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川失踪的小铁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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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博尔赫斯曾被世人称为作家的作家,他在他的一首诗《致一枚硬币》中写道:
“我从甲板上扔下
一枚硬币,
它在泥水中闪烁、熄灭;
一道为时间与黑暗所吞噬的微光。
我感到自己作出一个不可逆转的举动,
它为这个星球的历史添上了
两个无穷的序列——平行,而可能无限
我命运的每个时刻,无论沉睡还是清醒,
都与这枚看不见的硬币的某个时刻相符。
有时我也感到悔恨并
责备他人,他们嫉妒
你——像我们一样,在时间和时间的极乐中
存在,却不自知。”
本篇中的少年,不知道他和她的青涩纯爱,也许也早已和一些他想不到的平行序列的命运相连,沉没的岛屿、不明所以的“断肠刀”,还有,他失踪的铁盒……
一
今天的风轻轻的,雨后天空格外清朗。我和连川在分波岛上闲走。
分波岛其实没什么看头。各种石头被江水冲刷了十年百年?还是千年万年?磨成了各种大小的鹅卵石,铺展了数里的水岸,浪进浪退间裸露不同的色彩,但终归是明度和纯度不高的颜色,只在被浪花打湿后方显出鲜润来。
靠外河的区域,间或有几片延伸的浅草,草是硬草,根茎都很紧实,牢牢抓着泥沙隐石,细叶也尖直,但它们成片后却是岛上难见的绿意了。
之外就是无尽的沙滩,和成片干燥的鹅卵石的重复,间或有几丛芦苇,几处突出的巨石,那就是上岛孩子们的乐园了,攀爬、绘图、捉迷藏,跳沙……巨石也就不仅是巨石,是承载各种记忆的仓库了。
长江在这里被突然分成两波流水,在几公里外才重新相遇合体,继续东流。分波岛的名字由此而来。夏天长江汛期,整个岛被淹没,冬天,分波岛从水中浮出。
我们在巨石旁边站了一会儿,已经是今天第五次到这里。连川不想放弃,他在寻找一个小铁盒,是一个只有巴掌四分之一大的小铁盒,具体地说,应该是合金的,非常精致,不易锈蚀。他也是偶然得到的,很是喜欢。
他于去年涨潮之前藏在这里,藏在这几块巨石的不易发觉的缝隙中,紧紧地卡住,不易被冲走,当然他不敢保证,也可能被冲走。缝隙之外有另一块巨石遮挡,没人指点,是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卡了一个小铁盒的。
连川本来想和自己打个赌,今年潮退之后,如果铁盒没被冲走,他就会鼓起勇气来和我表白,如果铁盒被冲走,他就放弃表白。
但是潮退之前,还没等得及上岛,他已经和我表白了。
…… ……
二
去年春天的时候,连川把铁盒藏在了石缝里。
初夏的时候,他和他弟弟一起来给我庆生。我记得那天他出现的时候,中分的头发又顺又直,在阳光下闪着动人的光泽。他的脸又特别像“小李子”莱昂纳多——《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不管是脸型还是眼睛,还是那种纯纯的少年气质。
他长大了,长得这样帅气了!
从那时起,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和我见面,有时候和弟弟一起来,有时候和一个同学来。
盛夏的时候,他们放暑假了。连川告诉我他明年读完职高就会去工作,不再读书,他长大了。
有一天我们在江边玩到傍晚,大家才各自归家。连川走在最后面,赤着上身,背着用来在江上漂流的旧轮胎。
他腹部上的八块腹肌若隐若现,那不是吃蛋白粉堆出来的,是少年紧致自然的身体。他的发丝湿漉漉的,刚从江里上岸,浑身也还滴着水,散发着湿润的气息。
他悄悄靠近我,展颜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我耳边快速地说了一句:“桌子上本子下面第二层”。然后他飞快地跟上他的同学,沿江边向上游走去,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逐渐远去。夕阳的余晖洒下,他们的身上镀了一层金光。连川再次回头,我看到他脸上的红晕,不知是不是晚霞的映照。
“第二层?”我想一定是他们上午来我家玩,连川偷偷放在那里的。
我飞快奔回家,找到了本子下第二层的东西,那是一张纸条,只有一句话:“云蔓!姐姐!你不是希望我这样叫你吗?我喜欢你!”
我脑袋“嗡”了一下,对着那句话看了很久,然后我就开始傻笑,笑了三天,醒着睡着,好像有一股力量把我的嘴角拉着,合不拢了。到第三天上,笑肌已经疲劳,无力伸展了,酸疼酸疼的。
周末的晚上,我听到了连川的口哨声,他在江边等我。那里离我家不远,于是飞奔而去。
经过了漫长的一周,终于见面了,连川是一个人来的,欢喜的气氛包围了我们两个。我们还像以前有其他人在场一样,在江边疯跑,比赛向江里扔石子,看谁扔得远。或者赤脚踩着江边的沙岸散步,他给我讲他学校的各种趣事,我也讲我们班上的一些笑料。累了我们就挑两块干净的石头,坐在上面看着江面出神。
后来的日子,每个周末晚饭后连川都会顺江而下来见我,我听到口哨,就会奔向江边。我们在夜晚的江边待在一起吹吹风,就觉得很惬意。河对岸的灯光总比我们这边明亮,好像在暗夜里为我们绽放了七彩的花。
除此我们并不做别的,连川不好意思牵我的手,更不懂得抱我,也可能是他还不敢。
而我是不舍得做什么,我觉得他还小,他虽然读书晚,比同班同学大一岁,已经18岁了,但我心里有一种不现实的感觉,我们是没有结果的。
…… ……
三
天近傍晚,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现在已是春天,今年连川19岁,夏天他就要毕业了。
我劝连川别找了,毕竟经过了整个汛期的大水,铁盒也许被冲走了……反正找不找得到那个铁盒,都是一样的,我前几天已经答应他了。
…… ……
四
我们的认识,是在学校。连农在我的班上读小学一年级,连川是他的堂哥,已经在那个学校初中部上初三。
那一年,我认识了连川,我19,他16。
我和一个老教师下象棋的时候,连川会过来观战。看到他总是在旁边笑而不言,老教师就叫他“杀”一盘。这一“杀”才知道连川棋技不错,我更不是他的对手。连川是个头脑很灵光的人,只是读书上不大用心。
有那种时候,我还想治好我的近视,听说槐花蒸蛋很有效,就准备去采槐花。
学校后山上就有,正在爬树的时候,连川来了,后面跟着连农,还带着工具。他不准我上树,却自己爬了上去,用长竿绑着镰刀,割下一串串雪白的花朵,我和连农就在树下接着,花儿连着枝叶掉下来,撞了满怀,那种醉人的香气,渗了出来,直上头脸。
有时候,我会遇到推着自行车的连川,他叫我坐在后座上,然后他蹬起来,速度很快,他敞开的校服被风吹起,撩到了我飞起来的长发。
连川初三毕业的暑假,我和妹妹受邀,和他一起,还有连农,以及连川的几个同学,同去了他们家不远一个废弃的“军库”里玩。
那里简直是一个魔幻森林,参天的巨树遮蔽了阳光,两人高的芦苇掩藏着小路,小溪淌过腐叶堆积的浅岸,在树干上我们看到了几只壁虎,抬头又惊飞了几只闲憩的白鹭,也有一些废旧坦克,隐藏在某些角落。我们为这个奇异的世界惊叹!连川走在我的后面,捡起了我掉落的头绳。跨过溪岸的时候,他会轻轻扶着我的手臂。
傍晚,连川和他的同学,将两个轮胎,加上几根竹竿绑在一起,让我和妹妹坐上去。他们在江里游着,用手控制着这个简单的“漂流筏”,我和妹妹除了裙沿沾了一点水,就那样顺流而下,在阔大的长江上漂流。
炎热的天气在江上却变得凉爽,清风习习,只觉浑身每一寸所在都轻轻地徜徉,梦幻地飞翔,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暑假结束了,连川就近上了一所职高,我就没再见到他,直到去年初夏。
只有那些往事像轻烟一样,弥漫在我语言之外的空间,就那样淡淡地笼罩,从未离去。
…… ……
五
今年初春,分波岛已经露出来了,我们有时就约在分波岛上见面。
前几天,我们是天黑透了才上的岛,在那些鹅卵石中走着,踩得脚下嘎吱嘎吱响,后来在一片沙地停了下来。两人坐在沙地上,看着月亮。
连川问我:“云老师,等我到年龄了,你会嫁给我吗?”我不忍伤害少年的心,但是明知道不可能,肯定还是要说的。
“你父母不会同意的。”我回答,希望他也知道这个现实。
“你不管他们,只管你。”
“可我相当于是你学校的老师啊,到时候大家会笑话你的!”
“那又不关我的事!”少年的倔强使他傲视一切。
“你愿不愿意等我?”
“……”
因为家庭成长的经历,我的内心其实一直生活在茫茫黑暗中,走不出去,看不到尽头。连川就像一束光,驱赶了大片黑暗,他的纯洁给我带来了光明。我依恋他,想和他在一起。
可是,我还是知道有些事不能妄想,有些事不能实现的。
我劝他回去了,他不动。我觉得不能心软,这也是为他考虑,自言自语地和他道了别,就走向了回家的方向。没走几步,我听到石头撞击的声音,连川拿着鹅卵石,砸着另一些鹅卵石。
少年在发着脾气,无声地述说着自己的不满。我转身回去了,发现他竟然还用拳头在撞那些石头,手指关节已经有些伤痕。我再也抑制不住了,过去制止了他,“川,你怎么能这样?”他停了下来。
我听到他牙齿好像在打战,就问他冷不冷?他说:“冷!”我便从后面把他抱住了,“如果你爸妈同意的话,我就等你!”我给了他答案。少年明显高兴起来,但是仍享受着我的拥抱,不想动。
第二天,连川就和他父母说了这件事:“我这辈子要和云老师一路”,在我们这里,“一路”就是“在一起”的意思。
他父母都认识我是学校的老师,虽然知道连川经常找我,但他们从没往那方面想,还是有点震惊。
连川的妈妈不同意,但他爸爸叫他带我回去吃饭。
我去了。他爸爸很高兴,说不嫌他家没什么财产,他们很感激,但是我自己也要想好。
他妈妈也提醒我,“还有三年,他现在不懂事,万一他以后变心了,你都25了,就被耽搁了。”
我说:“我想清楚了,即使他变心了,我也不会怪他,也不会后悔。虽然到时候25了,或者再晚点,也不到30岁,没什么大不了的。”连川在旁边看着我,咧着嘴傻笑着。
我和连川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但我和他说好,只要他以后有一点点不愿意了,我就随时放他自由。
今天,连川突然想起他在分波岛上藏的铁盒,就想找出来给我。听到还有这样的故事,我也很开心,很好奇。
连川加快脚步,奔向巨石,他相信铁盒卡得那么紧,一定不会被冲走,那小宝贝一定乖乖在那里等他。
可是,缝隙还是那个缝隙,小铁盒却不在那里,连川沮丧了。我告诉他不要太在意,本来就是打赌。但少年的失意写在脸上,所以走了几圈后,又第五次回来,围着巨石里里外外搜寻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我牵起他的手,走向外滩,准备在那里看太阳落山。我们把脚伸进还很冰凉的水里,溅起水花,让太阳的落晖穿透水珠。连川终于释怀,不再想铁盒的事。
他拉着我的手在沙岸上飞奔,最后终于累倒在另一片干燥的沙地里。此时的分波岛上,除了我俩,已经没有一个人了,连鸟儿也归巢了吧!
连川看着我,一边脱下自己的外衣铺在沙地上。他把我抱放在那件衣服上。我知道他想做什么,很想告诉他:“听别人讲,在野外,这样做是不吉祥的。”但是我最终没有开口,很显然,我的头脑很奇葩,我知道的。
仰躺在地上,看到浩瀚无垠的天空,也看到连川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我第一次,把自己真正交给了另外一个人,我的连川。
天,真美!地,真美!江风轻轻地拂过,真美,还有那暗下来的黄昏,好美!
…… ……
六
后来,长江下游三峡工程的修建,上游的水位升高,分波岛就很难浮出来了,只在有的年份能看得到中间部分露出一些端倪。
于我而言,分波岛已如那艘举世闻名的“泰坦尼克号”,永远地沉没了……
我和连川的分手,不是因为连川变了心,而是那些年,我们两个爱对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少年都喜欢各种武器,连川也不例外,当他得到一个他觉得很喜欢的东西时,就想把它送给我。
连川得到了一把刀,他要好的同学不知道从哪里弄到,是一把管制刀具,还没开刃,狮头,刀身有长的倒钩锯齿,刀名曰“断肠刀”。连川得到后,稀奇得不得了,他希望我也能获得这份感受,便巴巴儿地拿来送给我。
不久,我不知在哪本书里看到,恋人之间是不能送刀的。
再后来,十多年之后,我和闺蜜们听说离这里很远的江下游,有个比分波岛大很多的岛屿,叫“太阳岛”,现在已经成了拍照打卡网红地。我们在秋天梧桐叶黄时,相约而去。
成片的格桑花海,金黄浓韵的梧桐林荫大道,照片拍出来极有大片感,果然不负所望!
我发现岛上有一处巨石嶙峋,便叫闺蜜们继续拍照,我一个人过去一探究竟。像在分波岛一样,我围着巨石准备走一圈。偶然看到,对,碰巧就被我看到了,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巨石缝隙里,卡了一个东西,我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
是一个已经锈蚀严重的小铁盒,心里充满强烈的预感与难以置信,我从背包里拿出水果刀,撬开了这个密封得很好的铁盒,发现里面有一张塑封的纸,保存得非常完好。
我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云蔓,我要和你结婚!”
那一刻,我的泪水无声滑落,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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