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透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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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收银台的结账队伍里,伍西爱窥探别人手提包的毛病又犯了。
最近的是一个桔色的长方形手袋,里边装着一把缀着大红绸缎的折扇、一包清风牌纸巾、两个橘子和一个壮族织锦小布艺钱包。往前一点的是一个黑色的橄榄型手包,里边装着一大串钥匙、一支水性笔、一包撕开了的绿箭口香糖外加一大叠新得不能再新的百元大钞。再往前一点,是一个白底绿色圆圈图案的挎包,但是它被主人胖得像冬瓜的手臂夹着,里边的物品看不太清......
没错,伍西就是有透视别人手提袋的超能力。
这本事来自他四岁时的一场小意外。当时全家人在郊外野餐,爸妈忙着生火做饭,淘气的哥哥就把一个塑料袋套到他头上。他一下子成了睁眼瞎,晃晃悠悠在原地打转,哥哥则在一旁哈哈大笑。大人以为孩子嬉闹,没太在意,直到塑料袋紧紧贴住鼻孔,他整个倒在地上渐渐不能动弹。惊慌失措的爸妈跑来扯掉塑料袋的时候,他已经失去知觉。在妈妈歇斯底里的惊叫声中,爸爸疯狂地给他做人工呼吸和心脏按压。很幸运,他最后醒了,直说刚才自己好像来到一个神奇的地方,四周云雾缭绕,所有人都腾云驾雾。而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发现自己能透视旁边另一家人的手提袋——里边装着手电筒、风油精、墨镜和折叠伞。他对自己获得的超能力又惊又喜,却没有声张。
难以置信的是,他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现在。只是在乘车时、在银行等号时、或者在超市排队结账时,他才利用这个超能力解解闷。他喜欢窥探别人手提袋里的小秘密,尤其是女孩手提袋里的小秘密,然后猜测她是个怎样的人,正准备去哪里,做什么,手提袋里装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这是他小心隐藏的、专属他一个人的乐趣,他乐此不疲。
此刻的队伍排得很长,且移动缓慢。伍西有些不耐烦,再次将目光抛向队伍前方。
这次他看到一个宝蓝色圆形手提袋。透过手提袋,他看到里边装的物品还真不少,而且形状各异难以辨认。首先是一个被撑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塑料袋里似乎装着一大一小两条毛巾,都是白色的。紧挨着塑料袋旁边是一个保鲜盒,盒里没放食物却放着牙刷和牙膏。再往里一点,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带有凤凰图案的漆绘小首饰盒。首饰盒旁边挨着一个紫色的正方形小袋子,他判断那十有八九是一个保险套。再往里还装着东西,但看起来很模糊。然而,此时的他已被激起了好奇心。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过去。这下子,他被彻底惊到了。他先是看到一双没有拆封的黑色丝袜。这还不要紧,在手提袋的一个角落里,只见一副造型别致的手铐正躺在黑暗里闪闪发光。
伍西也不是没看到过手提袋里的奇特物品——什么仿真头骨、做成大便造型的面包、比啤酒瓶底还要厚上好几倍的近视眼镜......这些东西都能给他带来小惊喜。但眼下这个一看就是大品牌的手提袋似乎藏着什么离奇的故事,让他对袋子的主人产生了欲罢不能的兴趣。伴随着急雨敲窗般的心跳,他将目光从手提袋往上移。
就像老天有意安排,几乎就在他抬眼的同时,手提袋的主人向右侧了一下脸。伍西顿时感觉像有一道电流在全身流过——是简小盈!
之所以仅仅一个侧面就让伍西认出她来,是因为她的鼻子实在太有特点——鼻梁高挺,形状别致,美中不足的仅仅是鼻子有点长,正面看精美绝伦,侧面看则稍显比例失调,就像英格丽褒曼。
伍西至今记得第一次看到这个鼻子的那天。大学校运会女子游泳比赛上,参赛选手一字排开。观众席上的伍西一下子注意到了这个既好看又特别的鼻子。同样抓住他目光的,还有简小盈高挑的身材和白皙光洁的皮肤。
现在收银台的队伍移动得快了些,眼看就要轮到简小盈结账了。伍西瞄向她手里的购物篮,竟然只看到一卷手指粗的黑色绳子。
这简直太奇怪了,伍西脑海里满是问号。联系到手提袋里的物品,他不禁浮想联翩。
排到简小盈了,她把自己的整个侧面都向伍西展示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既没有变胖,也没有变瘦,该有的曲线也一点没少。她的脖子还是那么修长,就像那些舞蹈演员那样。事实上在大学的时候,她就是舞蹈社的一员。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白,像瓷器那样的白。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脸好像蒙上了一层什么东西,风霜?又好像不是。而她的眼神里好像比大学时多了些忧郁,就像清澈透亮的潭水里长出了水草。
看在眼里,伍西心底升起一丝惆怅,但很快他又觉得自己这情绪有点可笑——毕竟过了这么多年,谁的脸上又能不带上一点时间的痕迹?除非这个人是仙女吧?说到“仙女”,他想起那天在泳池,他见到简小盈时脑子里蹦出的唯一一个词就是——“仙女”。
就在伍西精神有些恍惚的时候,简小盈已经结好了帐,朝超市出口走去。
“不好意思,我家里煤气忘关了,能不能让我先来?”伍西胡乱编了个借口对排在他之前的两个人说。两人看他购物车里东西还不少,面露不悦地给他腾出了位置。
他三下五除二结了账,然后快步跟上去。当他追上简小盈的时候,她已经出了超市大门。
“嘿!”伍西只想到这样一个简单的字眼。
简小盈转过身来,带着疑惑的神情打量了他一阵子,很快眼睛一亮:“怎么是你?”
伍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挠着后脑勺。再次和简小盈说话的感觉有些奇怪,上次他俩之间的对话还要追溯到五年前——
那天夜里正值隆冬时节,北风刮得女生宿舍楼下的那株梧桐瑟瑟发抖。月光从枝叶间洒到地面,斑驳的月影不停晃动。
“所以你......究竟什么想法?”伍西冻得缩着脖子,双手插在裤袋里问。
“我不是说了吗?”
“说了?什么?”伍西这几天都睡得很不踏实,脑袋就像被顽皮的狗折腾过的房间一样混乱不堪。
简小盈紧锁着眉说:“我说了,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你自己的想法怎么会搞不清楚?”
“够了!别逼我了!”简小盈的语气里满是压抑。
“是因为周言?”伍西追问道。
“我说过,我和他已经没来往了!”
“程翩翩呢?”
“行了!你别烦我了!”简小盈低下头,将双手插进她新做的大波浪长发中,那样子任谁看了也不忍心再问下去。
周言是校园里的创业明星,不但创立了一家心理咨询公司,还做私人英语家教和平面模特,大三的时候就赚到了六位数的钱。程翩翩则是系学生会副主席,人长得玉树临风,还风趣幽默,是不少女生暗恋的对象。这两人只是她的追求者中伍西叫得出名字的,其他不知名的还有好些,伍西在其中并没什么优势。
“回去吧,太冷了。”这是那天晚上简小盈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双手抱在胸前,蜷缩着身子,让伍西觉得,继续拖着她不放有些说不过去。
他没说什么。目送她走进楼道后,他一个人在校园里踱步,一圈又一圈,直至寒风把他吹成了重感冒。这个夜晚之后,他再也没有找过简小盈。没别的原因,太累了......
“好久不见,最近......怎样?”伍西收回思绪问。
“嗯......挺好。”简小盈微笑着回答,却笑得不太自然。她不经意地低头瞄了一眼伍西手里的购物袋,一大包方便面和一瓶可乐正从中探出头来。“你呢?还是一个人?”她反问道。
伍西尴尬地笑笑:“呃......对啊。”为了不让对方继续问下去,他转移话题道:“那你怎么样,孩子都有了吧?”
“哪有,还是单着。”这回轮到简小盈尴尬了。
“别挑了,没有谁是完美的,差不多得了。你是女的跟我不一样,我再晃荡几年也还问题不大。”
类似这样的话显然简小盈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她将食指当做卷发棒,将耳边的一缕头发缠在上边绕着圈圈:“你不也还单着吗?喜欢自己的自己不喜欢,自己喜欢的对方又看不上,大家半斤八两。”
伍西笑了,不是因为她说的话,而是看到她这久违的小动作。“你还是这样,一不耐烦就用手指绞头发。”他说。
简小盈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随即渐渐消退,眼睛有些失神,心思像是飘到了远方。
“你......也住这附近?”伍西感觉到气氛有些窘,随便找了个话题打破沉默。
“啊,没有。”简小盈像是被他打断了思绪,支吾着说:“挺......挺远的。”
“那怎么跑这么远过来买东西?”
“哦,我顺便......看个朋友。”简小盈低下头,声音也明显压得很低。
过了一会儿,简小盈重新抬起头来。伍西看到她勉强让忧郁的脸挤出笑容:“我要走了,你照顾好自己。”说着她朝伍西挥挥手,然后转身。
伍西正要离开,脚步却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做了五六秒钟的思想斗争,他转过身,朝简小盈走开的方向尾随而去。
简小盈并没意识到伍西跟在后面。她微低着头,脚步还像大学时那样微微内八字。伍西记得当年的她走起路来是那么好看,身姿挺拔,腿伸得很直,动作舒展,微微透出雀跃的感觉又不失柔和。而眼下的她虽然动作中仍保留着当年的美感,却显得多了几分沉重。
伍西悄悄跟在后边,心中升起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时间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有时觉得它很慢,慢得好像树懒爬行,有时又觉得它很快,快得好像蜥蜴吐舌。这些年她过得怎样,这始终是个神秘的事情。伍西稀稀落落地偶然得知她的消息,比如开保时捷拎名牌包,比如深夜一个人在酒吧喝酒,比如在健身房一练就是三个小时......这些片段貌似勉强拼凑出一张速写画,他却始终看不清这画究竟画了什么......
来到一个十字路口,简小盈忽然停了下来,微低着头像是在想着什么事,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伍西一惊,本能地闪进路边的一家小花店。透着绿植枝叶的缝隙,他看到简小盈向这边走了过来,心脏不由得突突跳起来——“不要,千万不要进来买花。她说了去看一个朋友,该不是探望病人吧?那样的话,进来买束花可是顺理成章的。”
简小盈经过花店,万幸她没有进来,而是一直往前走。显然她改变了主意,要去另一个地方。伍西悄悄从花店走出来的时候,看到店门旁插了一束黄玫瑰。往事再次浮现。大三那年她准备过生日,伍西知道她喜欢黄玫瑰,找遍了全市所有的花店,就是没有。最后在一家花店他看到仅剩一束,花叶已经微微干枯。他勉强买下来,等到生日那天,黄玫瑰却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他把黄玫瑰当做干花插在宿舍里,引得舍友笑话了他整整一个星期。他喜欢简小盈这事,似乎就是由此传开的。
简小盈继续往前走,伍西继续悄悄跟在后面。有了简小盈刚才的忽然掉头,他变得更加谨慎。不但距离拉得更开,他还尽量靠边走,并以来往的行人作为掩护,同时不断留意路边的小店——它们是最好的藏身之地。
这样一边跟着走的时候,伍西脑海里时不时跳出简小盈手提袋里的物件,赶也赶不走。尤其是那副明晃晃的手铐,它怎么会出现在简小盈的手提袋里呢?他极不情愿往某些方面想,而是尽量寻找自己更容易接受的解释,比如——简小盈刚才撒了谎。她其实已经结婚了,并且有了孩子。那只不过是个玩具手铐,只不过做得逼真罢了。他甚至在脑海里虚构出这样的画面:简小盈的儿子穿着制服装扮成警察,而孩子爸爸则扮演小偷。儿子神气活现地将手铐铐住“小偷”的双手,厉声道:“老实点,跟我走!”
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伍西忽然意识到已经走出了挺长的一段路,而且这条路是通往他大学母校的路。难道,简小盈要重返母校?
事情验证了他的猜想。简小盈果真走进了他俩共同的母校。
眼下大概正是学生们上早晨最后一节课的时间。校园里没什么行人,太阳升得有些高,照在身上热乎乎的。伍西利用一排梧桐树做掩护,远远跟在后边,心中满是疑惑。
经过学校餐厅、篮球场、网球场和图书馆,简小盈来到一座喷水池跟前,停了下来。
生怕简小盈再来一次忽然转身,伍西躲在图书馆的一根廊柱后,微微探出头来向喷水池张望。
简小盈呆呆地直立在水池边,像一根木桩。过了一会儿,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粒石子,挥手将它扔进了池里。池水中溅起一朵小水花,她的肩膀随即抽动起来。这抽动的动作幅度极小,但伍西远远地竟然看得出来。水池中央源源不断地射出喷泉,阳光下的水雾映射出一道彩虹。简小盈伫立在彩虹下,肩膀不停抽动,并不时伸手擦着自己的眼睛。她低着头,像在默哀,像在祭奠着什么。
“这个喷水池对她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伍西暗想。他一时想不出来,却很清楚它对自己有什么特殊意义——
那天好像也是这样一个艳阳高照的天气。伍西打完篮球,一边拍着球一边经过这个喷水池。巧合的是,简小盈此时也经过这里,怀里竟然还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伍西一下被镇住了——他此前还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和简小盈打过照面,何况,她还抱着一只白兔。他本来就觉得简小盈美若天仙,眼下还有一只兔子做“道具”,校花身上更平添了一丝纯洁无暇的气息。
那兔子大概是被伍西拍球的声响惊到,一下子从简小盈怀里猛蹿出来,撒腿就跑。伍西没多想,本能指使下就扔了篮球,向那兔子追去。那兔子像是有意配合,跑了几步就停下了。伍西附身向兔子猛扑过去,一下抓住了它。
“怎么,你们老师允许把宠物带到学校?”伍西把兔子交还给她时问。
简小盈笑着道谢,解释道:“没有了,它是拿来做实验的。”
一阵风吹起,喷水池的水雾飘了过来。简小盈的脸上湿了一小片,细小的水珠泛着光,让她的笑容看上去更显得熠熠生辉。那一刻,伍西觉得她就像一只兔子,洁白,无辜,楚楚可怜。
这就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像样的对话。
眼下,阳光开始被云层遮蔽,彩虹消失了。呆呆伫立了二十多分钟的简小盈缓缓转过身,走开了。
时间已经临近正午,简小盈原路返回,出了校门。显然,她要见的人不在学校里。
不一会儿,太阳又重新探出头来,阳光照在头顶几乎要把头发烤焦。简小盈沿着校园围墙向左走,过了一个路口,在一家餐厅门前停了下来,迟疑一阵之后走了进去。
伍西过了马路,在餐厅斜对面的米粉店点了碗桂林米粉,坐在窗边一边吃一边向餐厅张望。
无独有偶,简小盈也挑了靠窗的位置,此刻正手捧菜单翻阅着。伍西又是一惊,因为他忽然想起,这家餐厅正是他和简小盈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一家名叫“光阴小站”的茶餐厅。
茶餐厅原本的门窗都是墨绿色的,现在却换成了米黄色。原本招牌上“光阴小站”四个字是潇洒飘逸的草书,现在却换成了方方正正的楷体。原本店门两侧堆满了郁郁葱葱的绿植,现在只在右侧立了一个厨师模样的人偶。
伍西又扒了两口米粉,开始回忆约会当天的情形。不知怎的,最先涌入脑海的不是别的,倒是头上的那个包。那天下午简小盈上生物实验课,大概是老师拖了堂,本来四点半下课,结果伍西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到五点也没见她回来。此时他和简小盈已经有过一些来往,比如在图书馆碰到时,他们会聊聊《昆虫记》,讨论一下辛弃疾或是柳永的词;比如他们在食堂偶遇时,会谈论一下最近的网络话题,哪个明星又翻了车;又比如他们在观看篮球赛时,会向球场对面的对方招招手,遇到滑稽场面时也会相视一笑..,...这个时候简小盈已经多少明白了伍西对自己有意思,而伍西却既紧张又纠结,一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有好几次他已经暗下决心要约对方,可临到最后关头却打了退堂鼓。简小盈实在过于耀眼。就在这次约会的前几天,演艺公司还来学校找她谈签约,只是她爸妈反对才没签。而自己呢?虽不至于平庸到磕碜,但站在简小盈身边,多少显得有些黯淡无光。就是在这种内心充满渴望而又心虚胆怯的煎熬中,伍西那天喝了一瓶红星二锅头,酒壮人胆,才终于鼓足勇气来到女生楼下。本来他已经是心中打鼓不停,而简小盈又迟迟不到,焦躁的他就像条笼中的野狼一样来回踱步。这个时候酒劲上来了,他的脚步开始飘忽摇晃,而刚下过雨的路面又很湿,他脚下一滑摔了一跤,脑袋正磕在梧桐树干上。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包很快就在他的额头上鼓胀起来。
想到这里,伍西不由得抬手摸了摸额头上当年长包的位置。那种混合着胀痛和酸爽的感觉,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真切,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般。
他又抬眼望了一下茶餐厅的方向,简小盈已经开始吃了。她的盘子边放着一个高脚杯,杯子里盛着橙色的饮料,看上去应该是橙汁。而她盘子里的食物,从她吃的姿态看,应该是蛋包饭。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在茶餐厅,简小盈点的也是橙汁、蛋包饭。思绪再次飘回过去,他记得那天简小盈是在天色已经有些暗的时候才下课回来。看到伍西额头上顶了半个乒乓球,简小盈笑得直不起腰,随后就答应了赴约。据她后来说,本来她是想拒绝的,只是看到他这副怂样,觉得他这人还挺搞笑,心想一起吃个饭也没什么,权当解解闷吧。
此时,伍西开始回忆那天他俩说了些什么。可奇怪的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那天简小盈穿了一件满是星星图案的淡紫色套头衫,长长的头发有几缕好像是用卷发棒卷过,嘴角因为上火长了一颗痘痘,不显眼。还有,那天的服务生特别鲁莽。他上菜的时候不小心摔碎了盘子,被苛刻的老板罚站。他就默不作声地站在附近的墙边,低着头。两人就这样一边吃一边强忍住笑。简小盈的身后悬挂着店家装饰用的彩色珠串,随着微风轻轻摇摆,晃得伍西有些眼晕......
这时候伍西吃完了米粉,再次看向简小盈。她正仰靠在椅背上,脑袋歪向一侧,双眼微闭,阳光下的树影打在她身上,远远看去显得斑驳迷离。伍西猜测她做了个零零散散的梦,又或者只是让思绪随意飘飞。
不知道过了多久,简小盈醒来了。她神色暗淡地坐了一会儿,起身从茶餐厅走出来。伍西一直等待的人没有出现,看样子简小盈也没有约谁在这里见面。他开始怀疑简小盈向他撒了谎——她根本没有哪个朋友要见。她大老远跑来这里,就只为了买一条绳子。
跟踪的把戏又重新上演。伍西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想想她手提袋里的那些物件,他直觉事情并没那么简单。
阳光仍很猛烈。伍西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送入烤炉的鸭子,而简小盈竟然没有打伞。这一点也不像印象中的她。当年她只要稍有一些太阳,出门就一定会打伞。
这次简小盈走出了很长的一段路,将近二十分钟才停下来,而目的地竟然是海洋馆。
此时,伍西心中藏着多时的猜测终于得到了彻底验证——简小盈和他道别之后并不是在随意闲逛,而是在故地重游。确切地说,她在重新走过那些曾留下两人记忆的地方。
伍西当年就是在海洋馆正式向她表白的。
这天不是周末,游客却不少。两个人先后买票进馆。伍西利用游客做掩护,远远地跟在后边。一边留意着简小盈的动向,一边心不在焉地观赏着水里的动物,伍西意识到自己已经跟踪简小盈好几个小时了,这简直疯狂。事实上,多年以后,简小盈在他心里早已不是那个令自己魂牵梦萦的人。时间之河把一切都冲刷得面目全非,只留下淡淡的痕迹。简小盈现在对他的意义只在于,她是自己曾经的一段刻苦铭心的经历,纪念价值大于现实价值。
水族箱里的鱼密密麻麻,像是要把参观者全部淹没。伍西记得简小盈有密集恐惧症,当年走到这个地方时,不安的她很快逃离。此刻也是如此,她加快了脚步,伍西也不得不赶紧跟上去。
来到水母展区,简小盈慢下来。水母其实数量也很庞大,简小盈却不害怕。大概是因为那些水母体型都很小,又身体柔软,看上去很安全。伍西记起那天他们来海洋馆是在晚上,至于为什么那天海洋馆会在晚上开放,则始终是个谜。他只记得在略显昏暗的水母展区,那一个个弱小又轻盈的精灵在彩色的灯光里徜徉着,像夜空里闪烁的繁星,又像密林深处的萤火虫。他觉得这浪漫极了,是个绝好的表白场所,正要开口,简小盈却忽然要找厕所,话到嘴边他又吞了回去。事后伍西想,如果当时自己在水母区表白了,或许结果会不一样。但事情没有如果,他最终是在海豚表演的水池边表白的。
眼下,简小盈正进入海豚表演的座位席。伍西猫着腰跟在几名观众身后,在一个角落入座。
观众大多是父母带着孩子,也有一些小情侣。伍西置身其中,觉得有些尴尬和怪异。演出循环进行,此时的环节是海豚绕着水池游泳,不时跃起用嘴去撞击挂在空中的皮球。
伍西回想起当年的情景。也是在这样的表演环节,简小盈看得入迷,而他却因紧张忐忑而心跳不止。他在心中暗自酝酿,不断组织着语言,想好了,又推翻,这么折腾了好一阵子,终于支支吾吾挤出一句话:“呃,我有个事想跟你说。”
简小盈早已觉察出他的焦虑,也猜到了他大概要说什么话,瞬间回应道:“别说,有什么好说的,看演出。”
“就一会儿。”他嘟哝道。
“一会儿也不行,我正看得起劲。”
伍西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几乎透不过气来。最后,记不清是“我喜欢你”,还是“你愿不愿意做我女朋友”,他终于好歹说出了想说的话。
简小盈不置可否,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游动跳跃的海豚,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然后呢?”伍西追问。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烦,看个演出都不让人安心。”一边说着,简小盈起身离开了观众席,留下伍西一个人不知所措地坐在原处。
这就是那天伍西表白的全过程。他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答复,却让困惑、不安、猜疑和煎熬进一步充满了内心。他心猿意马,演出结束了也不知道,直到工作人员礼貌地将他这最后一个观众请出去。
一阵掌声和笑声打断了伍西回忆的思绪。他回过神来,看到池边几只海豚正在做着滑稽的舞蹈动作。它们不停左右晃动着脑袋,像在嘲笑着谁。
演出还在继续,简小盈却起身朝出口走去。伍西马上伏低身子,待她走出去后,他才跟了上去。
简小盈走出海洋馆时低头看了一下手机,像是看时间,脚步随后快起来,来到马路边叫了辆出租车。伍西意识到,这次她很可能是要去见朋友了,于是几乎没有犹豫地,他也叫了辆车尾随而去。
大概经过五六个街区,简小盈下了车,走进一家装潢高档的星级酒店。
伍西跟着下了车,没敢靠前,躲在公交站牌后向酒店大堂张望。简小盈到前台跟服务员说了几句,随即进了电梯。伍西等了一会儿,没见简小盈重新现身,于是也走进了酒店。
刚一进门,伍西就感觉浑身有些不自在。他从没走进过这么高级的酒店。门童穿着剪裁得当的枣红色制服,彬彬有礼。大堂金碧辉煌。大理石地板光滑锃亮,能够照出人影。晶莹剔透的巨大吊灯看上去沉甸甸的,让人担心它随时会掉下来。
伍西有些局促地四下张望,看到大堂一角摆放着很多沙发,于是走过去坐下来。沙发前方正好有一排长得挺高的绿植,如果简小盈从电梯出来,不至于一下子就看到他。
沙发柔软舒适,他一坐下去就感觉全身的筋骨似乎都放松了下来。但是,身体放松不等于心情放松。他的脑海里很快又浮现出那手袋里的手铐、丝袜和保险套,感觉自己仿佛正一点点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不会,怎么会呢?别胡思乱想。”伍西心底这么说着,扭头看到身边有一个杂志架,于是随手拿了一本旅行杂志。
一边翻着杂志,伍西感到心中像有一百条蠕虫在四处爬动,有的甚至还顽皮地啃咬着他的心脏。那些照片里的山川、河流、宜人的小镇、宏伟的古迹在他眼里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色块。他根本看不进去。
“先生,您这是......”前台女服务员来到伍西跟前,微微俯身问道。
伍西纷乱的思绪被打断了。这是好事,否则继续想下去只会让他更煎熬。
“哦,我......等人。”他支吾着答道。
服务员微笑着点点头,离开了。他重新低下头,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聚集在杂志上。
翻了几页,他看到一篇丽江的游记。大三那年他曾和两个舍友去丽江玩了几天,留下了还算美好的记忆。于是,他开始埋头读文章,希望以此让自己焦躁的情绪平复下来。
一边读着,当年游玩丽江的情形一点点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他想起他们三人在束河一家温馨文艺的小酒馆喝啤酒。那酒吧开在一条小河边,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窗外的景色。河边种有花草树木。花瓣随风飘飞,落入河水随着水流缓缓飘移。树影倒映在河水里,变换出各种奇幻的姿态。一只白色的小狗在河边又跑又跳,戏弄着上下翻飞的蝴蝶。而树梢上,因春天到来而欢欣鼓舞的鸟雀不停地跳跃、鸣叫着。伍西看着这惬意的景象,思绪自由飘飞。他想象着要是有一天他和简小盈在一起了,一定要带她来丽江,来束河,更要来这家小酒馆,就这样望着窗外发呆,那是何等的幸事!这么想着,他忽然被身边的舍友猛推了一把。舍友嬉皮笑脸道:“想什么呢?又想你的小盈盈了吧?”伍西没想到舍友竟然能猜中他的心事,也猛推了舍友一把:“滚!去死!”几个人半开玩笑式地扭打起来,边打边互相奚落着。正闹着,伍西眼角余光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过来。那小女孩真是长得标致——皮肤白皙,脸蛋小巧,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灵动极了,尖尖的鼻子微微上翘,显得俏皮可爱。她穿一件红色白边的连衣裙,跑起来像一只小鹿。伍西觉得她长得像一个人,想了一下,是长得像林妙可——那个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献唱的小女孩。“哇,小美女。”伍西指了指那小女孩说,他想借此转移话题,好让自己摆脱尴尬的境地。两个舍友看过去,全都“哇”地一声赞叹起来。正当三个人看得入迷,那小女孩跑过青石板台阶的时候脚底一滑,整个人被甩了出去。当她吃力地重新爬起来时,两个白皙的膝盖已经喷涌出鲜红的血液。那情形,伍西远远看着都觉得疼到钻心。小女孩哇哇哭了起来,后边的大人连忙赶过来,抱起她不停安慰着。伍西下意识地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膝盖,那一刻,他竟然宁肯摔伤的不是小女孩,而是自己。
此刻,一股莫名的焦躁感再次向沙发上的伍西袭来。他感到后背发麻,仿佛有一个邪恶又功力深厚的巫师在向他发功,又似乎有一双大手插入自己的胸膛,紧抓住他的心脏蛮横粗暴地搓揉着。
他的身体瞬间弹簧般从沙发上跳起来。他要去找简小盈,他要去解救她!虽然用“解救”这样的词有一些武断,搞得他有千里眼已经看透了一切似的,但那一刻他的心中却莫名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几乎确定昔日喜欢的女孩此刻正在遭难。可是,当刚刚迈出两步,他却定住了。自己这是去干什么呢?英雄救美?自己是简小盈什么人?如果撞开房门看到的一幕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又怎么办?还有,那么多间房,简小盈在哪一间,前台能告诉他吗?
他失魂落魄地重新坐回到沙发上,感觉似乎比受到酷刑折磨还难受。他用双手扯着自己的头发,几乎要将头皮掀起来。他开始问自己一个问题:“我这是怎么了?”
“先生,要不要喝点什么?”女服务员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笑盈盈地拿着菜单。
“哦,来杯咖啡吧。”心烦意乱的伍西随口答道。
不一会儿,咖啡来了。伍西喝了一口,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而且是浓缩的,味道苦如黄连。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疯狂地翻看着那本旅行杂志,书页哗哗作响,他却不再读得进去。咖啡因开始在他的体内作祟,他变得无比焦躁。但他对此束手无策,既不能上楼去找简小盈,也不忍心就此离开。
伍西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着杂志,一边不时抬眼向电梯口的方向张望。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当电梯门又一次打开,简小盈走了出来!她看上去和进去时似乎没什么两样,头发没有一丝凌乱,衣衫也没有半点皱褶,走起来还是挺着胸,迈步间还是隐约透着那熟悉的跃动感。只是,这跃动感幅度似乎小了很多。而且,她的步态看上去莫名地多了些什么味道。伍西花了好一阵子才想出来该怎样形容那步态——没错,她走起来像一具僵尸。
简小盈就这样从大堂穿梭而过。伍西马上用那本杂志将自己的脸遮住。目送她一路走出酒店,愣了一下,他才又想起来,自己应该继续跟上去。
这次,伍西跟在后边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比之前的任何一段都长得多。简小盈走在前边,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和速度,像模特在走台步,但更像一个孤魂野鬼在游荡。是的,除了孤魂野鬼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像在游行,又像在逃离,离闹市越来越远,离郊外越来越近。
最后,在天色已经暗下来的时候,简小盈来到一个树林。伍西跟在后边,用树木做遮挡,并小心地避开干枯的枝叶,生怕踩出声响。但他还是踩到了一根拇指粗的枯枝,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意外的是,简小盈却失去了听觉般地毫无反应。她的脚步越走越慢,在一株枝干粗壮的槐树下停了下来。
伍西站在十来米外的一棵树后,屏住呼吸,心跳疯了似的几乎能让整个树林震撼。他看到简小盈从手提袋里取出一条绳子。没错,就是那条她在超市买的黑色纤维绳。
“不会吧?”伍西暗想。
简小盈将绳子展开来,将其一端系在横在头顶的一根树枝上,又将绳子的另一端打了一个圈套。
“别!”伍西失措地暗地惊呼。
简小盈用双手拽住绳圈,踮起了自己的双脚。
此时,伍西没再犹豫,箭一般地狂奔过去一把扯住了简小盈。
简小盈竟然没有被惊到,而是漠然地望着伍西,嘴唇迟钝地抖动了两下,没说出话来。
“你这是干什么?!”伍西一把将那绳子从她手中抢过来。
简小盈像一座被推翻的积木城堡,坍塌在铺满枯叶的地上,仍不说话。
“发生了什么?有什么过不去的?你这个傻丫头!”伍西咒骂着,自己也跟着坐下来。“你不是......过得挺好吗?还开保时捷呢,还逛街呢,还上健身房呢......”他把自己听说的关于简小盈的事情,有的没的,都当做她过得很好的证据。
“那都是......表面。”简小盈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天空说。
“来,喝点水,吃点......饼干,我这有很多吃的,很多喝的。你......想要什么,我全都......全都有......”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伍西慌乱地掏出一瓶矿泉水塞到她手里:“真的,我全都有。吃点什么,就会感觉好起来.......看,芥末花生、蓝莓酸奶、奥利奥、巧克力、海苔饼......啊,还有士力架,你最喜欢吃士力架不是吗?你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一块士力架一切都会好起来......”
简小盈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泪水却在眼眶里呼之欲出。
天色彻底暗下来,树林里各种鸟的叫声渐渐稀落。四下静得出奇,仿佛整座树林只剩他们两个活物。没有了声响,嗅觉开始变得敏锐。伍西感到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树叶、青草、泥土、露水、沙石......这样的气味奇异而难以描述,说不上好不好闻,只是缓缓将他们覆盖,淹没,然后开始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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