯清水一口气喝干，然而肚子里边瞬间天翻地覆，一股胀气自丹田处猛然上窜，翻滚着敲开我紧咬的牙关，顶开我紧闭的双唇，猝不及防间，便演出了天女散花，我的口腔鼻腔里花花绿绿，满满当当，好似开了杂货铺！

        第二天将近中午，我才渐渐苏醒！那一刻，我咬着牙发了誓，该死的烧酒，爷爷再也不碰你！

        意志倒也够坚定，但这话，却是说来轻巧！

        酒后的话，鬼才信！

        当我进入了大学，和同宿舍的同学们庆祝上岸并相互认识的那一个晚上，我违了誓言，破了戒，并且在第二天醒来后又发了一遍毒誓！

        当我把那个心里珍藏着但此生再不属于我的女孩，不舍地送上了绿皮火车，目送她的倩影远去之后，握着掺了泪水的杯子，无言的我，再一次违了我发过的誓言，再一次破了戒，并且用了好几天才苏醒后，再次发下誓言……

        上班了，热情的同事们用装满各种液体的杯子和我打招呼，我一口一个前辈老师，一口一个哥哥姐姐，觥筹交错间，我一次又一次破了戒。次日或次次日醒来后，往往会嗓子烧哑了，胃子灼疼了，胆子吐绿了，肠子也悔青了，于是又一次发誓……

        再后来，同学聚会，我破了戒后接着发誓；参加同学婚礼，我破戒后接着发誓；奖金到手请客，我破戒后接着发誓；带对象一起出去玩，我忍不住破戒后接着发誓；再往后，工作调动了，升职了，亲朋好友聚会了，……

        我掉入到了一个无限循环之中！

        事不过三，我也不断地问自己，咱这是第几回了？如果再发一次誓言，连咱自己都觉得可笑！算了，就别再娇情了，酒这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坏，好不容易学会了，何苦又戒她，况且咱不是还那么喜欢她嘛！

        你喜，你悲，你冷，你热，放单，群聚，离别，重逢，这哪一项，你不得来点酒；你来点酒，哪一次，你不得醉上一醉；你醉过后，哪一次不得骂点什么，要么是骂人，要么是骂酒！

        但酒招谁惹谁了，爱你也爱人家了，骂你又骂人家了，里外里，都是你的理？

        既然酒无过错，那就是人为之过了！

        但既然人都有过错之先知先觉，那你事先何不对她敬而远之呢！

        且不说喝高以后，难忘的那些个难受的种种，光就你的思维，如天马行空，想啥有啥；你的行动，如凌波微步，神出鬼没；保不齐，你会与墙头擦个肩，与电线杆子拥个抱，从而留下个难忘的印记。

        人一旦与烧酒坠入深情依恋中，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相火热到卿侬我侬了，纵有天大之事，便都于迷糊之中统统抛于了脑后。迷糊过后，总有醒来的时候，醒来后便是懊恼和后悔，又伤肠胃又伤肝，好几次险些误了事，留许多故事让人说笑，况且还很不安全，所为何来呢！

        如果喝酒仅仅到此地步，那你只能算修炼到了第一层境界。你认识到了酒之好赖优缺，也认清了自己到底趁几斤几两，此所谓看山便是山者是也。

        好酒之人，总能把任何想喝酒和不得不喝点酒的借口，通过旁征博引，不断匡曲致直，最终证明出来，让她名正言顺到连自己都拒绝不了自己，更别说好意思拒绝别人，而且也不接受别人的拒绝。

        往往这种时候，酒既然是酒，酒也又不是酒了。诸如托人办事，联络感情，忙来打听事，闲来吃个瓜，均把杯杯盏盏，汤汤水水，随着云山雾罩，海阔天空，推过来让过去，一味助兴添趣，从而达到预期以内或以外的目的，体现无比神奇的效果。掺和了烧酒的饭局，总比干巴巴坐着，冷清清光嚼舌头根子，更有情趣，更热闹。

        有人醉了愣说没醉，有人没醉反而在装醉；有人自己不喝却在拼命劝别人喝下，有人开始矜持着不喝，后来喝到了状态，喝完一个再喝一个；有人喝着喝着便笑了，有人喝着喝着却哭了……

        此时，烧酒便被赋予了各种新奇花哨的功能，此时，看山不是山了。

        其实，杯中天地小，腹内乾坤大。老祖宗几千年来，流传下来了这么一门手艺，一辈一辈人，传承下来这么一件传家宝，总不能在后辈若干代人手里失传了，那可就是数典忘祖了！

        酒之为酿，往小了说是粮食精华，往大了说是文化血脉，千百年来，只为我华夏各族所独有，蛮夷尚且效而仿之，我辈岂敢妄自菲薄！

        想当年，随着生产力的进步，生产效率空前提高，于是人们手里开始有了余粮。然而酒这东西，到底是偶然得之，还是故意为之，其实并不重要，专家们尽可以去考一考古，翻一翻典，研而究之，我们普通人却没那必要了。我就知道，酒的出现，代表了盈余和富有，不论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自己的劳动成果，喝着不香吗？

        酒入口舌，达肠胃，走脏腑，循经脉，通四肢百骸，蕴天地精华而长人之魂灵，驱天真气血而壮人之精神，有事没事来上那么几口，它不香吗？

        古往今来，凡夫俗子，文人雅士，颇多好酒者，从而有曲水流觞以成兰亭之序，刘仱醉写草就酒德之颂，还有武二郎醉打吊睛猛虎，鲁提辖撞破山寺之门，更有无数酒香四溢的诗词歌赋，朝代延续，经典流传。你或是微醺或是大醉后，再拿出来它们，吟唱一番，它不香吗？

        说到底，喝酒便是喝酒，喝就完了，哪来那么多说道！想喝你就多喝点，爱喝你就多喝点，能喝你也多喝点，喝酒纯粹就是为了喝酒，无他！

        所谓看山还是山，喝好便好！

        酒是如此之好，譬如鲁达曾言，洒家甚恨之亦甚爱之！我虽好酒，但从不酗酒，更不会借酒发挥，搅了雅兴。

        我只不过是有点酒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