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

黑皮是我的姨表哥,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24岁,比我大了整整一旬。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见。我记得小时候,到他家里去玩过,那时并没有多少印象。他家住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里,虽说离县城只有六十多里,可都是盘盘旋旋陡峭的山路,逢到雨雪天气,基本上就是封路,所以,因了这个缘故,两家来往并不算多么密切。顶多每年的正月里拜年,我姨妈姨爹匆匆来家一次,歇息一夜便又匆匆离去。那一年正月初二,黑皮来了,说是他父母有些不舒服,这年就由他来拜了。

我其时正在院子里放爆竹,黑皮刚进门时吓我一跳,因为他长得太有个性了。大手大脚阔脸浓眉,那脸黑得像个包公,个头足足有一米八几,铁塔一样站在我面前,露齿一笑,那牙却是白的。

“老弟,不认识我了吗?”他看着我呆愣在那儿,嘿嘿笑着问,声音也是粗犷,像山里掠过一阵风。

我惊恐后退两步,摇了摇头,不安地把手在衣角上绞来卷去。他放下拎着的白色袋子,蹲下身子笑道:“来,骑上来。”

“什么?”我更惊慌了。

“你小时候到我家玩儿,就是喜欢骑我呀。记不得了哈?”

我把头摇得像只货郎鼓。

母亲这时从房里迎出来,笑吟吟地说:“黑皮来了,快到屋里坐。”黑皮便又拎起袋子,走几步,顺手把我也拎起来,笑着说:“一块儿进屋。这老弟,好些年不见,长高了不少啊。”

我感到在他粗大的手臂下,像一只小鸡被他连拎带拽进了屋。

母亲叫他坐下,歇息,并泡好茶让他喝,但黑皮却忙乎起来,打开那只鼓囊囊的大袋子,嘴里念叨着:“这是两只山鸡,那是一只野兔,两大块是野猪肉,还有野山干菜·····”,一样样摆在桌子上时,足足堆得像小山般。末了,搓着手对我母亲笑道:“二姨,这些山货都腌制风干好的,可吃很长时间呢。”

母亲惊疑问道:“这么多?你咋背来的?”

“有驴啊,门外拴着呢。”他坐下喝着茶,笑呵呵地说。我是看着黑皮变戏法般拿出那些东西。心里也是万分高兴,因为,这些山货均是我喜欢吃的,同时,看着他那温和的模样,刚开始见他的一丝恐惧,全烟消云散了。陡然心里涌起一份亲切感。此时,听他说有驴,便又添了一份兴奋。于是,我走到他面前,问:“黑皮哥,那驴我可以去骑一骑不?”

“当然可以,你小时候连我都骑了,何况这驴!走,现在就骑去。”黑皮一拍大腿,拉起我就走。母亲赶紧阻止,又冲我不悦道:“你黑皮哥走了这么远的路,让他歇歇不行吗?”我犹豫了,正踌躇间,黑皮一把将我抱起,笑道:“别听二姨的,我们走。”立时就感到贴在他身上像一座山,我就是棵小树。

来到门外,果然有一头驴,个头不大,全身乌黑,只四只蹄子是雪白的,更搞笑的是,那黑的驴脸上有一个很大的月牙形白斑。见了我和黑皮,后腿得意地往后踢腾几下,扬起脸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还嗯啊嗯啊地嘶鸣了几声,并甩了甩尾巴。黑皮冲它叫道:“老黑,放老实一点儿,我老弟来骑你了。”那驴便安静下来,黑皮把我放到驴背上,牵过缰绳,拉着就走。

我在驴背上前仰后合随着黑驴的小碎步颠簸着,起初还有些紧张,但很快就适应。而且,还有黑皮的包票:“你别怕,这驴很听话,况且还有我呢。”遂放心骑驴。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一个梦想。因为,我家后面不远处河滩青草丛处,常常有别家的孩子放水牛。那水牛通体灰黑,体型庞大,有两只弯弯尖尖的长长的牛角,慢慢悠悠甩着尾巴啃青草。而它那宽厚的背上,驮着一个放牛娃,或正骑哼着儿歌,或倒骑着吹自制的柳笛,更有甚者,有的竟然站在牛背上,非常灵巧地做着类似于杂技的夸张的动作,引得我长时间地驻足观望,羡慕得流口水。有好几次我凑近那牛的身边,它总瞪着眼对我瞅,看那眼神,显得很不友好,遂打消了骑它的念头。当然,那些放牛娃们,也没有让我骑的意思,大概是因为与我不太熟悉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吧。

如今骑上了驴,结结实实体过了一把瘾,很是惬意。黑皮牵着驴在房前屋后的路上、空地里转悠的时候,邻舍的几个小朋友看见了,大家一拥而上围观,拍着手欢呼着,跳跃着,个个眼里闪出惊喜艳羡的光,我在驴背上看他们,竟是那样渺小,欢喜得咯咯大笑。黑皮也是一副骄傲和自豪的样子。

但午饭做好了,母亲来催着回去,可是我的骑驴的兴致正炽,赖在驴背上不肯下来,黑皮便说着好话,哄我道:“老弟,现在先吃饭,以后只要你有兴趣,闲时到我家去,比这更好玩儿的多的是,管你过够瘾。”他无意间说的话,让我牢牢记在心里,以至于母亲后来不停地抱怨,说都是黑皮惹的祸。

那天黑皮在我家歇息了一夜,晚饭时喝了点酒,夜间便对我海阔天空地吹嘘起来。

“老弟,骑了个驴就把你高兴得像吃了屁,看来,你还是见识得少哇。”他摇着硕大的脑袋,叹息着说。

我就双手托腮,饶有兴趣听他还有比骑驴更令人兴奋的事儿。

“见过逮山鸡么?我用网在它经常出没的地方支好,然后敲着铜锣,叽里哐啷一通震天响,那山鸡便惊得晕头转向,东奔西藏,就撞到网上,网格大,有黏性,这山鸡就被缠住了,它越动,就缠得越紧······它身上的羽毛绸缎一般的漂亮。”

我的眼前就闪现出那五彩斑斓的山鸡,好奇地问:“它,好养活么?”

“不太好养,活捉后,养在笼子里,性子很躁,总是郁闷,很容易挂掉的。但吃着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你带来的这些山鸡都是这样捉住的么?”我高兴地问。

黑皮颇为得意地说:“当然。捕山鸡可是我的绝技,每年我就捉住很多呢。”他喝了一口茶,接着说:“要论吃,山里的东西可不少呢,比如地菜皮,黑木耳,野蘑菇,松子,还有水稻田埂茅草丛里的覆盆子,熟了后血红血红的,又酸又甜·····”

我在流着口水。

忽然,他神秘地说:“夏天可更有意思了,暴雨过后,稻田埂上的水都奔涌出来,那水四面八方的流,连路上也是,一群群的鲫鱼儿们或顺水,或逆水,摆着黑黑的脊梁,哗啦啦地摇动,你掂着筐,尽可放力去捉,不半天,就装满一大筐,那鱼炖汤红烧,滋味鲜美,余香绕梁啊。”

我在心里盘算着,啥时我也去亲自体验一把。鱼倒是其次,那水,可是我的最爱。在家里时,母亲是严厉管教,根本不让我向小河里池塘迈进半步的。

“还有,夜间,你同我一块儿去捉黄鳝。”他兴致勃勃地说。

“夜间怎么捉?”我好奇地问。

“用竹笼子啊。长圆形的,头大尾小,大头的地方有个圆洞,里面有倒钩刺,尾部用绳子扎紧。把蚯蚓烧熟了,装入笼内,埋入水稻田里。那黄鳝夜间出来寻食吃时,闻香便顺着洞钻进去,再也出不来。第二天清早去起笼,嗬,一个笼子准保有好几条肥粗的黄鳝。运气好的话,有七八条呢,掂起来沉甸甸的。”

“黄鳝不咬人么?”

“黄鳝哪里会咬人?我把它们剖开洗净了,用板刀拍扁,切成方块,撒上盐,涂上猪油,用荷叶包了,再用黄泥巴裹起来,放入柴火里烧,待到黄泥巴烧干了,取出来,掰开,啧啧,那香啊,简直是······”黑皮咂着嘴,伸出舌头沿着唇边绕了几绕,好像在品尝着那鲜嫩的黄鳝,逗得我也不由自主把舌头跟着他绕了一回。

黑皮第二天吃过早饭就走了,我依依不舍目送他那山一样的背影牵着毛驴离去,心,也被他带走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一直沉浸在黑皮描绘的那些有趣的事儿上,他所说的这些对于我来说,不啻天方夜谭,都是我往常所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盘算着如何才能找个由头到他家里体验体验。

终于熬到了学校放暑假,便哼哼唧唧缠着母亲说,想黑皮哥了。母亲一听,眼睛瞪圆了,说,“你想他?他,有啥想头?”我翻了翻眼,脑子里也急速打着旋,是呀,为什么想他?还真找不出理由,只好耍着无赖,说反正想他了。母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颇为不悦道:“你的那点小九九,我还不知道?是想趁机去那里疯着玩儿吧?不许去。这个假期要好好补习功课。看看你期末的考试,成绩丑得很。”还说,“你黑皮哥就是不好好学习,初中都没念完,才天天在家干农活。年龄恁大了,连个媳妇都找不到。想他?难不成也打算像他那样子?”

母亲说这话,让我难以辩驳。但心里总觉得空荡荡的。读书补习的时候也是晕乎乎的,老是走神,而且成天无精打采的。惹得母亲好不容易联系的家教发着脾气,最后终于被气走了。因了这个事件,我结结实实挨了母亲好一顿训斥,说:“兔崽子,不求上进的东西,看你以后没前途,只好去要饭。”被训之后,我更提不起精神,连饭也懒得吃,一副失魂丧魄的样子。母亲无法,怒道:“都是那个黑皮戳的祸。”于是,在对我没好气的同时,把那黑皮也挂在嘴上,天天絮叨着,数落着。

可是,没过多久,我正愁闷失神,母亲数叨,正不可开交的时候,黑皮竟然有一天赶着毛驴来了,一进门,我便飞奔着跑去迎接,母亲虽然背地里拿他不喜读书给我做反面典型,但明面上,还是热情有加,脸露笑脸,把黑皮让到屋内,让座喝茶。

黑皮的脸更黑了,不过,黑中透红,显得精神焕发,喜气洋洋。他说的一席话让我大喜,让我的母亲也无法拒绝。

黑皮略带羞涩而又喜滋滋地说,他要娶媳妇了,就在这几天。母亲听后呆愣了片刻,旋即堆上笑,连声说道:“啊,那恭喜恭喜。怎么事先一点信儿也没透?”我也奇怪起来,并且有些兴奋,因为母亲训斥我的时候,还在数落他连个媳妇也找不到呢,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心情睃了母亲一眼,那意思,你不是说黑皮不好找媳妇吗?

黑皮有些不好意思搔搔他那板寸头,嘿嘿笑道:“认识也没几个月,这媳妇是打水里捞上来的。”

“哟,打水里捞上来的?”母亲顾不得去瞪我,惊讶得张大了嘴。

“那还是五月初,我家房后一块块水稻田上方有一座小水库,那天上午我到水库里去撒鱼,忽然听到有人喊救命。急忙抬头看时,库角的一片菱角秧上,正有个人在那里扑腾。我也没多想,扔下渔网就飞奔过去,跳下去就救,当时也没看清,急切中抱上来时,却是一个大姑娘。她是去水库里打菱角秧时掉进去的。”

“这样,人家就给你当媳妇了啊?”母亲露出了笑容。

黑皮红着脸,连连摆手道:“不是,我倒没这个意思,当时看到抱着是一个女的,我很慌乱,匆匆说了几句话,丢下她赶紧收了渔网逃走了。”

“后来呢?”母亲问。

“后来,”黑皮端起茶杯喝口茶,说,“回到家心里还在慌,也不知道怕什么。但越怕越有事儿,那姑娘是邻村的,叫小红。她的父亲找上门来了。对我父亲说,男女授受不亲,既然救了,那就索性两家结亲算了。名声好听,面子也好看。这亲事就成了。”

母亲呵呵笑了起来,拿手指着黑皮说:“你这可不是天上掉下个馅饼?哎,那女的模样还齐整不?”

黑皮不停绞着两只手,笑着点点头,半天才说,“也还行,谈不上多漂亮,只是看着怪壮实,挺能干活的。”

“这样好,”母亲感慨地说,“庄稼人,图的不就是个能干活吗?漂亮也不能当饭吃。”然后开始夸赞黑皮心眼儿好,善人有善报等话,直夸得黑皮咧着大嘴傻笑。

“好好,等过了几天,你正式娶亲的时候,我与你姨爹一块儿去喝喜酒。”母亲高兴地说。

黑皮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连连摆手,说道:“二姨,你与姨爹工作忙,就不用去了。我今天来呢,一是向二姨报喜,二是想顺便把老弟接我家去压床。早去几天,也图个吉利,不知二姨答应不?”

我本来呆立一边,对于他娶不娶媳妇倒没有多少兴趣,心里盘算着黑皮这次来,我怎样才能缠磨着他跟他走,乍一听说接我去,心里一阵狂喜。可又听说是去“压床”,便蒙了一头雾水。就怯生生地问黑皮:“黑皮哥,那压床是啥个意思啊?”

黑皮笑嘻嘻地说:“这压床嘛······”

话还没说完,母亲接过了话头,板着脸道:“压床就是压床。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便又转向黑皮笑着说,“去压床当然可以啊,二姨大大支持,这是喜事呢。只是你老弟皮里皮秋的,别让他烦厌人就行。”

黑皮闻听,大喜,连声对我母亲说,“多谢二姨。”便弯下腰,将我拦腰抱住,就地转了个圈儿,猛地把我举起,放下,举起,再放下,如是者三,兴奋地说:“好喽,老弟就要跟我回去压床喽。”我感到在他手臂上就是一片小树叶,那样轻飘飘的。

母亲便起身开始打点我的行装,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又捡装了几件礼物,并把几本作业本和课本也一并装入背包里,告诫我道:“你也别在那儿瞎贪玩,抽空写写作业。”又对黑皮说,“你弟弟年龄小,到那儿要看紧点儿。”

黑皮拎过背包,把胸脯拍得山响,爽朗笑道:“二姨放心,老弟都包给我了。大可放心。”母亲又留黑皮吃中饭再走,我却扯着他的裤腿,仰面央求道:“我们还是现在走吧?”我心里是生怕母亲变卦,也顾不得她在一边儿对我的瞪眼。

黑皮拍拍我肩膀说:“那是当然,天热,宜早不宜迟。这就开路。”背上包,拉着我手迈开步就走。边走边扭头向母亲告辞。

待到母亲送出门又吩咐“路上小心的时候”,我早被黑皮抱上毛驴,随着黑皮的一声吆喝,那驴便笃笃踏着小碎步行走起来。好一会儿我得意地回头看去,母亲还站在门口朝这个方向张望呢。

出了城,眼前顿时开阔了许多。太阳也不是很毒辣,天空是湛蓝的,云朵是洁白的,连绵的群山一眼望去,苍翠欲滴。不时有几只斑鸠咕咕叫着从眼前掠过,我心欢喜,与伴在一旁迈开大步的黑皮聊起天来。

我问:“黑皮哥,那压床到底是咋回事儿呢?累人不?”

黑皮听了哈哈大笑,俏皮地说:“嗯,累人,只是我累,你不累。”

“······咋回事?”我不解地又问。

“压床么,压床是······”

忽然黑皮压低了声音:“快看前面······”,我赶紧抬头瞭望,前方曲曲弯弯的山路上,一只灰褐色的大兔子,带着几只小兔,正从路边的杂草丛里钻出越路而行,它们一律弓着背,大免在前,小兔在后,跳跳蹦蹦。我惊喜得不由自主“呀”了一声,愣神之际,黑皮如离弦的箭一般窜出,急速交叉的双腿扬起了一阵尘沙,那群兔子惊惶四散,大兔瞬间无影无踪,有两只小兔跑不及,被黑皮赶上,一手一只抓了起来。返转身高高举起走过来,笑嘻嘻说道:“老弟,怎么样?好玩不?”

“太棒啦!”我兴奋接过小兔,兜在怀里,那毛茸茸的小兔子还惊恐地乱拱呢。它们又给我这趟旅行带来了新的乐趣。太阳变得燠热起来,黑皮红黑的脸上汗涔涔的,但他好像不知道什么是疲倦,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两条大长腿始终迈着笃定的步伐,跟随着毛驴那小碎步盘坡转径,揽葛攀藤。

我却受不住了,便嚷嚷着要下来走走,因为骑驴身上,两腿绷得酸麻了。于是,在又上了一道高坡后,黑皮把我抱下来,一块儿到路边松树林边歇息。乍进松林,就听得松涛阵阵,犹如远方的火车正在驰来。山风穿过,很是凉爽,顿觉惬意。黑皮打开背包,拿出一包点心,说,“饿了吧,先吃几块打打饥,再过两三道这样的高坡,就到了,家里备有好些野味,管你吃个够。”我吃着点心,看着四周巍峨的群山和眼前那条几近羊肠盘旋的山路,从高坡向下望去,坡下的景物好像微缩的图案,我天真地问:“黑皮哥,这路可比不上城里那宽阔的柏油路啊。很难走的呢。”

黑皮坐下笑道:“是啊,不知何年何月这路如那儿的一样。我有好几次做梦它就变成了金光大道。还是穷啊,没钱,谁来修这路?”

聊会儿天,我又嘻嘻笑道:“黑皮哥,临来时问你的话还没告诉我呢。”

“什么话?······哦,你说是压床啊?嘻嘻,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你到时照做就是了。”他正吃着一块点心,含含糊糊说着,梗着脖子咽下去,拍拍屁股站起身,把我又抱上毛驴,“要知那事端的,且听下回分解。开路喽!”

已经是午后时间了,太阳正毒辣辣的,我、黑皮和毛驴都走得大汗淋漓。当又向一个高高的山坡爬去时,黑皮陡然来了精神,他手指着那高高的峰顶,大声说道:“看到没,过了那山峰,下面就到家了。”这是最后的冲刺啊,我也提起精神,夹紧毛驴,往上奔去。

待到登上山峰时,极目瞭望,好家伙,真险啊。眼前的一条细路陡峭弯曲下去,到山底再折成一条平缓的黄色细线,又蜿蜒向前伸展开去,路的尽头,两边散落着高低不等的火柴盒般大小的房屋,后面是一块块星罗棋布的水田,一直延展到周边的山脚下,那水田映着灿烂的阳光,闪闪烁烁,远远看去像坠落在人间的星星。

“哇,这就到了吗?”我兴奋地拍手嚷道。

“远着呢。”黑皮笑嘻嘻地说。

“啊!······”我立即像泄了气的皮球。

“熊样了吧!嘿嘿,哄你呢。那里,就是我的家!”黑皮往前挥着大手,颇自豪地说。我又高兴起来,并且说,“我小时候来过,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你那时才四五岁,玩的也没几天,怎么记得?”他的话还未说完,毛驴忽然打了个趔趄,站住不走了。

我只顾着和黑皮说话,回过脸来一看,不禁心里怦怦跳动,浑身抖着:在我的右边,是一个万丈悬崖,一眼望去只见崖里云雾翻涌,有几只飞鸟在其间盘旋,如一个个黑色的句号。

我带着哭腔喊道:“黑皮哥,我怕······”

黑皮紧走几步,收紧缰绳,扶着我肩膀安慰道:“别怕,有我呢。”然后把毛驴往路的里侧牵过来,让它贴着崖壁走,这才让我心安。

黑皮说,“这个地方叫黑虎口,你看头上的那块巨石像不像一只虎蹲在那儿?”我赶紧仰面看,但见怪石嶙峋,森森欲搏人,再细瞧,果然见到有一块巨石耸立在那儿,样子果然也像老虎。

“ 这地方很要命,老是出事,村里的人路过这里,都是腿软心抖的”黑皮又叹息着说:“要是哪一天把它弄宽搞平多好哇。它简直就是一只拦路虎,还是条恶虎。现在晴天还好些,只要阴天下雨下雪,路上人毛也无。”

毛驴在哆嗦着一步步挪移,我的心也时紧时松,但黑皮却很笃定,沿着陡峭的山路却依然挺直了腰板,那铁塔似的身子,也好像是一座山在移动。待到我们走到山下,我再回望这险峻的路面时,忍不住后背发凉,山峰上的老虎石也变成了个小感叹号卧在那里了。不过,眼前的道路却平缓起来。这个村庄是在两山对峙的谷底,仿佛在“凹”字形的底部。路两边都是合抱粗的垂柳,有直立的,也有斜向路边水田的,那浓郁的柳枝垂向水里,随风起舞,在水面掠过一层层涟漪。

走险峻的下坡路多费了好长时间,我与黑皮到家时,太阳已挂在了老虎石的后面了,但阳光却依然灿烂。黑皮把我从驴上抱下,走到当街的院门前。门是虚掩着的,两大扇,显得有些破旧,上面的红漆已经斑驳,在通黄的光线下,有一种沧桑的感觉。但当我踏进院门的那一刻,眼前一亮,随即就感到神清气爽,几近欲狂。

院子很宽大,坐北朝南正面三间是土坯筑成的茅草房,东边也有两同样的三间,只是较矮些,左右两个窗户下栽着树。一棵高大的石榴树,花儿已枯萎,只在茂密的碧叶间呈现出星星点点的红。但另一棵的花正开得热烈,那花是白的,满树的雪白,株型与石榴树不相上下。那香味清新淡雅爽心爽脑。我大喜,直奔过去,仰面观望,啧啧称赞。问黑皮:“这是啥花儿啊,乍恁香?树上好像落满了雪花。”黑皮在院角拴了毛驴,一边走来将我怀里的那两只小兔捉出,放在树下的一个小筐子里,说,“没见过吧?这花叫枙子花,很香的。前几年我到山上采蘑菇,挖回来的,那石榴树也是。只可惜石榴花儿已败了,树上的花儿开起来,像打满了红灯笼呢。”他搂着我肩膀往正屋里走,“不过,这石榴花儿虽没了,到秋季,能结好大的石榴,没有籽,甜丝丝的,你到时再来,准保馋得流口水。”

他说着时,我已经想流口水了。进了屋,黑皮叫了一声“爹,娘,我们回来了。”但没有人应。他让我坐,拿过方桌上的茶壶,给我倒碗水,说,“他们可能去赶集了,老弟你喝水。”然后自己倒了一碗,端起“咕嘟咕嘟”一气喝完。

我慢慢喝着,问他:“姨爹姨妈到哪儿赶集了?”

黑皮拿手抹抹嘴唇,说道:“我们回来的那条路再往东去七八里就是镇上,双日子逢集······”正说着,就见姨爹姨妈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我赶紧站起,姨妈紧走两步上来拉住我的手,抚摸我脑袋,说道:“这孩子,又长高了。”

姨爹也过来夸了我一回,然后坐在方桌边,抽着烟与黑皮闲话。黑皮问:“爹,你们从集上才回来呀?东西都卖完了么?”

姨爹说:“嗯,也不是才回。东西在镇上后半晌就卖完了。我们紧赶慢赶回来,晌饭后拽上门就到村西头你二大爷家去合计你的喜事。”

“不是合计好了吗?还有啥说头?”黑皮不以为然地说。

“你懂个啥?娶个媳妇容易么?事事都得想到。”姨爹颇为不满地瞥他一眼,眼角上那深深的皱纹跳了跳,默默地又抽起了烟,似乎仍然在盘算着什么。姨妈趁这机会,赶忙出去到厨下烧饭。我也趁势溜出,到院里去看我的小兔。此时,暮色氤氲,与枙子花香笼罩了这个很大的农家小院,那条黑毛驴正摆着尾巴吃着一个长方形柳条筐子里的青草。我拿出几绺喂了兔子,逗弄它们玩了会儿,一群蚊子在身边飞舞,赶紧又躲开,跑到西边厨下看姨妈烧饭。那土灶膛里的火正旺,姨妈站在灶台边忙活着。见这火,我又来了兴趣,蹲在灶口,拿起旁边的柴火往里塞。我问:“姨妈,你家天天都是烧柴做饭么?”

姨妈一边翻动着锅里的菜,哧哧地响,一边笑道:“傻孩子,乡下比不得城里,不烧这个烧哪个?”我这才想起靠近毛驴的那个角落里垛了很高的一堆柴火。“呀,这多好哇,在家里,我妈见我玩火,总是训我呢。”我把一根枯枝添进灶里,兴奋地说。

“火得用到该用的地方,你那玩火,跟这烧火不一样呢。”姨妈笑嘻嘻地说,“以后常来玩儿,就帮我烧火吧。”

晚饭做好了,我帮助姨妈拿着碗筷来到正屋,见姨爹还在与黑皮絮叨着什么,黑皮低着头,不停地拿手揉搓着汗衫的下摆。一个黑塔似的汉子,此时,完全与我一样,是个小孩子了。

姨妈说:“吃饭吃饭,老是叨来叨去那些事儿,也不嫌烦。”

吃饭间,姨爹又问黑皮:“彩礼可放好了?这是当紧的。”黑皮边往碗里扒饭,边点头。

姨爹慢悠悠给我夹了一块菜,又问姨妈:“二大爷说压床是在啥时候,我有些记不住了,是在喜事当天还是头天?”

“哎呀,你这记性,是头天晚上。赶紧吃饭,别再唠叨了。到时听二大爷摆布就妥了。”姨妈不耐烦地白了姨爹一眼,也给我夹起了菜。

我正吃时,猛听到“压床”这两个字,便停下了筷子,望了望姨爹姨妈,本打算问问,可看了看他们的脸色,又觉得不适宜,好像他们都在为这办喜事心怀惴惴似的,便打消了念头。何况这饭菜也太香了,与我家烧煤做出来的味道迥然不同,就又埋头扒饭。

晚饭后,黑皮搬出一个竹床放在院中,我躺在上面,他摇着芭蕉扇在我身边坐着。姨妈姨爹收拾了后也来闲聊了会儿,便回屋睡觉了,临走时嘱咐黑皮:“你弟弟是城里人,别让他被蚊子叮着了。”

皎洁的月亮升起来,院子里洒满了如水的月光。石榴树和枙子花披上了雾一般的轻纱,花香阵阵袭来。四周蛙鸣一片,还有蛐蛐的啾啾声夹杂其间,有一只黑猫喵呜一声,从院墙上掠过,估计忙着去逮老鼠了。好静的农家小院。在我家,晚上总是响动着路上呼呼而过的车轮声,还有那刺耳的喇叭以及拖拉机突突的轰鸣,令人一惊一乍的。我惬意地享受着宁谧,黑皮好像也在享受,只是在我身边不停摇着扇子。良久,我问他:“黑皮哥,我这样躺着就是给你压床吗?”

他听后呵呵大笑,拿扇子忽忽在我身上扇着,说:“过几天你就知道了。明天,我带你上山捉山鸡去。”

第二天我在酣梦中被吵醒,睁眼看时,太阳已高高挂起。翻身下床来到院里,只见一个年龄与我不相上下穿着白背心、黑短裤的少年正在逗弄我那两只小兔儿。那声音就是他发出的。甫一见我,他兴奋地跑上来与我招呼。因他的吵闹,我有些不高兴,更何况不经允许就随便动我的东西,揉着惺忪的睡眼,懒得搭理他。转回身去找黑皮,姨爹正在堂屋的大方桌上打算盘合计什么。

他微笑着问:“昨天走山路累坏了吧?晚间你那呼噜打得山响。”我问他:“姨爹,黑皮哥呢?”姨爹噼里啪啦拨弄着算盘珠,说,“他骑上毛驴到镇上医院看个朋友去了,听说那人受了伤,一早走的。”忽又停下手:“哦,对了,他怕你没人玩,叫二大爷家的五小子二狗来陪你。”

此时,那个叫二狗的少年笑吟吟站在我身边。姨妈端来了早饭,我吃着时,二狗就殷勤靠我坐着,东一句西一句与我搭话。我乍听黑皮去镇上了,心里更加不高兴,看来今天的上山捕山鸡泡汤了。闷闷吃完饭,二狗便热情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出去玩吧。”虽然心里不痛快,但还是跟着他走,毕竟这二狗浑身迸发出的友好让人难以抗拒。

我们转过房后,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那里,有很多高低不等的水稻田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一直延伸到那高高的山脚下。稻田里的秧苗大约新栽的,不是很旺,太阳光下,一块块稻田像一面面镜子。但那曲曲弯弯的田埂上的茅草和荆棘却是很茂密。二狗说那里有很多酸甜的茶苞,可以采着吃的,还有清香的黄白的露水花,掐一簇回来插在水瓶里,满屋都是香呢,可开好长时间。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的茶苞和露水花是怎样的东西,当二狗揽藤拨草灵巧地在田埂窜上窜下时,我就蹲在一边打下手,不一会儿,就采了一大捧。那茶苞红艳艳的,如珊瑚珠般大小粒粒簇在一起,果然好吃。露水花闻着扑鼻的香,在我的感觉好像与枙子花的香味有些相近,只是没有它那么浓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茶苞和露水花就是大名鼎鼎的覆盆子和金银花。我来了兴趣,也仿照着二狗去找寻草颗和荆棘丛中的茶苞和露水花。我俩忙乎着,欢叫着,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采的东西很多,二狗便脱下身上的背心兜着,回去路上,他问我:“我们这儿好玩不?”我吃着茶苞,点了点头,不过,还是说了一句大实话,“好玩是好玩,就是路太不好走,害怕人。昨天到这儿来,腿还酸着呢。”

“那是你没走习惯,我天天上学爬七八里山路到镇里上学,就不晓得累。”二狗有些得意地说。

“可是,下雨下雪了咋办?还是没坐车好。”

二狗沉默了。回到家,姨妈早就做好了午饭,她说,“正要去找你俩,赶紧趁热吃。”见着二狗光着脊梁,惊奇道:“背心呢?”二狗把手里的背心包举起,“在这儿呢。装茶苞了。”姨妈接过,打开一看,“啧啧”称赞,“这么多呀,你们先吃饭,我去洗洗,饭后吃。”姨爹则接过我手里的一大簇露水花,忙着找瓶子灌水插上。

半下午时,我与二狗已玩熟了,在院里把小兔放出来,看它们在院子中怯生生地蹦跳,坐在枙子花树下吃着茶苞闲聊,正聊着,黑皮回来了,我惊喜扑上前招呼。他也笑问我:“咋样?二狗带着你玩还行?”我点头,拽着毛驴的尾巴,说,“黑皮哥,你走也不吱声,我一直想着上山捉山鸡呢。”

他把毛驴拴好,拍着我肩膀说:“嗯,走得有点急,我那个哥儿们出了车祸。今天捉不成山鸡,夜间却能下篓子逮黄鳝,你去不?”我与二狗几乎同时跳起来拍手叫好。

“那好,你俩一会儿拿铁锹挖蚯蚓,我先歇会儿。”黑皮说。我看到,他那红黑的脸上确实显出疲惫的神色。我与二狗拿着铁锹出去,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挖蚯蚓,到傍黑时回来时,黑皮歇息过来,正在院子里摆弄一大堆黄鳝笼子。他接过蚯蚓,在院角撮起一小堆碎柴,点着火,把蚯蚓都倒在火里,用一根小树枝翻弄着,不一会儿,就发出一阵奇怪的肉香。我好奇地问:“这香就能引来黄鳝么?”黑皮笑着说:“是呀,黄鳝的鼻子很灵,老远就能闻到,闻到就不顾死活去吃。”

晚饭后,黑皮把黄鳝篓子分开两大堆,分别用绳子捆好,装入两只大竹篮里,用扁担挑着,二狗拿着手电筒挽着我胳膊,一行三人往月光下的水稻田走去。

山村夏夜的田野,真是闹中有静。蛙声似乎比在院子里听着更汹涌了。潮水一般围了上来。但近处却很寂静,只听得我们走路擦着田埂草丛的窸窸窣窣响声。来到一块稻田边,黑皮放下担子,说,“就从这一块开始埋篓子。”并嘱咐二狗把手电光对准他。我看见,黑皮下水田很麻利地把一只篓子埋在水里,又弯腰摸索了下,然后上岸又下水埋。一块田里有埋三只的,也有埋四只的,均匀分布在不同的方位。走过了一块又一块水田,到埋最后那两只时,我来了兴趣,说,“黑皮哥,我也想下水埋,你教教我呗。”

黑皮大喜,说道:“好,好,”一手拿了篓子,一手扶我下水。那水很温和,脚踩上去,水底的稀泥也是柔软细腻的,在里面走上几步,黑皮手把手教我把篓子埋好,又引导我的手在篓子前的泥里划一道长长小沟。我问:“这有啥用?”黑皮说,“这沟就是方便黄鲜爬过来的,像人修路一样,好行走。”

两只篓埋好上岸后,黑皮又折了一根树枝插在刚才埋篓的地方,笑着说,“做个记号,明早来起篓时,看你能逮多少。自己动手搞到的东西,吃起来更香呢。”

晚上兴奋得睡不着,心里总是惦记着我亲手埋的黄鳝篓子,到底能捉到多少黄鳝。人,就是古怪,但凡某些的事物,只要过过手,那事物便被赋予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由此凝聚了你全部的心思,成功与失败在不断地纠结。我就纠结了一夜,迷迷糊糊好不容易睡去,就被擂门声惊醒。跳下床跑外看去,天色微明,黑皮早已起床,正在院里修补几个黄鳝篓子,他放下手中活计,去打开门,那二狗飞一般奔过来,嚷嚷道:“起床了,起篓子去喽。”我也兴奋,挽住黑皮的胳膊,嚷嚷:“快走,黑皮哥!”黑皮拍着我俩的肩膀,笑着说:“急成恁样啊!好,咱们走。”说完便去挑了竹篮,晃晃悠悠一道出了院门。

远远看去,那些水稻田上蒙着一层层白雾,一直延伸到山脚,月亮还在西天挂着,天地间是一派宁静,偶尔有几声蛙鸣,估计它们还没全部醒来。这山村的清晨更增添了几分沉寂。凉气从水面吹来,带着秧苗特有的清香。到得田边,黑皮笑着问我:“先起你那篓子吧?”我高兴地搓着手,连声说好。到了昨天做记号的地方,我又改了主意,说,“黑皮哥,我下水,你看着。”黑皮于是站在岸边转悠。二狗也下来奔向另一处篓子。我趟着水,双手试探着摸到篓子,插入两边泥中将它缓缓拽起,很沉的感觉,待到起出水面时,篓子上的水哗哗往下淌,比先前轻了些,但很瓷实,细看篓缝,那星星点点的黄正在里面闪动。大喜,呼叫着:“黑皮哥,快来看,里面好多哇。”二狗此时也麻利起出另一篓,捧着蹚水上岸奔来,“快看,我这篓里也很多。”黑皮接过篓子,晃了晃,赞叹着:“嗯,好好,头一回埋篓就搞了这么多,老弟能干。”把篓子装入竹篮里,便带着我俩逐一起出昨天埋下的篓子。我与二狗打下手,不停接过黑皮递过来的篓子,放入竹篮里,有轻有重,没有放空的。起完后,黑皮挑着两只盛着黄鳝篓子的大竹篮,我们往回走,我看到,他肩上的扁担比来时弯了许多。

回来,姨妈正在做早饭,院里升起袅袅的炊烟。黑皮放下担子,找来一只很大的塑料盆,把篓子的尾部绳子解开,往里面倒黄鳝,我与二狗兴致勃勃蹲一边观看。轮到我那两只篓子时,黑皮笑道:“开宝啦!”拽了绳往里面抖动,几条粗大的黄鳝便扭动着陆续从里面钻出,在盆里沿圈踅来转去。嗬,这黄鳝背是黑黄的,从背往腹渐渐变成淡黄,难怪它叫黄鳝呐。此时,太阳也升起了,阳光下,那里面的黄鳝像一盆黄金。

不过,黑皮倒完篓里的黄鳝后,又把盆里的比小拇指还细的挑到另一盆里,我怪而问之,黑皮说:“这小的再放回水田里,等它长大后再捉。”

吃完早饭后,黑皮把几条洗净拍扁切成块的黄鳝放上油盐,拿来老荷叶卷起,裹上厚厚的黄泥巴,塞进尚在冒烟的灶下,又添了几根柴,拍了拍手,笑嘻嘻地说:“不用管它,到晌午就熟啦。”

黑皮去我家拜年那夜给我描述的情景,成了现实了。午饭时,在我和二狗急不可耐的注目下,他打开那一大团黄泥巴,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立即喷香扑鼻,白气散了,见块块黄鳝鲜鲜嫩嫩,捏起筷子夹一块吹吹,送入嘴里,精嫩细腻,三口两下吞咽下去,又去夹,顾不得赞美了。二狗也是狼吞虎咽,姨妈在一边笑着说:“慢点吃,别噎着了。”

此后的几天黑皮带着我和二狗上山捕山鸡,拾蘑菇,摘野生黑木耳,还顺带捉了一只小松鼠,把它与我那两只小兔放在一个笼子里,特别好玩。因松鼠的动和兔子的静构成了一幅奇特的景象,引得我与二狗不时哈哈大笑。不过,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夜间去水田埋黄鳝篓子,那是埋下一片期待,谁不想在期待中获得预想到的成功呢?

黑皮的婚期近了,家里忙碌起来,收拾房间,打扫庭院,一切都整理得干干净净。到迎亲的头一天,我与二狗把院门和屋里门上都贴上大红喜字。二大爷是婚礼主持,他建议把婚房设在正屋,可黑皮不同意,坚持在东边房子里,说,咋能娶了媳妇就把爷娘挤出正屋的?况东边房窗下有石榴树,石榴多子,也好图个吉利呢。二大爷遂作罢。当天吃过晚饭,二大爷早早来了,跟他一同到的,还有穿红着绿的一群媳妇子和孩子们,院子里立即热闹非凡,惊得笼子的小松鼠不停上蹿下跳。

二大爷与姨妈商量了会儿,姨妈进屋托出一套红衣服,丝绸的,上衣衫,下长裤。二大爷接过,拉着我再进另一间屋内,笑着说:“老侄子,你赶快换上,一会儿就去东边婚房里压床。”

压床开始了?我心里有些忐忑,乖乖换上衣服。二大爷说,这是专门给我准备的,就等这一天了。并手把手教我怎样去做。

走到院子里时,众人一齐围拢来。二大爷把我交给一个胖胖的大妈,说是二狗的娘,由她带我去婚房。她笑眯眯拉过我一只手,二狗兴奋地也凑上来拽起另一只,于是,大家簇拥着我向婚房走去。踏入崭新的婚房门内的那一刻,眼前的红被子红床罩红枕头所闪现的红,让我忍不住眯了眼,站着揉了揉,身后传来一片嬉笑声。二大娘赶忙提醒:“孩子,快说,快说。”我蓦然记起二大爷刚才反复交代的话,慌乱中立即念叨起来:“走······走,走进新房,喜洋······洋,我来滚,滚床。这床好,夫妻恩爱一直老。”我吞吞吐吐说着,二大爷在门外笑道:“别光说,得动动,上床滚一滚。”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我脱了鞋,歪在床上边滚边念:“滚床,滚床,先生贵子,再生姑娘。”这个好记,比较顺嘴。然后直起身,再把红红的枕头翻动几下,继续念叨:“我把枕头抖一抖,富贵荣华······啥都有。”去翻被子时,却忘记了下面的词儿了,只是翻来抖去,急得二大爷提醒:“被子裹一裹······”,瞬间下面的词记起了:“我把被子裹一裹,日子越来越好过。”终于把这滚床的仪式干完了,此时,我已满头大汗。

“好!”门外众人齐声喝彩,还呼啦啦拍起了巴掌。

我下床穿了鞋,汗津津地窜出来,二大娘赶紧把一个红包塞在我手里,说是压床的吉利钱。二狗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耳语道:“我看看有多少?”我擦着汗,递过红包,看他拆开,数着那崭新的拾元一张钞票,数完又包好给我,惊喜道:“有二百元呢。”又鬼鬼祟祟四下看了看,小声说:“明天黑皮哥把新媳妇接来时,我俩把住门,不给大红包就不让进,指不定比这还多。”

“真的?”我不相信,摇着头。

“当然真的。听俺爹说,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呢,你等着。”二狗一脸的自信。正说着,二大娘便来叫二狗,说是该回家了。于是,大家都涌出门外,纷纷向姨爹姨妈说着祝福的话陆续散了。二大爷是最后一个离去的,他不放心,向站他身边送他的黑皮说:“明天去迎亲的事都备好了?”黑皮笑着点头。二大爷又嘱咐道:“早去早回,都是山路,不好走。别误了明天正午的点。”然后轻轻拍了拍黑皮的肩膀,与一旁笑吟吟站着的姨爹姨妈道过别,迈着八字步去了。

此时,院内一时沉寂下来。月亮正当头,皎皎如白昼,那银白的月光洒在窗下的石榴树上,残败的石榴花还能从绿叶中看出星星点点的红,枙子花更加雪白,却是清凉的香。姨爹姨妈回屋忙着收拾摊子去了。我与黑皮站在院里,仰首看明月,看石榴树,闻枙子花香。

黑皮仿佛沉浸在无声的快乐中,也不吭声。我却耐不住寂寞了,仰面问他:“黑皮哥,明天去接亲,那路远不?我能跟着去吗?”黑皮一听,呵呵笑了起来:“不太远,有八九里,尽是大山路,不好走。”然后一把将我抱起,举起转了好几圈:“你就在家待着,等着吃喜糖,喝喜酒吧。”姨爹姨妈收拾好屋子,招呼我俩去冲澡,笑着对我说:“明天比今晚还好玩呢。早点睡,攒够精神,等着闹新娘子。”

洗完澡,躺在床上,我开始琢磨起二狗说的把住门挡新娘的事儿来,又摸了摸压在枕头下的那红包,心里美滋滋的。二狗说有可能比这个还大,那真是一笔意外的横财。在家时,每次向母亲亨唧零花钱时,都被她数落一顿,问要钱干吗?不挣钱还乱花钱,从兜里摸给我的,也就是三元两块的。偷偷朝父亲要,谁知他比我还穷,有时连一个子儿也没有。自嘲地摊开双手,说,“我是你妈的长工,只管干活,没得钱。”

我把红包从枕头底下掏出,压在胸口上,盘算着回去后怎样把这笔钱藏好,别让母亲发现。如果明天把门时再得到一笔,那就是特大巨款了。断断是不能让她没收充公的。在不停地思来想去时,我快乐着酣然进入梦乡。真甜真爽哈。

可是,第二天发生的事情,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如此的悲催。不仅我的把门钱化为泡影,而且,对黑皮以后的人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清早,我被阵阵鞭炮声吵醒,揉了揉眼,恍惚了下,又听得唢呐吹锣鼓敲。蓦然想起这是迎亲的队伍准备出发了。一咕碌爬起,飞奔去瞧,见院门外的宽大街道上,黑皮身穿大红上衣,黑色长裤,胸带一朵大红花,那黑红的脸上,喜气飞扬,笃定骑在毛驴上,右手还牵着一头。两只毛驴的脖子用红带子,也各拴了一朵大红花。其他人等有推着自行车的,也有地下行走的,吹唢呐和敲锣打鼓的胸前一律戴着小红花,众人吹吹打打,笑语喧哗,簇拥着黑皮正往前行。路两边有乳白色的牵丝挂缕的薄雾,一直连绵到远方,最后延伸到那层峦叠嶂的巍峨山峰,黑虎口那条路呈淡黄色陡峭在山间,弯弯曲曲犹如空中挂下来的一条黄缎子,那只卧虎在雾气中只露出一只微缩的虎头。

正凝神间,忽觉肩头被人拍了下,回过头,见二狗正笑嘻嘻望着我。姨妈姨爹也在倚门远望,见迎亲队伍远去了,招呼我回去吃早饭。二狗悄悄说:“赶紧吃饭,一会儿我俩设计怎样去把门。”我点头。吃过饭,就见一大群男男女女抬来好几张八仙桌和长条凳子,还有几个大筐子,里面都装着碗筷碟子杯子等,分别摆在堂屋和院内。姨爹姨妈也是前后忙得团团转。一时屋内外显得非常拥挤。我问二狗:“这都是干啥用的?”

二狗不屑看着我说:“摆喜桌啊。乡亲们都来吃喜酒啊。到时人多,等黑皮哥把新娘子接回,十二点整就开桌呢。别管他们,我俩还是干我们的事儿去。”拉着我先到院门边,比手画脚一番,然后挤过正在忙乱的人丛,又到正屋的门口仔细研究,再到东边婚房大门内门察看一遍,搬过一条小凳子与我坐在窗下的石榴树下,细细规划。

“你想,进院门一关,进正屋拜堂一关,进婚房又一关,最后进卧房,四道关口,每一关都要有红包,我俩是不是发大财了?”二狗一脸的得意。

我也欢欣鼓舞。拍手笑道:“太棒了!”连连称好。

“二狗,你俩在哪儿干啥呢?也别闲着,来把喜糖水果都摆摆。”二大爷左手抓着一个大红布袋,右手拎着网格状的袋子。他的左胸上也戴了一朵小红花。他今天是婚事老总,一应众人都听他调配和指挥。

我与二狗跑去接过,开始往每个桌子上分摆糖果和水果瓜子。这个院子但见男女穿梭忙乱,那欢声笑语,和着厨下炊火的浓烟,一齐飘上湛蓝的天空。太阳不知不觉也挂得高高的,阳光渐渐炽热,给这场农家喜事逐渐加温。

时间在飞快过去,到十一点时,二狗显得心神不定,拉着我跑到院门外对着黑虎口那条路上眺望,自言自语不停念叨:“这该快回来了。”如是三番进进出出,没想到,没等来黑皮,却等来了我的父母。他俩每人骑一辆自行车,后座上都驮着一包东西。姨爹姨妈热情把他们迎进屋去,歇息喝茶,叙着家常。我与二狗站在一边陪同。母亲这时瞅瞅我,笑向姨妈问道:“这孩子没在这儿淘气吧?”

姨妈笑吟吟说:“可乖呢。跟着黑皮,能干得很呐。”母亲又回过脸问我:“带来的作业写了没?”一边坐着的父亲抽着烟,慢悠悠对母亲说:“你这人!今天大喜的日子,问他这个干嘛,回头有啥不可问的?”母亲白了父亲一眼,我还未及答话,就听外面有人乱嚷嚷:“迎亲的回来了。”二狗一听,直跳起来,拽着我就飞奔出去。不一时,大家都涌出院门外的街道边,向远处翘望。迎亲队伍已下了黑虎口,在山脚边迤逦迎面走来。

母亲挨着姨妈站着,观望了会儿,小声嘀咕着:“咦,不对啊,黑皮身边那头毛驴怎么空着呢?”姨妈没吱声,也在踮脚看。

不一会儿,迎亲队伍近了,再近了,人群中便七嘴八舌起来:“新娘子呢?咋看不见?”

“那一只毛驴上面咋没人?”

我与二狗也在东张西望,果然没见新娘子。待到黑皮那群人走到院门前时,大家才彻底看清,去的是啥队伍,回来的还是。只是看着大家都垂头丧气的模样,整个队伍寂静无声,与刚出发时的热闹简直天渊之别。

场面顿时鸦雀无声。那两头披红挂彩的毛驴可能是到家了,竟然不合时宜相互嗅了嗅,扬起脖子“噢呜,噢呜”欢鸣几声,让人心里一阵阵抽紧。

黑皮从毛驴上跳下来,见到我母亲父亲,笑呵呵热情打着招呼。我从旁看到,他那斧刻刀削的黑红脸膛上的笑十分勉强,透露出一丝的无奈、凄凉和尴尬。

满腹的疑问写在姨爹姨妈的脸上,姨妈紧跟在黑皮的身后,小声问:“新娘子呢?怎么了?”黑皮不答,径直往正屋里走。我与二狗也畏畏缩缩跟着,感觉气氛要爆炸。因为,大家都哭丧着脸,沉郁阴冷,尽管这时太阳正当午且火辣辣的。

黑皮坐在桌边低着头,铁青着脸,不停用手捏揉着衣服的下摆,姨妈着急地问,他也不搭话。姨爹此时不耐烦了,高声嚷道:“你哑巴啦,咋回事,也得有个话。”

黑皮取过桌上茶壶,自己倒了一杯水,仰脖喝下去,黑着脸,仍是不语。

一边跟着接亲回来的人这时说话了:“那女方真是嫌贫爱富,钱也看得恁重。短了一点彩礼,回头补上就不愿意。”

姨爹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愣了愣神,向着黑皮道:“十万元彩礼不是早给你备好了吗?怎么会少?少了多少?”

“二万。”旁人接话道。

姨爹听说,直跳起来,手哆嗦着指着黑皮:“兔崽子!短了二万元呐!你把这钱弄哪儿去了?”

黑皮阴沉着脸,依然不语。姨妈这时满脸泪水,拿手抹着:“这钱是一分一分攒下的,就为了今天,你恁是糟践了,这可怎么好?”

姨爹显然是气极了,浑身哆嗦着,忽然一转身,吼叫起来:“看我不拿棍打死你。”我与二狗吓一激灵,赶紧躲到母亲身边。我父亲与二大爷等人急忙劝住了姨爹,连声说:“先别生气,看还有法补救不?”

姨爹挣扎着脱离众人的抱劝,气得脸发白:“还咋补救?”又冲着黑皮吼:“你说,那钱到底弄哪儿去了?”

姨爹暴怒时,黑皮已是深深埋下了头,听到姨爹问他,又缓缓抬起头来,犹豫了下,慢慢说道:“反正没用这钱干坏事。”

我母亲也着急催促着:“没干坏事,那钱总得有个去处吧?孩子,快说,大家一起再想办法。”

黑皮这才说出了原因。那天他到镇上医院看望朋友。那个朋友本来是在南方打工,因家里盖房子才回来。谁知出了事故,钱一时凑不够,黑皮就先让他用了二万元。那朋友说,过几天南方老板就把他的工钱打过来,会还上。谁知那老板不知啥原因,原说好的事,竟然各种原因拖欠。朋友急得没法,直向黑皮道歉。黑皮看他可怜兮兮的,遂作罢。也不敢向家里说,想,反正少了彩礼,回头再给人家补上就行了。可是,去接亲拿出彩礼讲明情况时,小红的父母当即就翻了脸,死活不愿意。杂七杂八的话还说了一箩筐,什么“拿不起钱还娶什么亲?”“关键时刻就没钱,那以后肯定也是穷光蛋一个,日子好不到哪儿去,闺女才不去跟着受罪呢。”一席话把黑皮的犟性子激得周身乱窜,火冒三丈,丢下一句话:“看不起穷光蛋,咱高攀不上,这亲,俺也不接了。”扭头就走。众人死劝不住,只好打道回府。

我母亲听完,沉吟了半晌,然后对姨爹姨妈说:“既然这样,那好,我家还有点钱,要不今天黑皮跟我们回去取来,明天再去接亲吧。”

姨妈连声谢道:“那怎么好?”又向着黑皮道:“你一会儿吃过饭后跟你二姨拿钱去。”

黑皮不语,只是站起身,换了笑脸,对众人说道:“接不来新娘子,也不能耽误吃饭。该吃吃,该喝喝,天塌不下来。”二大爷也是双手抱拳,打着圆场:“各位乡亲,没事没事,大家都辛苦了,先吃饭吃饭。”

说完就张罗着大家各就各位就座。姨爹看了,不停地摇着头,与姨妈一道摆饭去了。

二狗跺着脚,小声对我说:“这下可好,我俩的红包也泡汤了。”我却仍不死心,蛮有把握地说:“我妈说了,让黑皮去拿钱,有钱,不就能接回新娘子吗?”

这一场饭吃的是万分沉闷,已过正午,大家可能都饿了,只听得一片碗筷声响,没人说话。

闷闷吃完饭,我母亲见众人陆续散了,就催促黑皮跟着去拿钱。黑皮却执意不肯。铁塔似的身子坐在椅子上,就是不言语,姨爹姨妈无论怎样喝骂,仍然纹丝不动。二大爷也是苦口婆心劝说着,黑皮说:“这亲不接了。哪怕打一辈子光棍再也不去丢人现眼。”

我母亲说:“这是何苦呢?就差那么一步,成婚后慢慢过日子,啥都会好起来的。”

黑皮坚定地说:“不一定!咱不就是个穷嘛?勉强接过来还不是个嫌弃,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儿去。”我看到,他说这话时,牙是咬着的,脸上的青筋凸出,还微微抖动,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

大家一时都沉默了,唯有姨爹不断地唉声叹气,姨妈在一边默默抹着眼泪。

十一

一夜无话。第二天吃过早饭,父母亲带着我要回去了。但我却不想走。黑皮没接来新娘子对我却影响不大,尽管遗憾那些红包没有到手。我还打算赖在这儿玩上一阵儿,因为于我来说,有些游玩项目还未领略且充满着巨大的诱惑力。前些日子忙着干别的,黑皮说等到了空闲时,再带我到那座水库里去捞菱角、网鱼和洗澡。我俩匆匆路过那儿一次,群山环绕,绿树茂密,鸟语花香,不是多大,里面的水像是圈着一泓跳荡的水银。

但我的耍赖却遭到母亲的一顿呵斥。虽然姨爹姨妈极力挽留,怎奈母亲坚定地说:“该回去收收心了。”我只好恋恋不舍与姨爹姨妈告别,背起我的包跟着父母离去。黑皮非要坚持送行,又把我抱上毛驴,牵着在前面默默无语地走。我父母亲推着自行车跟着。

一行人吃力爬上黑虎口时,早已大汗淋漓,便在卧虎下的树荫里歇息一会儿。回望黑皮家的那个小山村,又变成袖珍型的小人国了。

母亲对黑皮说:“你再想想,要是跟我们回去拿钱,就一直送着。取回钱赶紧把婚事办了,也让爹妈少操心。”父亲也在一边劝他。黑皮笑着说:“二姨,不用了。我自己有办法。”母亲狐疑看着他,问:“你有啥办法?”黑皮笑了笑,也不再言语,只是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牵毛驴的缰绳。

母亲叹了口气,良久,说道:“要是这样,你就别再送了。家里的事儿也多,还是回去吧。”

黑皮不同意,还要坚持,我父亲说:“你还是赶早回家,这个时候,家里的人心里不好受的,好好陪陪爹娘,再想想法子。”黑皮沉思了片刻,抬起头说好。缓步走过来,把我抱了抱,笑道:“老弟这次没玩尽兴,下次再来,哥哥再带你好好玩儿。”说完,朝我们挥挥手,慢慢转身向东,牵着毛驴,一步一挪走了。我站在母亲身边,呆呆看着黑皮移动的身子,像是看着一座正在行走的山。他那宽阔的臂膀扛了一肩清早的阳光。逆光看去,仿佛一幅巨大的剪影。有一缕缕一片片乳雾在黑虎口驳杂的树林间穿梭,阳光洒上去,在里面幻化出一团又一团扑朔迷离的光晕。

这时,倏然从黑虎的头上飞过几只褐色的斑鸠,掠过黑皮的头顶,咕咕叫着,让人心里一阵阵紧缩。

我们是午后才回到家的,我的情绪不高,吃饭时,一直是心不在焉,脑海里还在翻捡着在黑皮家里那些快乐。母亲便不高兴地开始了数落:“你看到没?这就是不读书,不求上进的下场。你黑皮哥相貌堂堂,可惜就是不喜读书,这就没有多少长进。媳妇眼看到手,又飞了。不就是穷吗?”接连叹息了好几天,我的耳朵也被聒噪了好几天:“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若是你黑皮哥有本事,别说暂时短了二万块钱,就是人家倒贴彩礼,也会敲锣打鼓把人送来呢。”

母亲絮叨得多了,也在我的心中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是呀,如果黑皮哥果然如母亲所说的那样,还真是这个理儿呢。农家子弟,除了读书能改变命运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毕竟捞鱼摸虾捉黄鳝逮山鸡,成不了大气候的。只能补贴一时的家用。我后来才听母亲说,黑皮精于此道,就是为了把这些土特产让姨爹姨妈拿到镇上的集市上去卖,他家里的那几亩水稻田,一年是攒不了几个钱的。

黑皮娶亲失败事件的直接后果是,我被母亲督促念书更严厉了,简直苦不堪言。但也没法,只好硬着头皮收起种种游玩的心,死命嗑书。后来母亲干脆命令我住校,全封闭。这期间课余时间,也听得母亲断续提到黑皮。有一次月末星期天我从学校回家休息,看到母亲又在叹息,说是黑皮与那个小红都不见了。小红的父母就去找姨爹姨妈要人,姨妈抹着眼泪指天画地,说,天地良心!俺也不知那孩子跑到哪儿了,正急得要命,到哪儿给你找人去?两家为此吵闹了一番,后来也不了了之。

我默然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暗暗祝福黑皮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十二

我就一门心思地忙于我的学业,沿着父母设计的轨道往前奔。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黑皮也渐渐从我的生活中淡化。直到考上大学后回家过第一个春节,又听到关于黑皮的消息了。

那天吃过早饭后,姨爹姨妈来拜年了。他们明显苍老了许多,十多年前花白的头发即今几乎全白,脸上也积攒了不少皱纹,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母亲很是高兴,连忙迎上前去,寒暄让座倒茶。

跟他们一块儿来的,还有一个略显靦觍的高大魁梧皮肤黝黑的小伙子,他乍一见我,刚进门时的拘束立即烟消云散,兴奋地跑过来,拉起我的手,摇着,问:“还认识我不?”我茫然不知所措,努力从脑海里搜寻,他的面孔虽然似曾相识,但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

他卖着关子,笑嘻嘻提示:“把门,赚红包啊。”

“啊!”我恍然大悟,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部复苏过来,我与他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二狗!”我热烈抱着他跳着叫着,惹得母亲笑着嗔怪我道:“看把你疯的,你俩到书房里去,别影响我们唠嗑,我跟你姨妈有好些年没见面了。”

我就把二狗扯到书房里,给他倒好一杯茶,关上门,坐着聊天。我问:“二狗,这些年也不通音讯,你现在怎样?”二狗双手捂着茶杯,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不过,总算是熬过来了,幸亏有黑皮哥的帮忙。”

“哦,”听他说起黑皮,我的兴趣陡然大增,把椅子往他身边挪了挪,急切地问:“黑皮哥,他还好吧。”

“他?”二狗呵呵笑道:“他现在可了不得呢。连我都是给他打工。这不,他天天忙得团团转,今天就是他派我开车带着二位老人来这儿拜年的。”

“哟嗬,鸟枪换大炮了。我记得你们那儿以前出门是骑着毛驴的。”我开着玩笑道。

“今非昔比!在前几年整修了一条柏油路,虽不宽,但只要小心着开,行车还是没问题的。尽管还是不太好走。”二狗颇为得意地说。然后,神秘道:“想知道这些年黑皮的事儿不?”

我兴奋地说:“那是当然。你快讲讲。”二狗便喝了口茶,说起了黑皮。

原来那年黑皮迎亲失败后,发下了狠心,决定出门闯荡一番,跟着他曾资助过的那位朋友到南方打工去。那朋友因用了黑皮二万元钱没能及时还上,黄了黑皮的婚事,心内很过意不去,恰巧他有个远房表妹与小红是闺蜜,便百般牵线,竟然勾得小红与黑皮私奔,俩人与他一起到了南方。在那儿时,对黑皮俩口照顾有加,他来得较早,熟人也多,使黑皮在那儿混得如鱼得水。黑皮能吃苦,又能干,浑身的力气,干着装修活,没过两年,自己开了个小公司,做起了老板。日子红火了,但两口儿也忙得四脚朝天。便捎信回家想让父母也来南方帮着守摊。

两家这时才得知果然与小红私奔了,可生米做成了熟饭,也是无可奈何。不过,两家依然关系不融洽,都对他俩这种私奔行为一直愤郁于心,都觉得见不得人似的。因此,不仅没人去南方,还频频带信过去,让他俩回来。黑皮的父母说,自己年龄大了,膝下一儿一女,闺女又远嫁到邻省,全指望以后黑皮养老送终,这把老骨头哪能搁在异乡他地呢?黑皮是个孝子,加上父母的固执,磨蹭了几年,终于盘点转让了公司,带着钱返乡了。

“嗬,果然精采!”我赞叹道。想了想,又问:“黑皮开公司赚不少钱吧?”

二狗喝口茶,笑道:“也不算多,但足够用,比起现在这阵势,差远了。”

“哦,现在成大老板啦?”我的兴致空前的高涨,急切地问。

二狗说,他高中没读完就下学了,一是家里兄弟多,学费供不起,二是也实在读不下去了。黑皮回来时,他因闲在家里没事干,正准备外出打工。黑皮说,别出去了,外面不是太好混,守着家,说不定也能干出点名堂呢。与其出去,不如跟着他。二狗打小就很佩服黑皮,听他说得如此有把握,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跟了黑皮。其实也是犹豫着,因为村里实在没有多少挣钱门路,年轻人大多都出去了,只余下一些妇幼老弱。

听到这里,我笑着对二狗说,“是呀,你们那里虽然风景秀美,可是交通不便,荒山野岭的,还都是坡坡弯弯的水稻田,也确实难搞。”

二狗笑道:“老冒了吧。你这是常人思维,但对于黑皮来说,却是巨大的财富。”

“哦,这又怎么讲?”我不解地问。

二狗微笑着喝口茶,清了清嗓子,接着讲。

黑皮用外出打工挣回的钱,先是搞起了养殖。就在自家承包的那几亩水稻田里,养的有鲫鱼黄鳝等。起初是拿到镇上卖,因是野生放养的,所以很抢手。供不应求时,黑皮便琢磨扩大规模,把二狗家里的十多亩水稻田也扩展上了。眼看生意越做越好,黑皮又打开了主意。二狗的父亲二大爷是村长。说句难听的话,这个村里穷得连个村长也没人愿意干。所以多年来,一直是二大爷维持着。村里留下的都是老幼妇弱,也没有多少事。好维持,但也令人头疼,就是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那庄稼就种得很勉强,山林也无人管理。黑皮便与二大爷商量由他来承包村里的荒山和田地。

“黑皮一个人能管得过来吗?”我打断二狗的话,问。

“问题就在这里。”二狗说,停了停又道:“但黑皮有办法。”

十三

黑皮的办法是公司加农户的养殖和种植模式。简单说就是由他来负责提供水稻种子,以及稻田养殖的鱼苗和黄鳝苗等,然后由各家各户种植养殖,统一回收,由他来销售。这大大解决了以前销售难的问题,使大家都专心致志,按照黑皮的技术要求精心操作。虽然如此,起初,大家都是观望,二大爷却是非常积极,跟着黑皮和二狗一户一户做工作。但效果不太理想,还是一个字:怕。二大爷摇头说,这些人,常年蜷缩在家,哪里有什么眼光,恐怕事情不好办。可黑皮却满有信心,他又想了个办法,宣布,凡是与他签了合同的村民,可预先领取种子和鱼苗黄鳝苗,待到回收时再从价款里面扣除。这下,算是解除了后顾之忧,村民的完全积极性调动起来了。二大爷惊得掉了大牙。作为一村之长,他尽管希望乡亲们能快速致富,但是,对于黑皮自己承担后果的自杀式做法不免担心。二狗也狐疑,不断问黑皮,这种做法是否妥当。黑皮笑笑说,事在人为。

直到后来,二狗才知道,黑皮早就胸有成竹。他除了在周边建立了销售渠道之外,而且让南方的那个朋友在那里进行市场拓展,有固定的销售方式和模式。也就是说,不怕销不掉,就怕没有货。黑皮所做的,就是利用村庄的自然和劳力资源建立一个大型种植养殖基地。

“这真是大手笔啊!没有非凡的眼光是看不到这一步的。”我感慨地说。二狗站起来转了个圈儿,复又坐下,喝了口茶道:“我就奇了怪了,黑皮在外不知经历了些什么,他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

我笑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把人濡染的也精彩了呗。”

“这只是其中一个方面。”二狗不以为然地说,然后凑近我身边,神秘地说:“我说是黑皮脑壳,说不出的那样灵光。”

“哦,怎么个灵光?”我好奇地问。

“按说,公司加农户的模式,其他地方也有人搞,但是,黑皮却是剑走偏锋,他这个大型基地,突出一个特点:以本村自然资源为底本,一律是无公害养殖种植。”我一拍大腿,兴奋叫道:“对啊对啊,这路子算是走对了。物以稀为贵嘛。”

“所以,黑皮的技术要求是不能打农药,也不允许施化肥,全部都是野生生长状态。”

“那么,万一产量上不去咋办?”我提出一个疑问。

二狗笑着拿手指我说,“不愧为大学生,能想到这点。但黑皮有办法,他是按照每家历年来的平均产量补足相差产量收入的损失。”

“啊!这才叫有气魄呢。”我叫了好后,又问:“可黑皮不就损失了吗?”

“才不呢。他这是无公害稻谷,专门搞了个大米加工厂,那米吃起来就是香,价钱几乎比普通的翻倍,就这还抢着买呢。”

二狗笑着说:“还有好玩的呢。我们小时候喜欢采摘的茶泡、露水花、枙子花,都让黑皮搞成宝贝了。”

“这也能成气候?”我狐疑问道。

“当然,黑皮在他承包的荒山脚下,建了一个花卉基地。除自己培育这些东西之外,也鼓励各家各户利用房前屋后院子里的闲地,养育这些苗子,而且也由他来回收,制作成盆景销售,简直供不应求。荒山也不荒了,种了板栗、核桃、石榴等果树,都是当地的树种繁育成的。我们那儿的水土长成的树,果子有独特的味道。另外,他还大批量收集山货,诸如野木耳、山野菜、蘑菇等,晒干后,包装好,就是精致的商品,村里闲散劳力这下算是不得闲了,天天乐呵呵不是摆弄自家的养殖地,就是上山采摘山货······”

我的思绪立时回到了儿时在黑皮家里的情景,苍翠的山,乳色的雾,皎洁的月光,一片蛙鸣波光粼粼的水稻田,清香扑鼻的枙子花,恍惚之间,听着二狗叙谈,如听梦中呓语:

村里经黑皮这样扑腾,几年来很快就富裕起来。但黑皮却不满足,他找二大爷又磨蹭起另一个想法,二大爷听了,目瞪口呆,张大嘴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黑皮说,如今村里也像模像样了,可以把旅游搞起来。

二大爷呆望着他半晌,把头摇得如货郎鼓,连声说:“咱这儿荒山僻壤的,山路难走,谁到这儿来穷游啊。”

黑皮却不以为然,笑道:“二大爷,没听古人说过,‘酒香不怕巷子深’么?我承包的山林,每年春天花卉纷纷,就是游山踏青的好去处。咱这儿还空气新鲜,山秀水净,城里人巴不得来住上三两天呢。只是,咱这儿没地方住。”他提议,把村委会的那几间房子改造成宾馆样子,再开个饭店,吃住都有了,先把声势造出去。反正村委会常年闲置在那儿,与其荒凉着,不如来搞开发。何况村委不就是带领大家致富的吗?二大爷想了想也是这么个理,不过,他又有了疑问,那就是钱从哪来。黑皮拍着胸脯说,全村都可投资入股,钱由他先垫出去,待到有利了,再按每家的股份分红。当然,属于村委的那份,也不能少。

二大爷一听大喜。

十四

我正入神听着二狗绘声绘色讲着,忽听到敲门声,是母亲在叫:“你哥儿俩别聊了,出来吧,吃饭。”便赶忙拉着二狗就走。到了客厅,桌上已摆满了饭菜。与姨妈姨爹打过招呼,近傍坐下。姨妈笑嘻嘻道:“你看看,那是什么?”我顺着她手指看去,桌上大盘子里,有一大砣黄泥巴,开裂两瓣,深绿的荷叶托展着金黄的鳝鱼,热腾腾冒白汽,扑鼻的香。“哇塞!”我大叫起来,“这不是以前黑皮哥做的什么叫花鳝吗?”抄起筷子就夹一块,还是小时候的味道,鲜嫩鲜美。“还是黑皮哥OK,知道我好这口。”母亲嗔怪道:“你就这样猴急,也不管客人动没动筷子。”

我笑说:“这香味,谁能抵挡得住?先尝为快呢。”

二狗呵呵笑了起来,说道:“不仅你抵挡不住,来我们那儿的游客也挡不住诱惑呐。”

母亲招呼大家吃饭。

我边吃边问二狗:“游客们也与我一样猴急啊?刚才你说到黑皮哥搞旅游,后来怎么样呢?”

二狗很有风度地夹了一块鳝鱼,慢慢吃着,说,“开始并不理想。没有多少人来。”

“哦,”我握住了筷子,望着他,姨爹这时插话了,他笑道:“当初黑皮弄旅游,大家都认为他成天胡思乱想的,谁也没当回事儿,但谁都听他的,好像他是村长似的,二大爷反成了他的跟班的了。”

二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拿手比划着说,“对啊对啊,我爹那时就被村人戏称为是黑皮哥地跟尾巴狗呢。”又转过身来对我说,“要论旅游,还得感谢你呐。”

此时,我母亲眼睛变大了,指着我疑惑地问:“谢他?就这吃货和贪玩?”

“可不是嘛,万事开头难。当初宾馆和饭店都开张了,可来的人寥寥无几。村人都哂笑,认为还是好好经营主业养殖种植为好,但黑皮却成天琢磨,忽一天,拍着大腿哈哈大笑。我与父亲都很惊惶,以为他让这事被整得出毛病了。他却一本正经告诉我,说是从当年老弟到家来时给了他启发,并神神秘秘问我,是啥启发。”二狗笑着,扒拉碗里的饭菜,不说了。

“什么启发?”我赶紧问。母亲也蛮有兴致看着二狗,那意思是也希望他快讲。因为,在她眼里,我除了能念书考上大学由当初的学渣变成好学生还能给学渣们一点启示以外,其他的近乎一无是处了,还遑论什么启发!

二狗反过来问我:“你还记得不?当初你到我们那儿来,最高兴的是什么?”

“当然是捉黄鳝,上山采蘑菇采野果子啦,还有,特爱吃这叫花鳝。”我兴致勃勃地说,一提到当年,那情绪分外地高涨。

“这就是启发!”二狗笑呵呵地说。然后放下筷子,侃侃而谈。

黑皮认为,常规的旅游,都是看,走马观花,没有在动手上想办法。他从我小时候那种对于大自然的激情归结出一条,要开发好这个项目,眼观与手动相结合,要游客亲身体验,才能踩出一条路子。他想出一条旅游广告词:眼观与手动亲近自然的旅游,您来吗?并把它制作成大牌匾,张挂在临村庄的公路旁。大家都很稀罕,纷纷涌来看是怎样一个手动旅游。

其实很简单,无非是在田埂上采摘露水花,茶泡,上山采果子木耳蘑菇之类。最吸引人的还是用将黄鳝篓子趁夜间埋到水稻田里捉黄鳝,一如我当年那样。稻田里放养的黄鳝很多,游客们埋上就收获满满,并按照黑皮的指导制作成叫花鳝,吃得大家们纷纷叫好。这种手动旅游,最感兴趣的是小孩子,每年的春、夏、秋三季,但凡星期天节假日,都央求大人们带着来旅游,住上一夜疯上两天,经济实惠,玩得开心。

一时间,村庄里车水马龙,人多了,原来的房子不够住,黑皮便让大家搞起了农家宾馆。家家户户原先的茅草屋早就绝迹,一律是二层小楼带个农家小院,房子宽裕,干净整洁,游客们携家带口,分散住进去,品尝着农家菜,亲身体验着动手的乐趣,欣赏着美丽的山村风光,很是惬意啊,原先没有活气的村庄变得生机勃勃。每年的春末夏初,是插秧时节,游客们带着孩子们也兴致勃勃参与进来,后来这个项目竟让黑皮搞成了一个“插秧节”,还进行插秧比赛。开始插秧那天,举行了隆重的仪式,彩旗飘飞,鼓乐齐鸣,鞭炮毕剥,人声鼎沸,整个田野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

二狗笑着,住了口,拿勺子去舀汤喝,大概讲得口渴了。

我父亲母亲也听得入神了,愣怔了半天,母亲无限感慨地说:“这个黑皮,还真能干。我先前只约莫听过,就是太忙也没去看看。”

姨妈接过话来,笑道:“先前大家都忙着养家糊口,现在可得好好享享福了。闲时过去坐坐。日子好过多了。”

吃完午饭,大家又闲话一会儿家常,二狗与姨妈他们便开车离去了。送别他们回来,我笑着对母亲说:“你不是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么?”我的意思是,当年母亲拿黑皮不读书,连媳妇也娶不上这个事例教育我,孰料到黑皮竟然另外杀出一条路子,这正说明了,其实地上本没有路,但只要有人去走,也就有了路了。可谓条条大路通罗马啊。

母亲沉默,只是瞪了我一眼。我心里琢磨着,等到春天或者放暑假的时候,再到黑皮那儿,结结实实体验一把小时候的乐趣,听二狗的描述,应该比那时更过瘾了吧。孰料却成了永久的遗憾。

十五

过年返校后,很快投入的紧张的学习和训练之中,天天是四点一线:寝室,教室,训练场和饭堂。这学期各项功课出奇得多,训练强度出奇得大。用老师和教官的话来讲,就是该强力施压的时候了。

我们是天天累得发晕,什么闲暇逛街、娱乐之类,基本与我们无缘。大家都眼巴巴盼望暑假,好回家暂时逃脱这恶毒的教官的折磨。暑假终于到了,舍友们有的盘算外出旅游,有的打算留校继续苦读,我是铁了心准备回家。家里多好哇,有父母伺候着,像个大爷似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更让我动心的是,还可以趁此机会跑到黑皮那儿美美重拾儿时的乐趣。说句实在话,二狗过年时所描绘的情景,已使我心驰神往,那里,有我一段很难忘的山村生活,何况二狗说现在已改天换地了呢。我就打起背包,洒脱地与舍友们挥挥手,踏上了返乡的旅程。

回到家,扔下背包,往沙发上一躺,父母都欢天喜地围拢上来,问东道西。父亲亲自倒了一杯茶,端到面前,笑道:“学校生活很累吧。看你很疲惫的样子,还晒得黑不溜秋的。”我懒洋洋移地茶杯,撮了一口,不满地说:“还不是听你的,非要报这个破警官大学。活受罪。”伸了伸懒腰,对着母亲说:“这个暑假,我要好好潇洒潇洒。过几天,我就要到黑皮哥那个美丽的山村住一段时间,养养精神。山里的空气好哇。”

我的话一出口,母亲方才还灿烂的笑立即消失了,眼圈也有些红。她喃喃不知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再看父亲,也是一脸的忧戚。我顿感有什么事儿发生了。忽地从沙发上坐起,疑惑问道:“怎么了?你俩都这样?”

母亲拿手揉了揉眼睛,叹口气道:“你黑皮哥不在了。”

“啊!”我惊得跳了起来,就地打个转,凑到母亲跟前急急问道:“不在了?什么时候?怎么不在的?”

“唉,这孩子,傻啊。没见过他这么傻的人。”她坐了下来,只是一个劲儿说傻不傻的。父亲抽着烟,半晌闷声嗡气道:“一个月前去世的。他们那儿修路,好像是被爆破下来的石头砸着了······”

我呆呆看着父亲,脑子里在翻江倒海,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而影影绰绰。良久,猛然记起我手机里还存有二狗的电话,蓦然转身奔向沙发,拾起搁在上面的手机,赶紧翻找,拨过去,传来二狗的声音:“喂,哪位?”我说,“二狗,是我。”“谁?”他一时没想起来,又听得道:“你们稍等下,把那份材料放那儿。喂,喂,是谁啊?”我不满地说:“抢红包啊。才过多久,就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光顾着发财了哈。”

“啊啊,是你呀,你看我这记性。天天忙的四脚朝天。你在哪儿?”

我跟二狗说放暑假了,刚刚回家。二狗立即欢天喜地道:“明天我就去接你来玩儿,赔罪赔罪。”

我问道:“黑皮哥是怎么回事?”

二狗听着提起黑皮,那声音马上就有些颤抖,“他——他,诶,你来了再详聊吧,电话里一时说不清。”

我一天一夜都是失魂落魄的,吃饭没胃口,夜间在床上辗转,眼前一会儿闪现黑皮那高大壮硕的身材,一会儿看到他笑吟吟走来,问道:“老弟,还去捉黄鳝不?”

迷迷糊糊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二狗鸣着喇叭开车来了。一进门,他就拽着我走,在街上简单吃了早点,便驱车上路了。路,比先前宽阔多了,黑乎乎的柏油路左盘右旋如一条巨龙钻进大山深处,越坡翻冈,蜿蜒伸展,在苍翠欲滴的崇山峻岭里,在初升的太阳光里,在掠过的一缕缕的乳雾中,是那样富有诗情画意。二狗比先前黑瘦了许多,两只眼睛箍有一圈黑线。我看着他,半天没吭声。他说:“这条路是五一才彻底完工的,完全打通了与外界相连的瓶颈。”

“该费不少力吧。”我应答着。

“可不是嘛。黑皮,就是因为这条路······”

我正想知道黑皮的详细情况,望着他沉。但他却不说了,眼睛只顾盯着前方的道路,我也顺他眼光看去,原来,不知何时车子已行驶到了黑虎口下方的凹底,二狗正紧张打着方向盘,放低挡位,驱动车子盘旋爬那高高的山坡。车子那样地轰鸣着,我在心里就在为它加劲。

待到爬上黑虎口时,我惊讶地发现,一座全身雕像正耸立在原先那只黑虎石的下面。我看着有些面熟,待到渐近时,不觉失声惊叫道:“这不是黑皮哥吗?”他手里拄着一把镐头站在宽大的基座上,面带微笑注目着前方。无论从来的方向还是去的方向,都仿佛感受到他那微笑,仿佛在迎送过往的行人和车辆。

二狗把车停在了雕像旁边,轻声说道:“在这儿歇一会儿吧。”我俩下车,围着雕像转了一圈,我仰望着已变成雕像的黑皮,心里一时百感交集,脑海里浮现当年他接我送我的情形,我清楚地记得,当那次他辞别我们转身走过黑虎口时,那副山一样厚重的身板,我不知道他当时的心情,但肯定是毅然决然下定了某种决心,正是这种决心,让他在有限的生命时光时,展现了他自身的价值。

二狗拉着我在黑皮的雕像前坐了下来。他掏出香烟,自己点着了。我说,给我也来一根。他默默递过,我点着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尽管我还没有染上吸烟的毛病,但是,为了排遣心中的惆怅,还是吸上了。二狗说,这里,就是黑皮的遇难地。然后语声哽咽断续讲了起来。

黑皮在村里威望很高,所以二大爷这个村长形同虚设。后来为了更便于黑皮带领乡亲们致富,二大爷向镇里建议由黑皮担任村长。镇里说,黑皮还是党外人士,需着力培养,入组织后再履行程序。

二大爷一听,便完全放手了,并鼓励黑皮放开手脚按照自己的思路去闯去干。黑皮这下更来劲儿了。他向二大爷建议,要筹措资金打通黑虎口这道瓶颈。因为,县里规划这条路时,由于资金不足,对于黑虎口这个狭窄的隘口暂时维持原状。黑皮的意见是要完全拓展,利于车辆通行,一劳永逸解决掉这个老大难问题。二大爷一想也对,遂与黑皮反复到县里跑路,终于争得了项目工程的追加开发。

不过,资金只出一半,另一半由村里出。而且,黑虎口的土方工程,村里得出义务工。黑皮拍着胸脯打包票,完全承诺下来。村里富得流油,区区资金不成问题,而黑皮在村里一呼百应,大家都乐于出义务工。况且,乡亲们这些年实实在在感到交通的不便已经制约了进一步的发展,打掉这只拦路的黑虎,实属必要。

工程如期进行。但就在爆破这只黑虎时,出了问题。当时爆破之后,静等了一会儿,确认没有危险之后,大家纷纷奔上前清理碎石。可谁知有一块隐在上面草丛里的巨石也因爆破松动,缓缓向下滚落。黑皮其时正处在半山坡,见状抄起一把镐头冲上前死死别住,大吼着让下面的人群散开。人们惊慌四蹿,黑皮苦苦支撑着,有人高声叫喊:黑皮,快,快挪开,下面人安全了。黑皮便腾身闪开,不幸被脚下的藤蔓绊了一下,跌倒,巨石从他身上无情地碾过了······

黑皮遇难后,乡亲们感念他的恩德,强烈要求为他在这里竖起一座雕像,以志永久的纪念。

二狗抽噎起来,我的泪也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流淌,抹了抹,缓缓站起身,靠近黑皮雕像的脚下站住,轻轻抚摸那大理石面,顺着黑皮的眼光往前看去,但见云海苍茫,那远方的群山恰似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眼前的这条宽大的柏油路,犹如一条缎带飘然而下,在山脚下折成一角,笔直从星罗棋布的葱绿的水稻田中,展向前方,直达群山的环抱中那个小山村。那里,先前黑黑的茅草屋不见了,代之以红顶白墙的错落有致的各式小楼,散落在郁郁葱葱的绿树丛中,在我眼里,此时,它们就像童话世界里的小人国,宁静、安详而美丽。

又有车爬上坡来了,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抬眼看去,是几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和一辆豪华客车。它们驰过黑皮的雕像前时,都鸣着喇叭。二狗说,这是惯例,是在向黑皮致敬。我的眼前幻化出黑皮的鲜活的身影,他走来了,没有骑黑毛驴,手里拿着镐头,大踏步走来了,毅然决然站在基座上,手拄铁镐,微笑着望着山下远方的村庄,望着过往的车辆行人,就在一眨眼中,忽然定格,完成了一个守字的原始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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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r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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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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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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