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菜的记忆
老家地处宛东平原,平原地肥,大多种冬小麦。我的记忆里,麦子地里荠菜尤其多。
初冬季节,翠绿的荠菜在密集的麦苗中悄悄地探出了头,棵棵肥头大耳。微风过处,东张西望,对这个世界满是好奇。这个时候吃它尚早了些……
未经过霜冻的荠菜脾性硬,即使煮熟了也是毛拉拉的,扎嘴,香味又不浓。几场寒霜之后,荠菜叶子的颜色逐渐转深,菜心被节气微微地沾染了一抹褐色。摘几片叶子揉碎了闻一闻,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清香。
我从小喜欢荠菜味儿,也喜欢呼朋引伴走进冬天的麦子地里去挖荠菜。擓一只柳条筐,手持一把小锅铲儿,沿着河东的几道田埂随便走几遭,必定满载而归,筐子里三斤五斤有了。
汪曾祺老先生在《故乡的野菜》中写到荠菜,说凉拌的荠菜能上席且极其受欢迎。汪老是高邮人,属江苏省,跟我的老家同一纬度。不过我们那地方的人常吃的是凉拌莴苣(蒜汁醋配香油)、凉拌菠菜(加了摊好的鸡蛋皮丝),荠菜凉拌了做酒席的压桌凉盘却是从没见过的,很希望去江苏做一回客探探究竟,满足我的好奇心,然而至今未能如愿。
印象里家乡人用荠菜烧咸面疙瘩糊粥,做汤面条。开锅后香气四溢,汤汁近乎墨绿色。食过千家饭的我私下以为,荠菜细嫩,干巴粗糙,植物油很难把控住全局。如搲一小勺白生生的熟猪油相融其间,味甚美!
荠菜做馅包扁食、包菜包子最常见。“扁食”是我们宛东平原地区的叫法,如一定要写成书面语言,“饺子”是也。电视剧《南阳大会战》片尾曲有句歌词“荠荠菜,包扁食,我给小妮儿拨上一点点儿……”意味深长。
荠菜焯水切碎,剁点肉末儿,吃荠菜肉馅儿扁食是完全可以。在肉类供应不足的少年时期,单炒几只鸡蛋,加些许香葱调味包的三鲜馅儿扁食,一家老小皆能吃得心满意足。
在长三角地区,有吃咸味汤圆的习惯。如逢正月十五,咸味儿的汤圆,即是荠菜馅。有一次在崇明,偶遇朋友家吃咸味儿汤圆,女主人展示才艺,高一味的荠菜汤圆,馅子里加了虾皮和炒鸡蛋,大如小孩拳头一般。老式的蓝花碗里只能挤四只,我连汤圆带汤一气干了两碗。那会儿我刚刚是胃口旺盛得能吃下一头牛的黄金时代,八只荠菜汤圆算什么?要不是做客偶遇美食矜持些,我还想再来几只。
我如今谋生的城市,回民菜市场里有一摊专做春卷皮子的:一只旺旺的气炉上搁一块厚实的铁板,坐在炉前的女人右手握着一坨弹性十足的面团,手腕有节奏地摇动着,在面团将垂未垂之际快速地贴在铁板上划出一个标准的圆形。铁板高温,薄如蝉翼的皮子边缘瞬间翘起。女人左手的小方铲轻轻向前一挑,一张春卷皮子就顺利成型了。摊子上卖皮子,也卖包好了的春卷。春卷的重点在于一个“春”字。春是什么呀?是绿色!是清新!是盎然的生机!把腌制得老皮老肉的咸菜塞进春卷皮子中做馅儿,摆明了混淆视听嘛!暴殄天物。
真正出彩的春卷是荠菜馅儿的。我们家以前住在单位房改老房子的家属楼时,三百米开外的巷子中有个菜市场,那时还没有拆迁。每逢年后的一两个月里,但凡自菜市场大门前经过,总能看到一溜儿打春卷皮子的摊子。春卷皮子原本是在铁板上烫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要用一个“打”字?
细品一下,好像“打”,真的是比“贴”更生动有趣。
打春卷皮子的师傅个个是高人,一双手管着两三张铁板,演奏乐器似的麻利干活,嘴上还嘎巴脆地招呼顾客:“嗳!春卷嘞!香喷喷的荠菜春卷呦!”
荠菜、韭芽、肉丝、香干条卷进面皮子里,粗细均匀,长约二寸,包得严实,下油锅煎炸至焦黄。咬破酥脆的外壳,荠菜的芬芳率先蓬勃地冲进喉舌,岂是一个香字能了的?
现在的菜市场赶集,倘遇拎着春卷皮子的顾客,我势必认为人家和我一样是个春卷的资深爱好者,常常要多嘴多舌一番,大谈荠菜春卷的鲜香。可惜本地人总是对土豆一往情深,我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人家对以咿咿哦哦了事。
去年春节后的某一天,在菜市场赶集时碰到同住一栋楼且算得上相熟的大姐一位,手里拎着好大一口袋荠菜。我满心欢喜,以为遇到与我同好的知音。一问,原来人家买去做药的。大姐家老太太的眼睛有迎风落泪的毛病,据她说,荠菜烧水当茶喝用以缓解此疾。
荠菜历来是药食同源的蔬菜,《本草纲目》上有明确记载“荠菜可清肝明目,和脾利水”。不过,一个人真要是把某样蔬菜当成药吃下去,估计心情上已经先大打折扣了!就好比大姐讲的那样:荠菜茶水一点都不好闻,有浓浓的青气。
口味上的偏好这档子事儿,大概是和儿时原生的喜好有着密切的关联。
小时候的我爱吃荠菜,人到中年了,还是恋它如昔。菜市场里野生的荠菜现身后,我天天买一份,买得几个专门在野地里挖荠菜来卖的老婆婆都和我成了朋友。物以稀为贵!前年春节,荠菜的价格达到四十元一公斤。我在电话里和妈妈说到如今荠菜的金贵。我妈连连感叹:咱们这的荠菜至多两元一斤,等没有疫情了你回家来,敞开了给你吃!
她这么说的当儿,我仿佛看到老家开阔的麦子地,看到点缀在麦子地里的青青荠菜,看到了奔跑在田埂上戏耍小孩子们,也看到多年前的一个冬夜的晚上,一家人笑逐颜开地围在厨房的一盏25瓦的电灯泡下,七手八脚的包着荠菜扁食。
彼时,大灶上氤氲着乳白色的热气,灯火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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