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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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的时候正下着大雨。他们要回老家,提前几天就说好了。半年没一起回去了,现在彤彤放了假,老父亲这天过生日,正好回去趟。头一天去订的蛋糕,按照方兴明的计划还要去杀一条鱼。方兴明善于做鱼,每次回老家,他都去市场选一条四斤左右的清江鱼。鱼贩从塑胶水缸里捞出,啪一声甩砧板上,刀刃向上,刀背向下,咣!敲在鱼头上,扑腾乱跳着的鱼忽然不动了,鱼贩很快旋片,打包,几分钟完成。再从那里带一酸菜料包。每次都是。
电梯最底端在负二层,出了电梯门,三个人鱼贯穿两道小门,又拐两个弯,脚底下踩一层薄薄的水。车位比汽车还贵,一开始没有钱,等终于凑手车位也卖完了,只剩了最偏僻的两个。脚底下的水从底下返上来的,从春天就这样了,交工不到三年的新住宅楼,车库墙皮已大片洇渍如小儿尿过的床单,地面则如刚下过了雨。群里有人说,我们住的真是威尼斯啊。有个自封业主代表的人,去找社区交涉,社区找房产商,房产商说,你们等着吧,我们反正很快就破产了……破罐子破摔的赖皮腔。业主代表四处反映,有进展就发群里,但没几个人响应他,人们都在说别的,谁往家门口吐了瓜子皮,谁抱怨楼上的邻居吵架影响孩子上网课,如此之类。
空气潮湿,很多车开到了地上,但方兴明的车仍停在负二,他爱惜这辆车,如同一个古代的战士爱惜自己的骏马。这车是疫情前单位效益最好时换的,但他已有段时间不开车了,大半年来厂里半停工状态,工资连以前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俄乌战争一起,油价又蹭蹭往上涨,哪里还加得起油。外出骑自行车,远一点的就乘坐公交车,有疫情就戴好口罩。但这次是要回老家。你住多大的房子没有人看到,你住的楼房因为劣质防水层已成危楼,没有人知道,但你怎么进村的,父老乡亲眼睁睁看着。常年聚在村头的父老乡亲们漠漠然浮上微笑,实则你的形状很快蔓延到村庄各个角落,就是通过这些看上去漠漠然的面目。
应该先去市场杀鱼,再去蛋糕房取蛋糕。蛋糕房是八点半开门,而市场不到六点就开市。蛋糕是甄香蛋糕房的出品,只用植物奶油,同样尺寸的比其他店铺贵个两三倍不止。方兴明不愿意回家,怕父母问起厂里的情况,他从小学习努力,靠近一个二本院校,但全班五十多个,当年考上本科的只有仨,而方兴明还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工作很认真,从来不计较加班加点,农家孩子九十年代进城是大事,但现在日子过成这样,父母若问起……不想面对。
头一天骑自行车去订蛋糕,彤彤说干嘛大热天的又要跑?从网上订多方便。方兴明说总得看着选吧。彤彤说美团上什么样子看不到?你天天这样忙忙活活跑来跑去,一点效率都没有,像个活在上世纪的人,啥都不会,啥都不去尝试。彤彤哪里晓得,对方兴明来说,忙忙活活的日子就容易些,老呆在家里,每周上两天歇五天,脸上摆着没啥,心里那种空那种慌最要命。跑来跑去的有一种有事干着的充实,兴兴头头之间连自己都蒙蔽过。彤彤下载了一个小程序,发布本地招聘信息的,推荐给方兴明,方兴明从头看到尾,我现在还上着班呢,不能说扔就扔了。素卿说二十年前你要下了决心,我们也不至于像现在。
素卿娘家在城中村,当年打造建材一条街,房地产刚刚兴起,娘家兄弟抓住机会,很快天翻地覆,银子哗啦哗啦淌进来,又投在商铺上,现在只做包租公,房地产冷了不影响他们日月的滋润。也动员过方兴明,和素卿一起盘个门头做建材,方兴明斟酌再三,还是选择了十年寒窗读来的这个正式工作,继续待在厂里,好三年,坏三年,不好不坏又三年,拖到了现在,谁想到遇上疫情,眼看着吃不上饭了。
但是现在,方兴明打开了车门,坐在了车上。他一旦坐在了车上,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刚上班的时候,单位里开车的都小有身份,离得领导近,连方兴明这样分配过来的大学生也觉得矮那些司机们一头。现在呢,谁还没有辆车呀,但是彤彤刚拿到驾照,素卿常年腿关节疼,一直将汽车看做可畏的庞然大物,只有坐的份儿,没有摸方向盘的胆儿。素卿对车辆的敬畏,方兴明是满意的,他再次感到一种平时没有的掌控感。
他转动一下钥匙,脚底下传来发动机的声音,车辆启动。打方向盘,退出车位,拐过第一根四方柱子向西,第一条通道再拐向北。方兴明打开车灯,彤彤问干嘛还开灯?方兴明说如果侧面来车,他可以提前看到我。都是直角拐弯,墙壁挡住左右的视线。彤彤有心无意点着头长长地喔了一声。方兴明觉得得意洋洋的无知丫头不懂的事情还多着呢。不由脚底加大一下油门,已经进入最长的通道,车呼地冲向前去。还没扎好安全带的彤彤不由自主前后摇晃,慌忙间两手抓住方兴明的右手腕。她娇弱又生气地喊了一声,爸!干嘛呢你。
这个大小姐,早就被惯坏了。但此刻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青春少女坐边上,后边还端端正正坐着少女的年轻时同样如花似玉的妈,自己的老婆,这一切看上去都多么正常。人一辈子求什么呢?至少对方兴明来说,就是能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比如每天上班,下班,周末歇班,每月工资卡上增加一笔足以养家的薪水,这就是他全部的生活。眼睛的余光可以觉察彤彤“葛优躺”的样子看手机,方兴明往两边撑着肩膀,撑出一个父亲的威严。你昨天去找的工作怎样了?彤彤头也不抬地说等消息。方兴明说找工作你得主动点。却忽然想起就在昨天,还是彤彤动员他去换一个工作。说到晦气的工作就想起王乙丁,王乙丁开按摩店,一家人都靠他那一双骨节已经变形的手。他以前租着方兴明家的车库,但是生意不好,方兴明老房子卖掉后,他跟方兴明商量,欠着的房租折成按摩的次数,再按正常的价格打七折。方兴明做数控技术,每天姿势固定,肩膀酸起来要命,的确需要按摩下。当时厂里还正常,又刚搬了新家,起码在王乙丁面前方兴明颇有精气神,这也是他愿意去王乙丁那的原因。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比你过得好,但你发现还有个人连你的日月都不如。所以躺在王乙丁的按摩床上,任由他的手指头在肩背捏动,一边听他讲着顾客们传递的各种轶事,方兴明获得的是身心双重的放松。
王乙丁瘦骨伶仃,但手上有力道,抓在身上像钢爪。饶是如此,还是赚不足两个儿子的花费。头一个老婆离婚后跟素卿娘家村倒腾建材的一个小老板去过了,好在愿意负责老大一半的费用,现在的妻子也生了一个儿子,却一分不肯出,自己开超市的收入全都存着,只需要花钱的时候来跟他伸手。女方老人也跟过来吃住,王乙丁说早知道这样这个小老二就不应该生下来,离婚算了,现在头一个孩子已经没了妈,第二个不能再没了妈。大的上大学,小的读幼儿园中班,分别处在学费最高的两端。
王乙丁的手从面向下趴着的方兴明的肩胛骨一路往下,沿着后背的督脉和膀胱经抓到了腰眼,在腰眼处摸着骨节推拿。王乙丁这双手,瘦骨嶙峋却真有力道,它继续往下着,落在方兴明的小腿肚子上,按压的痛爽如针扎又如闷棍。听着王乙丁抱怨第二任妻子的种种,眼看着又要过不下去,方兴明想好在自己还有赤胆忠心的素卿。
从后视镜里方兴明看到素卿的侧脸,跟身边的彤彤真如一个模子扣出来。又想到这一代年轻人要面对的世界和时代,眼下企业的不景气,不由生出一种沉甸甸的担忧。彤彤自己倒心无二事,只埋头在手机上。她刚会走时,何尝不是个天使,粉嘟嘟的脸蛋子,走起来摇摇晃晃,一抱在怀里,粉嘟嘟的小圆脸就往人脸上拱,那架势不像亲,倒像啃,一头小粉猪,温软又贴心的小兽,这小兽如今长成了一个长颈鹿,动作缓慢,旁若无人——这个长颈鹿跟那个小兽之间,果真是同一回事吗?
周边光线灰暗,显得负二层的车库无边无际。不管怎么说,闺女在右侧,老婆在身后,方向盘在手底下,车穿行在地下车库最长的一条通道上,这行动着的车里几乎装载了方兴明一生的成就、全部的人生。彤彤忽然从手机上抬起头,明天我就可以过去上班了。方兴明问去哪里。桌游店。方兴明说桌游店干啥的?彤彤说就是狼人杀,跟剧本杀差不多。方兴明说你一个姑娘家弄什么杀?彤彤说你甭管,我也就过去干两天,下周我还揽到一个新业务,去给人家介绍伴娘。那叫个什么业务?彤彤说不懂就别问,疫情间,总有新娘子说好的闺蜜和同学封锁了过不来,我和同学的网店就专门补这个缺,介绍一个差价二百块。就近的我自己去,就是五百块。方兴明说你别给人家耽误事,彤彤说你不懂就别问,我幼师的同学里啥都缺,就是不缺年轻的姑娘。晓得你不容易,所以这个暑假我自己挣自己花,不会问你要一分钱。
桌游店就在职校大门的路对面,大幅的海报上,一个外国小女孩隐身在黑沉沉蓝幽幽的夜色之中,身穿白得发蓝的衣裙,那种蓝跟背景的黑对比出深邃的恐怖,尤其女孩脸上往下淌着的血迹,让静静圆睁的大眼里的神气更显得恐怖。那夜色的背景上闪电样、裂纹样刷出一道亮橘色折线,像溅上去一摊血。溅血般的大字是“午夜凶铃院校版体验馆”,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禁止殴打工作人员,否则罚款五百元。
那工作人员不是很危险?
彤彤说不是那一家,是旁边那家的桌游。你不懂就别乱问好不好。方兴明想不懂才问,而且这算个什么工作。然而他正带着老婆闺女回老家去,这一对堪称美丽的女人。回去不仅是看望父母,也是给父母的左邻右舍看。一辆雷诺越野车,后备箱几乎填满的礼物,比妻子高出半头的闺女,通情达理的妻子,这就是他能展示在乡亲面前的全部了。
前面一辆车都没有,马上就拐过最后一个直角,再拐两个弯,就可以直通地面了。而刚搬进新房时,接母亲来住,母亲晚饭后跟着外出溜达,举头看天,每次都会惊叹,这楼可真高!你们这小区是不是北海城最好的小区?方兴明很有一种满足感。当然他很知道,这个城市有许多二三层的别墅,四五层的复式,七八层的电梯小洋房,那些高档的一套近千万,那才是值钱的房子,但母亲是山里人,她只从电视上看到过这么高的楼,她的惊叹和自豪是发自内心的。母亲不适应住在楼里的封闭和憋气,方兴明便带她下楼遛弯,出了门口发现下雨,他带母亲到车库口的绿棚顶下避雨,雨却没有停的意思,只好从车库回家。下了长长的坡道,母亲望着负二层里几百辆车左右前后整齐排出去的壮观景象,满脸惊骇。方兴明说,车库够大吧,及得上咱村里最大的那片坡。母亲跟在儿子的身边,到边到沿地走了一遍,面对怎么都走不到头的车库,她忽然担心起来,你们这么大一个小区,都是住在一个空洞上啊。
是经由母亲的眼睛方兴明意识到这个习焉不察的事实:城里那么多鳞次栉比的高楼,其实都住在一个巨大空洞的上面。而此刻,他正在这个巨大的空洞里开着车,从前侧方的一个空车位里斜插而出,拐过最后一个直角边的方形立柱,轮胎底下传来杭浪杭浪接连的声响,是坡面提升阻力的小槽沟带来的巨大摩擦声,同时提醒着减速。
素卿的手机忽然响,她接起,爹。却突然断了。方兴明问谁?素卿说彤彤你给爷爷拨回去,就说妈妈手机在车库里没信号。彤彤置若罔闻,戴着耳机不知在听歌还是聊天。方兴明的父亲每次晓得他们要回家,都提前问何时到家,然后一路关注和等待。方兴明说出去后你再打吧。素卿不满意闺女这么大了还这样自私,彤彤你打回去,告诉爷爷已经出门。她声音不高地又说了一遍。彤彤说自己手机信号也不好。素卿用的老手机,这个家她最艰苦朴素,号令女儿的时候也就特别底气充足。方兴明觉得有什么被破坏了,这车,这车里所载的一切,他整个的生活,其实从来都没有他假装出来的那样完美,比如这对长相如此接近却针尖对麦芒的母女之间,就是一个无法忽视的家庭之梗。他猛的踩了一下油门,车轰的一声带动人的身体一起被推了一把似的往前冲去,素卿尖叫,你要干什么?她术后伤口未愈,他当然知道。然而,有什么正在危险地破坏或者冒犯他的某种“完整性”,他感觉已经被冒犯了。
彤彤也觉得了一些什么,呆了一呆即调好手机拨通了祖父的电话,告诉他们已经出了门,说明刚刚母亲手机在地下没有信号才挂断。方兴明的车在彤彤的电话声中开上了30度向上的斜面的顶端,一路在整齐密集的小槽口上,在井筒一样的坡面车道里,两耳盈满巨大的摩擦声。他又踩了一脚油门,车以冲撞的速度窜到出口,出口的第一道档杆却因为反应速度跟不上,他只得猛踩一脚刹车。档杆慢慢升起,素卿的声音也响起,你就不能慢点吗?语气不高,但是语调充满了责问的意味。方兴明不理她,素卿又问了一句,你到底要干什么?方兴明正好眼睛落在显示屏的时间上,不由说这都几点了!
方兴明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真觉得晚了,疫情以来厂里没活干,先是进口配件进不来,耽误组装,再是疫情高风险区的配件被阻挡在高速路上,好几次都运到了,因为不让下高速,从出口接着拐弯进入口,远道返回。一周上两天,歇五天,这两天也经常是打扫卫生或者检修安全应付部门的检查。歇的五天里无事可做,每天慢悠悠地过,早点晚点有什么关系。但是当他一下子说出口,同时想起了早上总是他第一个起床,每天做好了早饭,将饭放在饭桌上,再去一个一个喊她们还好几遍没人应。起来后又一个一个慢腾腾去梳头,洗脸,刷牙……彤彤这么大了,别说小棉袄,简直就是个小钢炮,但他都接受了,这就是他的命,孩子也有自己将来的命,素卿呢,她身体不好。但是当年娶到素卿,他多么的自豪,就因为他是分配到国营企业的大学生而素卿没有正式的工作,这朵城关之花当初才愿意嫁他。他何尝不明白。日子都是这么过下来的,快二十年了,然而此刻这一切忽然都变得如此不可忍受,活在世上没有一件事让人感到称心。
头一天都说好了的,七点前出发。方兴明说。此刻,就在此刻,一小时前家人的慢腾腾成了他心里噼啪燃起的导火索,怂恿了他满腔的怒意。素卿的“你不能慢点吗”里,那竭力压低的嗓音,你慢一点好不好?……慢一点好不好?每个字都没有问题,但是那每一个字都不是听上去的平静温和,而是其中饱含了控制和压抑,她也早就在忍受着了,这么多年她对方兴明的不思改变是不满的,不管说还是不说,方兴明都知道。
似乎满是锯齿样横槽排列而成的坡道还没有走完,槽沟与轮胎的摩擦发出充满杂质的轰鸣仍继续地响着,而伴随着耳中轰鸣的还有彤彤的尖叫:老方你疯了吗?她匆忙间去拉他的正握在档把上的手腕。他的手坚定而用力地握着,彤彤近似虚拟的那一下拉扯,被他略一晃动摇晃开去。
出了洞口这么久方兴明才发现,外面在下着大雨。其实他应该早就听见了,车道上面是绿色的塑料顶棚,雨点倾泻上去发出急骤猛烈的撞击声,原来盈耳的不是车轮擦过槽沟的声音而是塑料顶棚上的大雨,也许刚才太全神贯注,同车人对他车速的干涉带来抗拒的紧张,不暇他顾……总之直到车身由后仰而放平,他才意识到原来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在素卿和彤彤共同呵斥的尖叫声中,方兴明再一脚油门,将车稳稳停在了小区的自动栅栏门前一米之处。
车里空间这么小,只有几立方米的空间里,除了空调的冷气还有母女二人不满意的情绪,经过挤压了的情绪所占据的空间仍铺天盖地,大于了车内空气造成的密度,继续压挤着方兴明的心脏。第一道档杆升起,他依靠惯性驱车前行至小区大门的第二道档杆,而蓝牙一直没有反应,可能车靠得太近了,打破了一个必要的距离。
彤彤竟然顾不上再看手机,她像只小老虎一样虎视眈眈目视前方,难得地跟一直互呛的母亲同仇敌忾着了。方兴明命中注定要与之发生紧密联结的这两个人,只因为一个精子的关系。而自己也是经由一个精子,跟将要去往的遥远乡村那个家庭发生着茫然莫名的联结。而大雨笼罩着四面的玻璃如同流动的幕布遮挡住周围,让一切都看不清楚。方兴明才想起摁开雨刷,让它像个动物一样在眼前做反复运动,扫出极小方块间的一块透视的镜面。
哪里传来一声喇叭的长鸣,后视镜里什么都看不见了。但他需要后退一下才能对上门口的蓝牙取像,但倒车影像显示后面的车离自己已不到两米。这辆车什么时候上来的?怎么自己毫无觉察?方兴明想也没想狠狠摁了一下喇叭作为回应。后面的车静止观望,方兴明稍微后退,后面的车再一次按响了喇叭。方兴明继续往后倒,大约十公分左右。平时的习惯,方兴明会下车跟后面的人解释,请求他后退一下,但是现在他根本没有这么想,而且下着这么大的雨。不想后面的车大概明白了什么,终于自动往后退了两三米,而前边的栅栏也终于缓缓起杆,方兴明随之缓缓驱车出了大门。
先去杀鱼?方兴明问。
没有一个人回应他。他装作也完全忽略掉车里两个人的沉默,以及沉默里包含的抵抗,他假装压根没有人生气这么一回事,努力保持语气比平时更加平静和正常。他自己回答自己说,先去杀鱼。
出了大门是四通八达的道路,他曾经多么热爱小区东门这条新修的又拓得好宽的大道。一条破不开车辙的坑坑洼洼的旧路,在他们搬入之前拓宽成了两边各有六十米绿化带、中间一分为二、每边四条并行车道的大道。方兴明两手放在方向盘上,眼睛死盯着前方,但又什么都没有看在眼里。素卿和彤彤仍在大声阻止他,是提醒他赶紧减速。但方兴明说不清是什么在跟这个阻止做着对抗,有个力量横冲直撞着他的心胸。直到拐上大路他才发现斜对面疾驰而来的一辆老尼桑,他们惯常称之为拖鞋的那种货轿两用车。慌急间他迅速打方向盘,两车几乎是擦肩而过。车里的空气更加高压和拥堵,跟平时大为不同。平时的空气该多少,就多少,现在呢,三个人,另外两个人一起形成的压迫已经让空气密度翻番,可能每个人都觉得拥挤,以及令人亢奋的烦躁。方兴明又狠狠踩了下油门,就在这时他感到了一只手,一只手忽然探过来的手,这只手没有放在他握着档把的右手上,而是直接放在钥匙上,车终于变慢了,几乎停了下来。而两边的三轮,电动汽车,前后的车辆,都以奇怪的默契照常前行,且都险险躲过了方兴明的车。方兴明忽然想起他平时每天上下班看到那些人,尤其冬天,骑着自行车,三轮车,电动车,顶着雨布,雨布被大风激荡狠狠兜在行人的身上又忽然飘荡开去,他每每觉得开着一辆中档私家车上下班的自己是一个罪人。凭什么他们淋于风雨而自己寒暑无碍?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那种感觉常有但也都只在转瞬之间。
他重新打开了火,同时怒不可遏。他毫不掩饰这种怒不可遏地看了彤彤一眼,你疯了吗?彤彤真的是个被惯坏了的孩子,她丝毫没接受父亲的震慑,反而朝他吼,疯了的是你,不是我!
素卿这次对准女儿:你疯了吗彤彤?怎么能去碰他的钥匙!彤彤不再说话。雨点像瀑布一样倒在前窗上。
素卿又转头对方兴明,你开回去,我要下车。
方兴明压抑地笑,你下什么车呀下?他试图用这种态度来缓和紧张,素卿说你开的车我不坐了,让我下去。方兴明忽然好奇地问,你疯了吗?素卿说你自己去杀鱼吧,你自己去拿蛋糕吧,你自己回老家吧。我不回去了!方兴明转头看一眼彤彤,彤彤不接触他的视线,转头看窗外。很快又回过头来说为什么我妈提醒你什么你都不听,还越来越起劲?为什么我妈说的正确的提醒你从来都不听还更来劲?
方兴明继续保持微笑,驱动车辆向前,你妈会开车吗?不会开,就应该闭嘴。不能让一个不会开车的人来教开车的人怎样开车。彤彤说我妈不是教你开车,是叫你不要开那么快。这个傻白甜一下子也有了逻辑。方兴明说只要你俩都闭嘴就啥事都没有。素卿说彤彤你来开,你不是已经拿到证了吗?方兴明说你以为她比我还开得好吗?你以为这么大的雨她能开得了车?
车辆继续飞速向前,素卿大声喊着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开车就耍威风,为什么我们说得对的你从来都不听?为什么……
车哪里还是车,是自己奔跑着的一匹野兽。它欢快地穿过红绿灯路口最后的黄灯三秒继续往前飞奔。前边一辆货拉拉的面包,左前一辆黑色CRV,右前方一辆电动三轮和两个电动自行车。这么大的雨,还有这么多的人奔波在路上。方兴明让车从面包和CRV之间的空隙急速穿过,穿过雨雾,穿过道路,穿过泥水,穿过车辆,就在快要到达卖鱼市场的时候,大雨之中素卿打开了车门。方兴明紧急刹车,匆忙间拐入一个不知用做何用的绿化带的隔断间隙里,前面是一个大院的廊道。素卿已经跌倒在路边的雨水之中,彤彤过去拉她,被她一下子甩开,她挣扎着从泥水中站立起来,摇摇晃晃冒着雨往前边的夹道中走去。
方兴明在漫天彻地的雨声中忽然一阵茫然,素卿和彤彤,她们分别是谁?看上去那么熟悉的两个人,却又如此遥远。可是刚刚她们为什么离他那么近?如果没有她们,他会怎么样?路对面工棚房顶处滑过一道闪电,紫电青霜的颤抖折线闪过,大雨从车门扑进车里来,在极小的空间中卷起一阵旋风,扑撒了方兴明一身雨点。车停在路边一个绿化带中间的出入口。旁边是一排沿街房,中间有个供车辆出入的穿堂,两扇大门却严丝合缝的合拢着。雨从天使不断的倒下来。彤彤又回来拿伞,她连看父亲一眼都不肯。她打开车门急急忙忙抓了两把伞又冲到了雨里。方兴明什么也没拿,他下了车,但是当他冒雨走到夹道口,发现已经不见了她们的人影。
两扇门之间,原来有一根很长的链子锁挂着,推动后会在前后间形成一个可容一人穿过的空隙。方兴明从空隙里进去,房后是一片菜地。看来是一片新征而没有建设的空地,附近的人便胡乱种了各种的蔬菜瓜果。素卿静静地站在彼端檐下,一道雨帘的这边,她跟刚才的癫狂已判若两人。当方兴明走过去的时候她回头逼视一眼,然后环顾周围,然后走到廊壁边,将墙角的一个酒瓶子握在手里,高高举过头顶。方兴明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更不晓得她究竟要做什么。只见她用力地将那个酒瓶子摔在地上,随着玻璃碴子碎了一地,一瓶子的烟蒂也散落出来,一股浓重的尼古丁气味在空气里飘散开来。可能是晚上栖息的农民工把这酒瓶子当做了烟灰缸。
素卿歇斯底里地喊着,你凭什么,凭什么,你凭什么单在开车的时候耍威风?接着继续去找趁手的东西,她找到了一个粗糙订制的木板凳,再次举高后狠狠用力摔在地上。又看到了自己的伞,也拿起来用力甩出。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不应该提醒你吗?让你开慢点不行吗?我提醒的不对吗?为什么越说你越来劲为什么?
方兴明说了一声,车不还好好的还在那里吗的时候,她忽然冲到他的面前,头发混乱地遮住面孔,方兴明从来没有见她如此失常——在这个被封锁的穿堂里,她完全就是一个疯子的样子。 2023.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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