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这颗橙子有点酸

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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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本我没计划逃掉这堂课。

在我们学校几乎没有人敢逃课，不是说我们的班主任和代课老师有多么厉害，而是因为我们的校长刘伟强是出了名的笑面虎，任何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但是背地里他会指着老师的鼻子骂，指着同学的鼻子骂，说老师不尽责，说同学缺乏教养。由此，他被大家一致赋予一个成语“恶贯满盈”，语文老师解释这个成语的时候，举了菊花盛开的样子，他说满盈就是将溢未溢的状态，就像菊花的花蕊摇摇欲坠的样子，而我当时想到的却是刘校长笑起来裂开的眉眼，从上到下，睫毛、眼角、嘴角和脸庞都九分夸张地向四周张开，因为鼻子不能扩张，所以我只能给他九分，就像我四年级之前考试的时候总是组不好词、写不好句子、搞不好作文，语文老师就会扣掉我几十分，有时候三十九分，有时候四十分，也就是说，我的成绩能不能及格全凭语文老师的心情。往远了联系，全凭刘校长的心情，刘校长今天一开心，一激动，就忍不住在工作晨会上表扬人，一表扬人，全校老师们中午就能吃一顿好的，不是炸鸡腿，就是油煎鸭，这两样我都喜欢吃，但是我都没吃过，我只闻过老师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油腻味道，那味道真他妈太香了，让我的口水都直流。

每到这时候，李嘉欣就会笑话我，李嘉欣一笑话我，我就想揍她，但是最后我没有揍李嘉欣，而是揍了其他人，有时候是梁朝伟，有时候是周润发，谁让他们那么碍眼，总是在我和李嘉欣跟前晃悠。说到李嘉欣，我就得说我这一次的逃课了。

在这个学校里，我干啥都没人管，因为我爸我妈都不管我，他们也顾不上管我，我爸是送外卖的，从早到晚奔波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低头哈腰地为五斗米折腰；我妈在一家超市上班，两班倒，早7点到下午3点，午11点到晚上10点，看着时间还可以，但是老板几乎每天都让他们加班，所以我妈上早班的时候，回家是晚上9点多，上晚班的时候，出门是早上9点多，这么算下来，我几乎和他们两不碰面，成为了“陌路”之人。但是这两个陌路人有时候一点都不陌路，他们像对待一个盗贼、一个流氓一般地对待我，我爸会无休止地打我，我妈会无休止地骂我，只要他们有时间，只要我的考试成绩被他们知道，他们才不管我为啥学习成绩不好，他们只知道结果可以证明一切，不及格就说明整天混，没有好好学习。我爸会使出他拧电瓶车的力气来拧我的屁股，边打边骂我“小瘪犊子，不好好念书拆了你的骨头”；我妈会扯开售卖商品的嗓音来嚷我，她使用了她所能知道的一切“官方”语言，她很少说脏话，但是声音很高，她说我“读不好书以后就去捡垃圾，考不上好成绩以后就去要饭”；我爸打得我很疼，我妈骂得我更疼，所以我渐渐地很少和他们交流。他们早出晚归，我比他们更早出门，每天天没亮，我就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出家门，那些书压弯了我的腰，我拖着它们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去公园溜达，一圈又一圈；晚上我会睡得很早，他们还没有回来，我就把自己拾掇干净，然后及时上床进入梦乡。我知道他们有时候还是对我于心不忍，毕竟我是他们的骨肉，书里说过每个人都有弱点，我想我爸妈的弱点就是我，我的弱点就是他们是我爸妈。于是为了避免弱点对我的生活造成负担，我做出了选择，于是我们就成为了真正的陌路人，我也就成了无人看管、教育的野孩子了。我逍遥自然地过着一天又一天，老师们看着我每天在学校里晃进晃出，也懒得管我，他们甚至躲得我远远的，害怕沾着我这个“不良少年”，惹得一身骚。

所以我只要没有杀人越货，没有逼良为娼，学校就不会把我怎么样。对了，这两个成语，我是从电视里看到了，为了理解它们的意思，我专门查了字典，逼良为娼就不好解释了，懂得都懂；至于说杀人越货要简单一些，杀人不用解释，越货就让我挺烧脑，刚开始我觉得是杀了人，从人身上拿走了越南的货，后来查了字典才知道是恶棍所为，杀了人还抢走人家的东西，这不是恶棍是啥（这恶棍和刘校长的恶棍又不太一样，这里的恶棍则是畜生的意思，刘校长的恶棍更多是说他当面笑脸背面藏刀，两者有本质上的区别，一个是性质问题，一个是素质问题），恶棍这事我还是干不出来的，我也不会去杀人，顶多抢走低年级同学的零钱或者零食，这个应该不算越货吧。再说我抢了东西，是要保护他们的，但凡有人向我报告被欺负了或者被辱骂了，我总要替他们出一口气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久而久之，他们就叫我“九哥”，我其实叫金志秋，叫秋哥不合适，便取了谐音。对了，刘伟强也不叫刘伟强，而是叫刘元波，刘元波校长有一个光可照人的大脑袋，脑袋上还架了一副黑框眼镜，活脱脱一个刘伟强；至于说，梁朝伟本名叫梁志祥，志向朝伟么，说得通；周润发本名叫周莎选，沙宣润发么，也说得通……我常常为这些名字洋洋得意，因为这些名字的始作俑者就是我，当然也包括李嘉欣，不过她的名字很简单，因为她长得很好看，有一双李嘉欣般的大眼睛，所以我就舍弃了她名字中的“李雨曦”，直接叫她“李嘉欣”。

我能够熟知这些生于上世纪的明星名字，全拜我爸所赐，我爸只要在家里时，就会打开手机投屏看电影，播放清一色港片：《古惑仔》、《赌神》、《笑傲江湖》等，也是这些影片培养了我行侠仗义走天下的思想，以至于我觉得读书是书生所为，只有拳脚功夫才能纵横天下。

2

我到底还是没有禁得住李嘉欣的诱惑，冒了学校之大不韪，逃了课。

李嘉欣这小妞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居然在一天早上向我爆料了一个天大的消息。她走到我身边，用肩膀碰碰我，压低声音说，礼拜五上午十点半，查理斯在太原开粉丝见面会，想不想去现场见见偶像？我说，你吹牛皮不打草稿，查理斯不好好在上海待着，来太原闹甚？李嘉欣说，信不信由你，如果礼拜五上午九点五十在老地方见到你的话，我就带你去，票我已经买好了。我斜了她一眼说，谁去谁是猪八戒。我刚说完，迎面看到刘校长的菊花灿烂无比地开放着，说了句刘伟强的菊花开了，便赶紧和李嘉欣分开行走。哪承想这句话钻进了刘校长的耳朵里，他凝起眉目问道，你说啥？我正要说话，李嘉欣抢先说道，他说刘校长最近瘦了，说完还朝着我挤眉弄眼。听到这话，刘校长的菊花绽开得更加厉害，他笑嘻嘻地说，都是祖国的花朵，都是好孩子。我小声嘀咕了一句，就你是花朵，还是菊花一朵，说完赶忙跑上了楼。

关于我和李嘉欣整天混在一起，刘校长曾经伙同班主任和数学老师找我进行过一次沉重的谈话——他们都一致认为我是我，李嘉欣是李嘉欣，我是没人管的野孩子，李嘉欣是企业家的千金女，我们差得十万九千里，就是孙悟空在世都翻不过我们之际相隔的大山，他们奉劝我不要和李嘉欣走得太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知道这句古诗的意思，但我知道这里用了两个“不”字，负负得正，那不就是脱了裤子放屁么。

不过他们哪里知道，就是我这样的跳梁小丑，就是李嘉欣那样的富二代，都不约而同地有着同一样爱好，这爱好就是查理斯。说到查理斯，就要稍微解释一下，C站你总知道吧，对的，就是那个囊括二次元、异世界、元宇宙横行的广受青少年喜爱的C站，查理斯是C站上顶知名的UP主，他的视频都是关于黑暗魔法和奇异探索的内容，不是让一座大楼凭空消失，就是让满街的人移形换影到另一个地方，手法极其高明，看不出任何剪辑的痕迹。

但是我知道天下无常之事必有鬼，查理斯搞得这一套背后肯定有整套的诡计支撑，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哄骗到几百万粉丝的心。当然，这几百万里包括我和李嘉欣以及我们班其他小屁孩。每次查理斯的视频一更新，我们班就炸锅一般将李嘉欣围在中间，全班37个孩子，只有李嘉欣上学带着手机，而且还是最新款的13ProMax，高分辨率、大屏，看着就是舒服，查理斯的胡须都看得清清楚楚，上海外滩的风和云朵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再怎么清楚，那毕竟是视频。现如今，查理斯要亲临太原，作为曾经为查理斯打赏超过500元的资深粉丝，我怎么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所以，这课我必须逃，查理斯我必须去看，没得商量，即便是郑伊健出面也无法阻挡我追寻偶像的脚步。

3

一想到郑伊健的黑脸，我心里还是有些发憷，不是我怕他，主要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他，良心上过不去。说实话，郑伊健哪里都好，就是有点太不近人情，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他非逼着你去做成，这种逼不是行为上的逼迫，不是拿一把刀架在你脖子上；而是那种动之以情的逼迫，我之所以没有说晓之以理，是因为郑伊健压根就不讲理，不讲理不是你理解的那个不讲理，而是不是用嘴讲出来的理，是那种用行动来趋势你、感染你，甚至胁迫你的理。他的理完全源自体能的无限开发，他总能让你去完成你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比如绕操场跑15圈，等你累得像一条狗，吐着舌头，喘着粗气的时候，他就会站到你身边，问你相比跑步，读书是不是要舒服一些，你当然知道怎么说了，因为你不想再去跑15圈；比如跳绳1000下，等你头晕眼花，将跳绳条件反射地抡着无法停下来的时候，他就会帮你暂停，然后看看你，问你相比1000下跳绳，做一页纸的作业是不是更舒服一些。这种情况下，有些道理就不用做太多的理论铺垫，这种实践改变一切的真理真的是太真理了。往往这种情况便是郑伊健最得意的时候，他会趾高气扬地走在你前面，你能看到他的长腿，他的瘦脸，当然还看到了他隆起的胸肌，他说“实践是改变一切的真理真的是太真理了”，你恨不能上去扇他一巴掌，可是你思想了一下，权衡了自己的实力，觉得打不过他，于是你放弃了，只好乖乖地接受他关于真理的一切验证，听他讲述关于实践真理的N种方法。毫无意外，他会带着你，一种一种地试下去，直到你认怂。

你猜得没错，郑伊健是我们的体育老师，当然郑伊健也不叫郑伊健，他叫郑凯杰，叫郑伊健完全是因为我的私人喜好，我觉得他做事雷厉风行，实的多虚的少，像极了《古惑仔》里的陈浩南，那种敢打敢杀，为了兄弟不顾性命的风格令我痴迷，所以我不顾其他人的反对，将“郑伊健”这一崇高称谓赋予了郑凯杰老师。虽然因为这个冲动的决定，我还被几个六年级的孩子狠揍了一顿，他们把我打得鼻青脸肿，扯着我的头发说，胡扯啥，你不要玷污了浩哥的大名，浩哥英俊潇洒，你看看郑凯杰那满脸的青春痘，鼻子高眼小，他哪里像郑伊健？我拍掉身上的土，从地上爬起来，狠咬牙关，再次冲向他们，我吼道，我说是郑伊健就是郑伊健，谁他妈都别和我挣。最终的结果是我的鼻子出了血，衣服破了洞，但是我的目的达到了——他们骇于我的执着，骂我是神经病，一个名字至于这样吗，然后四散离去。我从地上坐起来，抹去嘴角的血迹，仰天长啸，有钱难买老子愿意。那一刻，有一股风吹过我的脸庞，我终于明白老郑那句：“实践是改变一切的真理真的是太真理了”的意思，是的，实践，真他妈太真理了。

可能是那次跑操场的成绩超出了郑伊健的预料，他掐着秒表，惊讶地张着大嘴，看着我一圈又一圈从他身旁掠过。其实我是跑毛了，我爸打我，我妈骂我，现在来个神经病老师还要让我跑圈，跑就跑吧，他还在那喊：快点，别怂！这就让我恼怒了，我就不信了，跑步还能难得住我吗？我越跑越快，越跑越畅快。我跑完停了下来，头发被汗水浸湿，衣服被汗水浸湿，我弯着腰，哈着起，虽然气紧得厉害，但是觉得很爽。郑伊健来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好小子，厉害了哈，五公里跑了20分钟，有潜质。当时我对这个成绩没有概念，我心想虽然我是一个12岁的小学生，但是我又不傻，你忽悠我干嘛？

那以后，郑伊健见到我就鼓动我跟着他练田径，他说田径场是青春男人的战场，是雄鹰展翅的地方，是梦想开启的地方。我每次都不理他。我才不要练什么田径了，累哈哈的，不是什么享受的事情。郑伊健并不放弃，他总是用实践来改变一切——这实践就是体育课，他的主场，他让我们干啥我们就得干啥，于是在和其他同学一样按规定完成所有课程内容以后，我总是要被他拉出去跑几圈，也真是奇怪，我跑得可真快，我们班的弱智女生们惊呼喝彩，让我十分受用。但是我始终没有松口。

郑伊健见拿不下我，改变了策略，居然和我做起了兄弟，他叫我秋弟，关于这个称呼我更正了多次，我说叫秋弟多下作，大家叫我九哥，你叫我九弟行不行。老郑说不行，九弟，没辙。我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一尴尬称呼，我说健哥，你当着我的面叫叫就行了，在其他人尤其是小朋友们面前就不要驳我的脸面可以吗？郑伊健说，没问题，秋弟。说完哈哈大笑不止。

他带我去做很多我没有做过的事情，比如去科技馆、去滑雪、去游泳，不仅如此，他还给我买肯德基、麦当劳、DQ、哈根达斯等。这就让我受宠若惊了，我害怕这是糖衣炮弹，觉得郑伊健终究会露出狐狸尾巴，但是从和我做了朋友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过跑步的事情。

他和我说，做学生就应该做好学生的事情，上课，听课，做作业。逃课，不行；打架，不行；骂人，也不行……超过学生行为的范畴都是违规操作。你做了，咱两就做不成朋友。

可是，因为李嘉欣和查理斯，我决定要逃课，郑伊健怎么办，让我陷入了两难境地。

4

果然是怕啥来啥，英语老师曾志伟（该师也姓郑，个矮体胖，叫郑则仕不太恰当，主要是个子太矮，便勉为其难取了曾志伟）正翘着脚尖撅着屁股在黑板上码洋文时，我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去，刚一下楼，便看到老郑帅气地站在操场对面极其仔细认真地盯着楼门口看，很显然他看到了我。躲无可躲，我只好硬着头皮走向他。他问，干啥？

我说，没干啥。

没干啥是干啥？现在是上课时间是不是上课了？

我没应声，低着头想招，我不能开罪他，得有个万全之策。

电影里的郑伊健智勇双全，忠义皆俱，眼前的郑伊健显然不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直肠男，他看着我欲言又止、左右躲闪、犹疑不定的情形，用脸上的三颗青春痘就想明白了我是怎么回事，然后他恼怒了。他愤恨地说，孔夫子说过朽木不可雕也，你就是个臭虫，臭不可闻，臭气熊天，臭到掉渣，你还就一条秋虫。他这么一骂，我也火了，我说，说你是郑伊健，你还真以为自己帅，把你当颗球，你不能自己就去踢吧。显然我的反击起到了一定效果，郑伊健本来坑洼不平的脸在血气奔涌的刺激下更加棱角分明，他的头发好像也竖了起来，整个人挺拔了许多，那双腿长过了我的腰际。他突然发力，揪着我的衣领将我拎起来，你就是一个小屁孩，你嚣张啥了？信不信我现在把你扭送校长室？他的声音稍微有些大，动作稍微有些夸张，以至于吸引了旁边围成一圈跳绳的四年级小朋友们，他们都瞪着好奇的眼神围观过来。可能是这个班有人认出了我，也可能这个班的某个倒霉蛋曾经被我掌过耳光或者抢过钱财，总之他们看见被镇压的人是“堂堂”九哥，便哑然禁声，没有人敢大声喧哗。他们只能假装没看见，他们不能让我发现谁发出任何不屑或者讥笑，他们知道我肯定会报复，这个不用商量。为了避免被郑伊健强行压制，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挣扎和反抗，我瞪大眼睛说，你敢！气势到了，声音却很低，听到的人不多，但是我确定郑伊健听得真真切切，这就够了。

我有什么不敢？我又没啥损失不是损失？至于某些人吗？就不一定了，被他爸揍，被他妈骂，被校长批评，被全校通报，被同学笑话，啧啧啧，不得了啊不得了，王婆卖瓜。郑伊健流畅地说完这一段，得意洋洋地看着我。

我是卡好时间溜出教室的，十分钟内，躲过曾志伟，下楼，翻墙出现在老地方。现在被郑伊健这么一折腾，一耽搁，五分钟时间肯定是过去了，该怎么办？我心急如焚，想着等不到我的李嘉欣一定在骂娘，等不到我的查理斯已经做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一切准备。李嘉欣告诉我，这次查理斯的见面会开场礼便是将伫立四百年之久的双塔暂时消失五分钟，这一盛况只有得到门票的300名忠实粉丝才可亲临现场观看奇景。为了这事，我按照李嘉欣的要求，提早做了核酸检测，买了加厚的N95口罩，还从家里偷拿了我爸为我办好的身份证，如果郑伊健不出现的话，我此刻应该与李嘉欣完美汇合，并且打车前往双塔公园。

然而，郑伊健不但出现了，还揪着我的衣领，口无遮拦地教训着我，肆无忌惮地威胁着我，我该怎么办？我突然想起来《九龙冰室》里九纹龙（这家伙当然是郑伊健演的，但是此刻我觉得郑凯杰老师已经配不上九纹龙的称号了，所以我暂停借用一些龙哥的行为）在被逼入绝境时，采用的策略就是直面危险，不遮掩，不躲闪，或许最简单最粗暴的方案才是此刻最好的方案。所以我说，你放我下来，我告你原因。

郑伊健看了我一眼，觉得我还算真诚，便松开了手。我的双脚触地以后，赶忙向后躲闪，退了一大截，他见势不妙，想要再次生擒住我，我想诸葛亮可以七擒孟获，那是因为诸葛亮够聪明，孟获够傻；而郑伊健比之诸葛亮差了四万八千里，而我自认比孟获强了万倍，这么一算，郑伊健再次逮住我的几率几乎为零。我边退边说，你到底听不听？他说，听。我说，那你就别追我。他说，好。

于是，我就把查理斯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了他，郑伊健听完沉思一会，问我，你有这个爱好怎么没和我说过你这个爱好？

这不是怕你骂我不务正业吗？我辩解道。

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事情，这又没啥错误，比如我告诉你我喜欢看NBA和马拉松比赛。趋之若鹜，爱屋及乌不是，有了爱好，总是好的，就怕一天白白浪费了一天。

他又说，这个查理斯有没有韦伯和詹姆斯牛逼有没有？见我点头，他又说，总没有小贝和C罗牛逼吧？我还点头，他又说，那总不能和非人类的基普乔格比吧？我把头点得更欢，像小鸡吃米一样频率增加了数倍。他说，吹牛皮不打草稿。

我有些晕，停止动作，我说，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什么韦，什么贝，什么格，能牛逼到啥程度，但是查理斯在我们眼里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我，李嘉欣，我们班所有人，看过他视频的所有人，都觉得牛逼的不行。我说得很大声，四年级的小朋友们又纷纷侧目。

郑伊健思忖片刻说，那是应该去看一看。

他伸手摸了下口袋。没钱吧，这有200，你拿着，他把钱塞进我的口袋。

这么矫情的郑伊健我还是第一次见，弄得我进退两难，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说，还不赶紧走，活动几点开始？

我说，十点半。他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然后调转屏幕朝我，我看到硕大的数字上写着09:59。靠，我迟到了，我和李嘉欣约的是九点五十，现在已经超了九分钟了，我喊道。

那还不快跑？假我帮你请。他朝着我喊道，然后自己跑了起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带我冲出校门，和我挥手作别，让我注意安全，最后索性把手机给我了，告我手机密码是“141741”，他说，多拍点照片和视频，回来给我看。

我心想，这密码真变态。

就这样，我顺利地清除了郑伊健的障碍，出了校门，和李嘉欣一同打车前往双塔公园。当然免不了被李嘉欣抱怨半天，但是这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我离我的偶像越来越近了。

5

我是离我的偶像越来越近了，这一点不假，问题出在我和李嘉欣只停留在近上了，而没有直驱活动现场，亲临查理斯身前。近在咫尺，远在天涯，我们毫无征兆地堵车了，真他妈的……不对，这里该暂停一下，我不能诋毁生我养我的城市，它还是很美的，虽然它没有鳞次栉比的CBD，虽然它没有宽敞的街道，虽然它有时候看不见月亮，虽然它的夜景不是十分迷人，但是我毕竟出生在这个城市，长大在这个城市，我不能鄙夷它，我必须敬爱它，但是……我又用到了但是，但是只要是下雨下雪它的交通就会陷入瘫痪，但是只要有活动举办，方圆3公里就会堵得鸡犬不宁。鸡犬不宁这词很恰当，没有夸张。那辆载着我们的蓝色比亚迪电瓶车迅疾地驶过五一广场，一路向北，动若脱兔，在抵达火车站时开始速度渐缓，直到停在原地，静如处子。这两个词我也觉得应用非常恰当。

窗外的风景陷入暂停，车内的气氛也陷入了暂停，我听到李嘉欣粗重的喘息声和电流滑过电机的声音。李嘉欣说，都怨你。我说，得怨郑伊健。李嘉欣说，跟郑伊健有毛关系，是你自己不机迷，被抓了现行。我说，再能的山大王也比不上严阵以待的黄巾军。李嘉欣说，狗屁。之后冷场。李嘉欣掏出手机看时间，打开C站，现场直播已经开始，查理斯正在后台絮叨着，他一会英语一会汉语，感谢太原人民，感谢双塔公园，感谢一千多年前的狄仁杰，一串感谢之后，他说，太原的美食very good，碗托good，过油肉也good，烤羊肉串也good。此刻他正拿着大肉串在撸。

查理斯你串行了，烤大串不是太原特产美食。

我本想将这句话说出来，抬头看到李嘉欣紧锁的眉头，便没有吱声。

车子走走停停，行驶缓慢，十分钟移动的距离没有超过20米。我拍了下李嘉欣，她回过头看我，我说，下车，咱们跑着去。李嘉欣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惊喜，犹疑之间跟我下了车，我拽着她的手臂开始奔跑，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忽略了多么大的错误——我竟然忽略了李嘉欣的体重，这碍于我的疏忽，一直没有介绍她的长相，毫无疑问，李嘉欣是好看的，有着好看的脸庞，好看的眉毛和眼睛，好看的鼻子和嘴巴，但是，哎，我真的不爱说但是这个词，因为它充满了太多的不甘和忧伤，它真的伤透了我的心——但是，李嘉欣体型呈水桶装，她的肚腩、大腿、小腿、手臂，看起来都比我要大好几倍。我突然觉得叫她李嘉欣真是太不符合现实，太过牵强。她哈赤着粗气，以步行1.1倍的速度拖拽着瘦弱的我，我们穿过火柴盒一般的车辆，见缝插针地往前行进，建设路的北风灌满我们的衣领，将我们的燥热蒸腾起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十一点十五的档口，我们终于到达双塔公园的门口。站定下来那一刻，李嘉欣直接瘫坐在地，她说不出一句话来，抬起的手臂想要示意或者表达什么，却只是抬起来，她连做出任何动作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因郑伊健的逼迫，1.1倍的步行速度于我来说，就是溜达，我叉着腰看了下李嘉欣，原本计划用口袋里的钱给她买一瓶脉动。可是我刚要动身，便看到公园门口人头攒动，拥挤的人群豁开一条缝，一个人走在前面，我心里激动万分，猜测那一定是查理斯，但是……眼前这个被大家众星拱月的人真的是查理斯吗？那矮小且肥胖的身材，那堆满肥肉的脸庞，那枯萎的发型，那黧黑的肤色，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和视频里的查理斯相差甚远。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将李嘉欣从地上拖起来，让她来看看这个被保安围在中间的人是不是查理斯，李嘉欣也瞪大了眼睛，她也表示不可理解，低声对我说，这不是查理斯吧？我说，是。李嘉欣又说，这不是查理斯吧。我说，是。李嘉欣再次说，这不是查理斯吧？我还说是，李嘉欣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说你骗人，这不是查理斯，查理斯是高富帅，不是矮穷矬，查理斯是英国绅士，不是南非农民，查理斯是神奇的魔法师，不是悲催的小丑。李嘉欣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吸引了很多人的眼光，那些眼光越过前行的查理斯，降落在李嘉欣的身上。他们都听到了李嘉欣的高声哭诉，他们该是有同感吧，都为李嘉欣投射出肯定的目光。大约是被李嘉欣所惊扰，人群围观查理斯变成了围观李嘉欣，大家一圈一圈向我们走来，李嘉欣此刻依然在扯着嗓子重复一系列排比句，而我的视线始终未从查理斯的身上离开。查理斯起先也在朝这边观望，他也疑惑发生了什么突变，现场的安保人员也向这边围拢过来。我看到一个身材高挑长相甜美的小姐姐给查理斯耳语了几句，查理斯的表情骤变，本来黧黑的皮肤泛起了猩红，他气恼地咬牙切齿，正要发作，却被那个小姐姐拽上停在路旁的埃尔法，然后，埃尔法冒着青烟，快速地离开了现场。

查理斯走了，我还未及与他交流、看他表演，我还未及录制视频、拍摄照片，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但是我一点都不气恼，只是觉得失落。临出校门时，郑伊健对我说，网络是虚拟的，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郑伊健说得没错，互联网将最好的一面呈现在你眼前，它增加了过多的虚拟，让你满怀期待和热情，最后你发现，站在屏幕前的西施不过是小河边的臃肿村妇，棱角分明的武二郎不过是行走在山村小道上的路人甲。

我之所以失落，是因为郑伊健给我的200块钱不知道该花在哪里，200块钱在我的计划里是想让李嘉欣帮我在直播间打赏给查理斯。

此刻，查理斯已经远去，李嘉欣正在胡闹。她被大家围成一圈，我挤开人群，走到李嘉欣身旁，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用手堵上她的嘴。我说李嘉欣，我们回去吧。我做这一切时，每个人都举着手机，显然我们的举动成为了当日除查理斯之外最火的话题——“查理斯意外失宠，小学生痛诉偶像”、“互联网的骗局：查理斯你让太原失望了”等等，但那都已经是事后了。

当下，我拉着李嘉欣挤开人群，缓慢离去。

我说，李嘉欣，我请你吃肯德基，你吃不吃？李嘉欣擦去嘴角的唾沫，抹去眼角的泪滴，气定神闲地说，吃。

6

这是兔死狗烹，在我和李嘉欣成为网络红人的那一刻，学校里很多低年级学生投诉我的欺凌，说我抢掠他们的零花钱、没收他们的零食，说我动不动就揍他们，这里面有真有假，树倒众人推。我站在校长办公室，低垂着头，看着铮亮的大理石板反射出他铮亮的秃顶，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下，刘伟强校长恼羞成怒，狠狠地教育了我，他骂我是学校的败类，社会的人渣，说要开除我，让我找家长来。刘校长骂我我可以接受，但是让我找家长我就不好接受了。我想着我爸粗壮的手臂、我妈憋红的脸庞，我怂了。左右为难之际，郑伊健走进了办公室，他看着刘伟强校长，眼神明亮地说，金志秋本质上不坏，交给我来教育，出了我问题我来承担，可以吗校长？刘伟强看着信誓旦旦的郑伊健，长长地叹了口气，朝着他也朝着我挥了挥手，示意我们可以出去了。

事后，我才知道刘元波校长是郑凯杰老师的舅舅，所谓最亲不过舅舅外甥，难怪我可以这样轻松脱险。

我走在郑伊健的身旁，扭捏地说，谢谢。

还追不追星了？郑伊健嬉皮笑脸地看着我。

我说，追个锤子。

追个屁锤子，以后追风，追雨，追你的青春，少年，好好跑步吧，你会比查理斯更受人瞩目的，你有这潜力。

我没有想到郑伊健居然说出这样矫情的话，但是这话听着让我很舒服。

他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橙子递给我，我伸手接过，大口咬了下去，汁水横流，我被呛了一大口，大声喊道：靠，这颗橙子有点酸。

郑伊健笑着说，又没让你现在吃，放几天就甜了。

2023年2月20日写于太原满洲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