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两个手机壳和一个手机膜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公众号:一发不可收,首发ID:王川行,文责自负。

01、

我有两个手机壳,一个是绿色,另外一个也是绿色。

前者的绿是你喝一瓶啤酒,但没有喝完,久而久之,啤酒里产生了一些沉淀物,这些沉淀物不像是啤酒,而像是某种菌类浮聚着,好吧,我这样说其实表达的不是啤酒的事,是啤酒瓶的颜色。

对,那个手机壳跟我有一天喝啤酒有关系。

临近年关,起了冷意,很多朋友从外地回来,说要聚一下,青春散场就像咀嚼无味后唾弃的口香糖。我们在各地忙着谋各自的生活,一年偶见。

我们在国道附近一家新开的“国红菜馆”见面,老板一家从外地来,近几年家乡的矿场越开越多,来了很多外地人,地方因此改名为“开发区”。

手里握着啤酒瓶,屋里开着空调,我很闷热,但它很凉,我看着这瓶两块五的啤酒,我真觉得它璀璨得超过了十块多钱的“女公爵”。

后来我有点晕,大家说得不可开交,我晕起来就不想说话,打开B站,看一个长头发的男人打磨玉器,他的手很胖,就像我两岁的小侄子的手,被马蜂蛰了一口,我的小侄子其实很可爱,我这样说他并不太好,但是他喝娃哈哈的时候噘着嘴,总让我想用手捏紧他的腮帮子,将那口奶给吐出来。

有一天我真的付诸于行动,当他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喜羊羊》动画片的时候,我从沙发后伺机而动,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用力地用撮他的小嘴,胖嘟嘟的,手感很好,像在捏装满水的气球。

这个时候我听见电视机里的动画传来美羊羊的叫声:“看,是灰太狼。”

阿里嘎多美羊羊桑,很快小侄子就吐了一口奶,我做这件事的时候,只有我们家的土狗目睹了全过程,但这只狗是个老六,他一直在等着我小侄子的娃哈哈。

当小侄子哭着将奶扔掉,跑去找他的婶子即我的妻子告状时,土狗叼走了奶瓶。

我的妻子很生气,她是个很喜欢小孩子的女人,所以她假装在我身上用力地打了我几拳,以示报仇,小侄子泪眼婆娑地站在门外,和我保持着距离。

话说得有点远了,小侄子现在已经不理我了,这个事情回头再说。

那个长发胖手男人今天打磨的玉器很奇怪,我觉得它并不像玉,因为绿得很俗气,我觉得只有古代妓院的老鸨会戴这样的首饰,我觉得它跟我面前的雪花啤酒玻璃瓶材质很相像,最起码在色彩美学上,它们都给我一股尿意,还有一个哆嗦。

弗洛伊德说,如果看见某种事物情不自禁地做动作,那是潜意识,是性本能,难怪电视剧里好多男男女女酒醉之后就会擦枪走火,原来道理在这,弗洛伊德有先见之明,我认为那首《酒醉的蝴蝶》艺术总监应该是他。

等到他旋转打磨到底部的时候,我看见“青岛”两个字,他妈的,真的是啤酒瓶。

那个男人,那天晚上,兴之所致,用啤酒瓶打磨了一个玉镯,你知道的,我已经醉了,但是我显示出我没醉,可我看见那玉镯里的氤氲,都是一缕缕酒花,甚至于我已经闻到味了。

抬头,哦,原来是某个老六又给我倒酒了。

我将手机放在桌上去扶酒杯,酒洒了我一手,可我坐的地方离纸巾特别远,我欠身垫脚够不到,弹簧一样左摇右晃。你看着那酒流在引力的召唤下,顺着手腕往袖子里跑,这就像生活在一个成年男人上完厕所后,拉他那已经松垮的裤衩。

我那么慌乱,用力甩我的手,我瞥见画面里男人把啤酒镯子送给了他的老婆,他老婆很开心,晚上做了一桌子的好菜。

门外的风吹过来,外面是一条柏油马路,这两天的路灯工程刚完工,人们说今天晚上路灯可能会通电。

算起来,今天晚上我喝的啤酒瓶已经够做成几十个玉镯了,这样我可以把它们送给很多个老婆。

我也想起《功夫》里那个娘娘腔铁线拳,我想象着将那些铁圈全都换成啤酒瓶镯子,这样他遇见斧头帮的时候,这样运气抖一下,哗啦啦地响,想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

老板娘看见我这样笑,她就来让我们结一下账,因为在他们餐馆里常常有喝醉酒后装疯卖傻的客人,以此来逃单,通常他们表演的一个步骤就是先来一声诡异的笑声。

这笑声就像是你看见你老婆在外面跟着别的男人暧昧逛街,可你在陪你的领导喝酒,于是你陷入了困境,左不能行,右也不能行,你只有无奈地笑了一声,领导还以为你喝得很开心。

老板娘说这样的笑声太现代主义了,很布莱希特,很陌生化,在烟火气的餐馆里应该遵从现实主义的朴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比较好,说着她就让自己老公来一段酒醉的笑声。

他老公拿过一个啤酒瓶,对,就是普通的雪花啤酒瓶,很快进入状态,对着瓶口,我一开始还以为他要吹曲儿,如果吹曲儿,我想点一首《酒醉的蝴蝶》,最近我老是哼这首歌的旋律。

但很快他进入状态,泪眼婆娑,眼泪从一只眼睛里流出来,另一只关着门不开闸,当你以为那只不开闸的眼睛终于要流泪时,他却嬉笑着收回已经流泪的那只眼睛,眼泪回流。

他说这叫“布莱斯基”,就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我听完一脸茫然,我说我一个开货车的,你给我说这?我再次瞅了一眼门口的广告牌,上面写的确实是“国红土菜馆”。

“国”取自男主人的“国强”,“红”取自女主人的“红梅”。

这时候很多在附近矿场下班的人骑车经过柏油路,像一个个水母一样游过去。

那天晚上,我睡觉前问我的妻子,我说你知道“布莱希特”吗?她摇摇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呢?她还是摇摇头,那么“弗洛伊德”呢?她很激动说这个我知道,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村里算命先生就叫这个名字。

“你去算过命?”我问她。

“不是,我去解梦。”她说。

“解什么梦?你做梦了?”我问。

“人都是会做梦的呀,我最近常常做梦。”她说这些的时候平躺在床上,用手把玩着发丝,绕着手指一圈一圈,她的胸脯随呼吸起伏,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米黄色的毛衣,她穿了很多年了,依旧对此恋恋不舍。

她总是一个不习惯切断记忆的人,就像她说西瓜不能切成太小块,否则很像三等货。她和我认识的时候就穿着这件毛衣,她努力不让西瓜汁沾到上面。

她喃喃自语,起先是望着天花板,后来谈到想要孩子,就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梦到一个小孩子朝着我看,就在我们家里,可是我怎么都找不到他,可能这样听起来觉得很恐怖,但是在梦里我一点也不觉得恐怖,我只是强烈地想找到他。”

她继续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去找了镇上的算命先生,人们都叫他弗洛伊德,他说这是障,要破一下。我问他怎么破,他说要释放出去。”

“怎么释放?”我问。

“他没说,所以他只收了我一半的钱。”

“多少?”

“二十五。”妻子说。

“你是不是很想要个孩子?”我问她。

“小猫小狗都是好的,会不想要个孩子吗?”她说。

“那就要一个。”

“可是你能破这个‘障’吗?”

“释放嘛,会释放的。”我拍了拍她的胸脯,示意她关灯。

关了灯我们很久都没有睡着,我想她也没有睡着,我感受到她大脑的电波,在重映白天看到的baby短视频。

第二天晚上,我骑车去买板鸭,经过那条柏油路,路灯全亮起来了,特别像城里。

每天晚上睡觉前,我妻子都会在拼多多里买些小玩意儿,她说这样她就可以每天骑车去拿快递,每天会有新鲜感,最重要的是可以经过村上一个有钱人许超家别墅的花园。

许超是矿上的企业家,有很多钱,很多房子,这些房子从城市楼房到乡间别墅,各式各样。妻子说的那个别墅就是许超在我们这边建造的,但他并不在其中住,而是把它交给了家族的堂兄一家居住打理。

那别墅门前的花园种了很多花,还有一个精致的喷泉,她很想看看但又觉得不好意思。

“我在网上看见人家城里移步换景,冬天也像春天一样,保着暖,处处锦簇。”妻子说。

“许超找的城里园艺师设计打理的。”我说。

“难怪,我说他的花园那么好看,好多花我都没见过。”

我觉得我的妻子很简单,虽然我把她最爱的小侄子吓得不敢来了,但她依然能从每天骑电动车去拿快递而获得人生的意义,她告诉我之前她有一次傍晚去取快递,看见天边外的晚霞上面站了一个仙鹤。

我说怎么可能会有仙鹤呢?她就把她拍的照片给我看,我一看原来是假的,是云做的,但是真的很像啊。

她的电动车挡风已经破了,可是她还是不肯换,说很快就到夏天了。

可是夏天过了以后就会又到冬天啊!

妻子问我是否买点什么?我说不晓得,她说那就买手机壳吧,我问为什么?她说一个普通人每天最容易换新的就是手机壳了,否则他的人生不会有太大的更新。

我拿出我的手机,上面的壳是当时随机赠送的清水壳,现在已变成了浊水壳,特别像麦田路口农民为了吓鸟而支起来的白色塑料袋,上面沾满了泥巴。

我们头抵着头,像逛商场一样盯着手机屏幕挑选手机壳,很便宜,花花绿绿的页面,被各种提示信息塞得很满,我一瞬间想起了小时候集会的路边摊,把路也塞得很满,也很便宜。我们走过一路眼花缭乱看不过来,找个地方冷静一下,继续边走边看。

唉,好像很难改变啊~

她给自己选了一个很新潮的款式,就是上面毛茸茸的,后面带小狗屁股的那种,我说这是手机壳吗?她说是啊,这是秋冬款。

“手机壳也有秋冬款吗?”我问她。

“手机壳是服务手机的,手机是服务人的嘛!”她讲得很像一个哲学家。

我最终选择了留在我潜意识里的啤酒色手机壳,但是选的很封建,因为连镜头都包起来了,我妻子说:“你这个手机壳特别像一个包臀裙套在了头上。”

“我这个也是秋冬款,只不过没加棉而已,你看它把手机套得多严实。”我说道。

这就是我前一个手机壳的由来,它就像太岁动土的立春,显出深沉的绿来。

手机壳到的时候,我正在用链子把家里那只土狗拴起来,它很慌乱,甩着尾巴,特别像过去战斗机尾翼的螺旋桨。

它很慌张的时候就会随地撒尿。

春天快到了,这只狗总是跳墙,它跳墙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因为心急。

它最近有点发情,大门关住了,它就越过墙去,每天不沾家,踏过附近的麦田去找一条母狗,它们俩在狗主人家院子边的草丛里叫唤,听说很撕心裂肺,寻欢搞得像殉情。

主人家来找我理论,说他们家孩子这个夏天就要中考了,狗这样叫唤会影响他的学习,而且……

他们说到这个“而且”的时候脸有点红,有点窘迫,我不明白,看来他们真的很在乎孩子的教育。

不仅如此,麦田的主人也来找我,说他的麦苗被我的狗踩得全是坑,这样会影响麦子的收成。我说狗的爪子很小,怎么会影响麦子的收成呢,他说可是我的狗每一下都踩在麦子眼上面,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在屋顶上看见了。

“你看见了你为什么不阻止它”我很生气地说道。

“我是拿望远镜不小心看见的。”

“你用望远镜干什么?”

“看风景。”

“你在楼顶上用望远镜看风景?”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问候了他妈的。

“我最近有点失眠……”他说。

“你晚上怎么能看见我的狗呢?”

“我的望远镜是红外线的。”说完他转身很萧瑟地离开。

我的狗以一己之力,影响了教育和农业,按理说是犯了死罪,但是考虑到它是潜意识动作,是性本能,是自己无法阻止的,我就从轻发落它。

我把狗拴起来的时候,想到了弗洛伊德,这个人真厉害,不但了解人,也了解狗。

妻子进门,我从电动车的铃声能听出来她今天有点闷闷不乐。

我问她怎么去了那么久,是不是电动车没电了,她说她今天去镇上拿快递的时候,经过了许超家的别墅,晚冬季节的花绽放了,她静静地看,许超嫂子发现后,她们就搭上了话,聊得很好,晓得她也爱花,就请她随意到自己的花园去摘。

妻子说她取快递返回的时候本想摘一朵很好看的冬花,你知道的,冬天能开的花很珍贵,我问她怎么没去,她说别墅的门前不知道怎么突然多了两条很大的狼狗。流涎红眼,让人不得靠近。

妻子这样说着又显出沮丧来,她放下东西进厨房做饭了。

生命里突然钻出来两只狼狗,它们很有力气,狂吠不止,这样行走起来,就连原来的右边人行道都不敢走了。

晚上饭后,我们躺在床上,很惬意,这个时节冷暖合适。

我们拿出新买的手机壳,看见那通体的绿色,确实要比之前的裸机丰富些,这样想我有点愧对我的手机,它此前一直是裸的。

妻子并不开心,当她套上那个带狗屁股的手机壳,她烦躁得很,我问怎么了,是不是手机的衣服不合机。

“这个‘狗屁股’带着一个白圈。”她说。

“那又怎样?”

“有点恶心”。她说。

我想坏了,潜意识动作,会不会是性本能,可是今天晚上我吃得太撑了,不太方便。

她说不是的,是她从别墅离开的时候,那两只护院狼狗开始交配,一只骑在另一只身上的时候,露出的屁股也带着一个白圈。

我说那是一只公狗,一只母狗吗?她说对,就是一只公狗,一只母狗。

我说那是潜意识,是性本能,你要理解它们,它们控制不住自己。妻子说是的,它们结束的时候分不开了,叫得很惨烈。

我一下明白母狗的主人家羞于提及之物。

妻子是一名超市的收银员,不要小看,那是我们村里最大的超市,拥有两层楼,以前人们不了解超市是什么,后来才发现竟然还有室内的菜市场。

她每天穿着制服,面对很多熟悉的人,她用一种很陌生化的身份去完成自己的工作,她扫描着别人的物品,蓝光从她面前划过,她的马尾扎得有点高。

下雨了,我去给她送伞。

我进门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在外面搭了一个小棚子,就是那种路边摊餐馆的红色雨棚,棚里亮着灯,雨棚上印刷着硕大的“手机贴膜”四个字。

妻子在忙碌,顾不得看我,我害怕她忘记了,就绕到她身后,把伞放在她的座位边,我从她的身边闻到一股芳香,我无法解释这种香味,就像童年我第一次躺在车里,而车碾过草地的芬芳。

妻子看我盯着她,忍不住笑,我不敢说觉得她好香,我只是说今天下雨了,所有的美好都会突如其来,妻子又笑。

离开的时候,男人还在那里,我进他的棚里和他聊天,才发现他支着手机,在里面直播。他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手的皮肤很好,修长。

“下雨了你不回去吗?”

“回去也会无聊的,在这里有很多人陪我。”

“但你看不见他们。”

“不用看见,我就在这发呆,一天就很容易过去。”

“那为什么还要直播呢?”

“会有很多人想要和我一起发呆。”

他的桌子上有几个篮子,里面是各种手机壳、手机膜或者手机挂绳之类的小饰品,桌子上铺着整洁的桌布。

“你这里有防窥膜吗?”我问他。

“有,很多。”

“以前这里,智能手机刚刚兴起,还没有防窥膜。”我说。

“现在什么膜都有。”他示意他篮子里的手机膜品种很全。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雨水打在棚子上,棚子上的透光布很模糊。

“你不回家吗?”我问他。

“关你什么事?”

“下雨了,有生意吗?”

“会有的。”

“你可以回家开直播。”

“我的家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我不喜欢。”

“那你睡觉呢?”

“什么?”

“不是有霉味吗?那睡觉怎么办?”

“睡着了就闻不到了。”

“你睡眠很好是吗?”我问他。

“跟机器人一样,准时准点。”他说道。

他说话的时候也不怎么抬头。

“给我拿一个防窥膜。”我说。

“要定制手机壳吗?可以赠送一个手机膜。”

“什么是定制的手机壳?”

“就是用特殊的笔在手机壳上写字,只有用专门的灯照上去才能看见。”他抬了抬头,感觉他对这个很有兴趣。

“我已经有一个手机壳了,不需要了。”

“你会需要的,我定制过100多个手机壳,每个人的表情我都记得住……”他突然指着直播屏幕说,“他们说是给情妇定制的,哈哈哈。”

02、

拿上他给我的防窥膜,我骑车离开,现如今的夜晚也不怎么黑了,路灯的灯光反射在路的表面,留下每一条车辙,随后又平静地消失。

我想起了给我上个手机贴膜的阿桃,她贴膜的时候一定很细心,才会贴得那么好,就像孩子在小心翼翼地处理奶糖上没撕净的糖纸。

阿桃不是本地人,这个我初次见她的时候并不了解,那年夏天,我才18岁,无事晃荡的青春已经逐渐显出馊味,考虑到未来,终于决定去考个驾照。阿桃也在那里,我考大车,她考小车,那时候考驾照的人很少,更不用说女生,因此放眼望去只有阿桃自己比我们多了个“X”染色体。。

考试是在县里,大家租的宾馆,熟悉一圈场地后就散去了,一方面天太热,另一方面那时候没几个人在乎驾照过还是不过,权当是青春快要尿完时抖得几个激灵。

我和兄弟们在房间里约好,喝一下午,晚上睡个安稳,第二天早上直接去参加考试,不亦悦乎。

阳光灼烧着锈蚀的窗棂,散发出一种腥味,像是把太阳去壳即食的感觉。

我下楼去买酒,撞见阿桃一个人在考场上练车,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一开始还没想到这是个女生。

她在车里一遍又一遍地练车,死活不下来,她后面排队的人早已抱怨,太阳太热了。她戴着遮阳帽,遮住了脸,终于一声啼哭,她趴在方向盘上像刚还完车贷的疲惫女强人。

我想起了我妈关于我娶不上媳妇的愁绪,把喝酒这件事抛在脑后,去问她怎么了。

“嘿,你水分蒸发干了会中暑的。”我敲敲车窗。

“那我怎么办……”她说出一口普通话,“快考试了,我这个倒车入库老是倒不好。”

我愕然,心想:“呦呵,还是一外地妞儿。”

当时她那梨花带雨的模样确实让人于心不忍,我已经忘了我站在太阳底下给她指导练车了。

后来的场景发展成,兄弟们见我迟迟不归,来找我,最后成排在考场边上颇有意味地看着我。

……

阿桃住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傍晚的时候来找我,问我吃饭了没,我说没有,她说那正好,她要请我吃饭。

傍晚天已不滚烫,但有种隐含的喧嚣。

阿桃带我去老头那吃饭,这是我们后来失散的朋友,那时候他就已经像秋天了。

老头在僻巷开了一家餐馆,只炒三种菜:辣椒炒肉、豆角炒肉以及西红柿炒蛋,因为他的小屋后面只种这三种蔬菜。生意听说不错。

有时候人的痛苦在于选择,事物会因为心无旁骛而格外出彩。阿桃一路都在向外介绍老头的手艺,我问她一个外地人怎么知道的。

“我有一次内急找厕所,随便一头扎进这个巷子里,没找到,憋得不行,老头就让我用了他的厕所,我离开的时候尝了他的菜,不错。”

我们看到老头的时候,他光着膀子,身上黝黑得像一个陈年的铜像,花白的头发断针一样穿过他的头皮,他不时抚摸两下,带出一手的汗。

老头跟阿桃很熟,拿着蒲扇对她扇了扇风。

今天客人不多,我问阿桃喝不喝啤酒,阿桃点了点头,说她并不很能喝。

那时候我心怀鬼胎,想趁喝醉了稀里糊涂就睡在一起,我说,你慢慢喝,天还很热,我们一直喝到天凉下来。

“今天练车,你怎么不叫教练帮你?”我问她。

“他要我给他送礼。”

“那就送呗。”

“可我已经交过学费了。”她说得义气凌然。

阿桃这个人很奇怪,她并不是那种大风浪颇有能耐的女人,但是却很坚韧,气很足,很有能量,像什么呢,兔狲,明明没什么威胁性,却也鼓鼓的,跟你摆明态度,再扭扭屁股跑开。

吃到后面,老头忙完了,也过来一起坐,拿几个新鲜的小番茄给我们吃,不酸,微甜,咬下去软硬合适。

到这时我已经去了好几趟厕所,阿桃却依旧像刚坐下一样不起波澜。

问老头喝不喝,他摇头,说以前喝,喝白酒,高度的,现在滴酒不沾,喝酒多了脑子慢,他不想老得太快,还有些事情没干。

说完他拿出一瓶可乐,倒在杯中,刺刺拉拉地响,说他喝这个,一样很烈,剌嗓子眼。

那时候我的生命中总在寻找新鲜的事物,打台球,打篮球,上网吧,去水库游泳,偷别人的番薯……可是很少遇到新鲜的人情,那个夏天,相遇的两个陌生的人,却并没有多少拘谨。

阿桃又喝了一杯。

“你不是说你不能喝吗?”我问她。

“不知道啊,我算是能喝的那种吗?”阿桃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

老头话不多,只摇个蒲扇听我们说,偶尔看见他抬头往上看,注意他看的反向,是院子里搭起的葡萄架。

我们两个小孩子嚷老头说点事情,他拗不过,才在黄牙里挤出一两句,老头姓金,父母死的早,年轻时候很早就出去跑,那时候不像现在,人都很野,路上也野,他去过很多地方,不喜欢南方,觉得西北不错,粗粝,人活得像土,碎了,成块都还是土。

老头不愿再说了,听我们两个年轻人聊天,瞎扯,我说我们说自己的秘密,互相交换一个秘密我们就算兄弟了。阿桃咬过一个小番茄说好啊。我说我有一年犯了神经病,像鬼附身,给人四面八方的草垛全给点了。后来我妈给我关在黑屋子里,我小时候很怕黑,只有小几十平方的房间里,全是叫声。

阿桃说这怎么能算秘密呢,我问为什么不算,我怕黑啊,你要知道这要是让我的兄弟知道他们非笑死我不可。

“那对我不算秘密,你重说一个。”阿桃说。

我无可奈何,只好说:“我上学的时候偷看过女生洗澡。”

“你不会用你看的电影情节来骗我吧?”阿桃说。

“骗你是小狗。”

“时间地点人物动机……”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们班有一个女生大家都喜欢她,那时候我们在学校里租房子住,她就住在我的房子边上,夏天的时候她们在屋里洗澡,我发现那个皮纸是一层层错开的,可以撕开。”

“你手淫了吗?”阿桃突然正经地问我。

“什么是手淫?”那时候我的知识储备还不够理解这个名词。

“就是那个……”她趴在我的耳边说。

你知道一个女生在炎热的夏天,在电影的通道世界,跟一个十八岁的男生描述手淫的概念吗?就像宇宙大爆炸那样具有能量……

“草,她根本就不漂亮,身上还有赘肉。”我用一大口酒浇灭我的通红。

……

“你一个外地人为什么来这个地方?”现在换我问阿桃了。

“你晓不晓得,这个地方不久会发财。”她用普通话说出神秘的语气。

“怎么发财?”

“会开矿。”

“什么矿?”

“暂时是铁矿,还会有别的矿。”她说得很笃定。

“你怎么知道的?”

“我算过命,大师让我朝东南方向走。”

这时候天也暗下来,阿桃的脸上也有红晕了,这是我用最后一丝清醒换来的。

晚上在巷子口,我非要和老头拥抱,说些胡言乱语的话,问他的葡萄什么品种,阿桃抓了一个塞到我嘴里,还是青的,可我一点吃不出来。

“怎么那么像杏子?”我问。

是阿桃把我扶回去的,出租车像船一样荡漾在夜晚的县城小街,暖暖的风吹过来,很多人在路边的烧烤摊吃烧烤,我努力想保持清醒感受一下夜晚刚刚垂下来的样子,特别像少女穿了一个白裙子,站在夜幕里,夜幕把她的白染得低沉。

我靠着阿桃的肩膀,她的头发真的很香,因为风从两边吹过来,总是在我嘴角划来划去,很像浪潮。

我忍不住哭了,我是藏在一个女人的头发里哭的。

第二天我们考完试分别的时候,她指着我的手机说怎么样?我说什么怎么样?

“你昨晚喝醉酒把手机膜摔了,我帮你重新贴了一个。”

“你在哪弄的?”我问她。

阿桃贴得很好,严丝合缝,我甚至不知道上面到底有没有膜。

“你不记得你昨晚躺在手机店睡着了?”

我摇了摇头,她轻轻一笑。

“这个是防窥膜。”她说。

“什么是防窥膜?”我问。

“就是别人从旁边看不到你的手机。”

我试了一下还真是,可是为什么要用防窥膜呢?她给的答案是每个人都有要守护的秘密。随后我们上车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那时候我们都还坐客车。

我以为这个县城就这么大,还能找不到吗,何况还有科目三呢!没想到我再也没见到她,但不久我们那个地方真的开了矿场。

科目三的时候没见她,问她教练也说不知,直到我拿了驾照了,她也一直停在科目二没有进展。

后来我去矿上找她,听到一种传闻,说她是矿上一个外地老板的情妇,老板要在这里长期做生意,就把她一并带来作伴,情妇一开始是当秘书,说是秘书,实际上除了和老板调情,就整日闲散到处找乐子,后来发现周边人常问起,觉得要给她一个名分的职业,为了掩人耳目就让她去学了开车,给他做司机。后来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到老板老婆那,老板调回了原地,这个情妇也无影无踪了。

那一年的冬天,天初寒,我临近年关去县里交通队办事,路过考试场地附近,想起姓金的老头。平日,里我并不怎么想起他,初次相遇是因为邂逅了阿桃,想泡她,年纪轻轻十八岁根本不会把一个老头放在心里挂念,如今消匿了一个,另一艘船突然就从海上的大雾里钻出来了。

我找到那条巷子想看望老金,却发现那里真的变成了公共厕所,墙上大字写着:“一次收费一元”。逢人打听,人说他一年前搬走了,去向不知,他门前的葡萄架子都没了,只剩一个光秃秃的狭窄巷子。

附近的人也留下一个关于老金的传闻:

老金以前家境好,祖上是地主,后来双亲去世,没落了,只剩下光杆子老金自己,他年轻气盛,人家给他介绍了女人,天天打人家,打跑了,独自过了一段日子,觉得无趣,走了,一走就是多年,到了年纪大想落叶归根就回来了,每日就是吃吃喝喝发呆,看着像个退休的老头,其实大半生的日子都是破罐子破摔,如今不知道怎么又走了,没完没了地折腾,想必这一下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03、

晚上吃完饭躺在床上无聊,窗外风一直吹,吹得人心里很慌乱,一起一伏,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我闲着无事把今晚买的防窥膜贴上,我以为会很简单,这样我将膜轻轻地吻上屏幕,看着严丝合缝,就像18岁的青春一样,生活就会在白开水中反出一丝咂味。

但我他妈贴得很糟糕,里面全是气泡……听见电动车响,妻子回来了,我收起手机。

妻子包裹得很严实,手套取下来,站在门边上愣愣地看我,头发被风吹乱了,沾了点雨丝,脖子缩着,眼睛扑朔。

关了灯睡下,我摸她的手,冰凉,我们都睡不着,一起说话,说了很多,像驴拉磨一样重新盘一遍过去的事。

“这两天没买东西吗?”我问她。

“没有。”

“还有几个月,春天的花就要开了。”

“嗯……”她说。

“我们争取明年要个孩子。”我说。

她没说话,攥着我的手更紧了,我把它放在我的脸下面,感受它慢慢变热。

“我睡觉手会麻死的。”她对我说。

很快就要过年了,我感觉能期待的事情越来越少。

跑货车以来,风餐露宿,很少在家,近几年钱越来越不好挣,加上想要更多陪伴家人,商量决定过完年去矿场上班。

二十三小年那天晚上,我去接妻子下班,超市给员工发了很多油面之类的年货,妻子和我说起最近矿上在宣传,上一年厂子收益节节高,二十八晚上举行节目表演,体恤员工这一年的辛苦付出,这几天已经在搭建舞台了,花了重金请了人表演,听说是喷火的,妻子感叹真是财大气粗。

回来的路上我故意绕了远路,经过许超家门口,花开得更热烈。两只狗趴着,只要路边有任何风吹草动,它们就吠个不停,我愤然用石头朝它们砸过去,中了其中一只,妻子斥责我,担心人发现了,我们开车就跑。

“那两只畜生,回头我就把它们杀了。”

“别乱说,人又没逼着你去听它狗叫。”妻子说。

我们骑车回去的路上,经过了柏油路,在橙黄色的路灯里看见一群人从饭店里出来,互相说笑,那是我们本地最大的饭店,唯一一个有电梯的,它就在“国红菜馆”的对面,门口停了好多辆车。

我们很快骑过去了,我问妻子你知道刚才那个穿银色大衣的是谁吗,她说不知道,我说那就是许超。

小年往后赶,开始有年味了,妻子忙活着,周围邻居各个工作也都停了等着过年,大家傍晚饭后站在门前闲聊,都聊起矿场节目会如何盛况,有个多么大的烟花,说那喷火的师傅很大年纪了,头发花白,身材佝偻,可是有神,带着个徒弟两人表演喷火,厉害极了。

很快到了二十八那天,一整日,矿上的面包车都在各条街道来回溜达,大喇叭宣传着今晚的盛宴将会多么豪华,欢迎人民光临,担心大家不去,还将举行抽奖活动,大奖小奖加在一起几百多份。

人们口耳相传,我和妻子也想凑个热闹,晚上去看一看,掀过去这一年,重新迎接来年。

我们并不和大家成队前行,我们吃完饭,钯锅碗刷了,大大小小的家务活计都交代了,换上了外出的衣服,围上了围巾,这个时候骑电动车载着妻子才开始赶过去,路上已经没人了。

我们像嚼口香糖一样嚼着散话,天很干冷,我们往前走,但突然,电动车没电了。

我们停在半道上,路上没人,都去矿上看节目了,我们算着应该已经开始了。

“怎么办?”妻子问我。

“继续走吧,我来推,到了没准还能赶上抽奖。”我说,她点点头我们就继续往前走。

走了差不多十几分钟,停下来喘气,才发现到了许超的别墅门口,那两只大狼狗拼命叫唤,我们抬头看看没有人在家,兄嫂应该都去捧许超的场了。

妻子抱住我的胳膊,我不知道她是冷还是害怕,我握住她的手,很冰凉。我突然觉得很愤怒,我把妻子往外拉了拉,停好电动车,躲在监控视线之外,开始用石头疯狂地砸那两只狼狗,一开始它们很嚣张,越砸叫得越凶,但是当我用每一个拳头那么大的石头砸在它们的脑袋上时,它们慢慢开始夹起尾巴,当作面前什么都没看见。

它们往后退,但是链子拉住了它们,我砸得很欢快,它们开始哀鸣,就像石头卡住了它们的脖子,有一只嘴角被石头砸出血,妻子见状拦住我,我停下来喘息着,四周很安静,当某只狗还想跃跃欲试的时候,我又用石头砸在它们的头上。

“够了,别砸了。”妻子呵斥。

我们安静下来,想喘口气平复一下。

这时候天空震动,天上绽放出烟花,那是矿上节目接近尾声的标志,烟花越来越大,就像一朵很亮的大柳树在夜空中飞舞着。

“不,像吴刚砍的月桂树。”妻子说。

我们看了好久的烟花,旁边两只狼狗一声未吭。

“你看向我,看我……”我对妻子说,她看向我,背景是明亮的夜空,当我用手机给烟花下的妻子拍照时,却发现这个廉价的手机壳在镜头的位置并没有开孔,我只好慌张地狼狈地将手机壳取下来,但它很僵硬,我废了半天劲。

最后我的手机里只留下一张最后一次喊她回头的残影照片。

晚上,我用了一个正规的平台买了一个正规的手机壳,它也是绿色的,但有点绿茶,我喜欢这种清新,而且它还把镜头的位置给留出来了,就像……像一个高高的树上建了一树屋,树屋的嘴是张着的。

我攥着妻子的手睡着了,我渐渐接受了手机膜上我贴出的气泡,这没什么大不了。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台上喷火的老头就是老金,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表演着,火焰从他的嘴角喷薄而出,像一头愤怒的老狮子。

版权声明:
作者:cc
链接:https://www.techfm.club/p/43304.html
来源:TechFM
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THE END
分享
二维码
<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