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遗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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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喂，小祖宗，你别跑得那么快！”

“王公公好！”两个小太监看到从假山后面迎面跑过来的王公公连忙问好。

“好什么好啊？我这身骨头都要散架了！看见小主子了没？”公公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好像往南宫方向跑去了！”其中一个小太监朝着穿过月亮门的石板路方向指去。

王公公终于快步追上了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孩子。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得小心点啊，你要是真的磕了碰了的，万岁爷怪罪下来，我们的脑袋就得立刻搬家了！”

“王公公，他们在干什么？”小孩指着梯子上的几个人问。

“回主子，他们是想把这棵柳树的树枝砍下来，您看，他的树枝都垂到墙外来了，俗话说‘柳条出墙，天要变象’，这样下去会不吉利的。”公公解释到。

“这是哪个糊涂僧人还是趋利道士的话啊？柳条春翠秋黄自然地生长，怎么还碍到天下大事了？”

“哎呦，小祖宗，这些事就不劳您烦心了，您看快到午膳的时间了，请您还是同小的回去吧！太后若看不到您，又得着急了！”王公公试着拽了拽小孩子的衣角恳求到。

“不许砍，我喜欢这棵树！谁敢动它一下，我就让父皇治你们的罪，你，你，你们，还有你！”小孩子一边说，一边依次指着梯子上的人，最后指向了王公公。

“快住手，住手，没听到主子发话吗？下来，下来，统统都给我下来，这棵树和主子心意，谁要是动了它，我们这小命都得陪着这棵树一起遭殃。”梯子上的那几个人听了王公公的话，急忙下了梯子，跪下向小孩求饶。

“都起来吧，以后我会天天过来看这棵树，如果它哪天掉了叶、拆了枝，我都要拿你们是问！”小孩子认真地说。

“都听到了吧，以后可要好着照看这棵树，千万别惹主子生气，行啦，听到了，就都退下吧！”公公向那几个人使了使眼色，他们听了王公公的话，一边说是，一边匆忙着后退离开了。小孩子满意后也跟着王公公向太后的寝宫走去……

一、初见

1.

我是忽然被墙外的吵闹声惊醒的，这是我第一次苏醒，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记不清这是我的第几次转世。我想懒懒地伸个懒腰，但是我的身体就像是被禁锢着一样动弹不得。听着墙外的说话声，再快速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我才得知，这次修行我变成了一棵柳树。

原来是有人要剪掉我的柳枝，说什么“柳条出墙，天要变象”，可笑，看来人类还是这么迷信，如此迂腐。听声音是一个孩子救了我，听上去这个孩子的地位很高，因为所有人都听他的，还有一个阴阳怪气的人叫他主子，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们好像还提到了太后。难道我这是在皇宫里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个孩子又是哪位可怜的皇子呢？

我以为那个孩子只是一时兴起救下了我，没想到他第二天真的来看我了。他用天真纯洁的目光注视着我，并对我说，从今以后由他来照顾我，护我一世周全。听了他的话，我笑了，可怜的孩子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与整个天下捆绑在一起。我轻轻地摇了一下我的柳枝，他也许以为这是风在吹吧，于是他靠着墙坐了下来，然后好像是在对我说话，但我觉得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说他很羡慕我，没有忧愁也没有烦恼，可以向阳而生，日落而眠，亦可以随风而舞，遇雨则悦。隔着红墙，我可以感受得到他的孤独和寂寞。孩子，如果你不是生在帝王之家，本该是活泼开朗，无忧无虑的年纪。从那一刻，我对这个孩子充满了同情与怜爱。后来他经常来这里看我，和我聊天，当然更像是在和他自己的心在对话。

他高兴的时候最喜欢和我说起他的曾祖父明成祖朱棣亲率兵马驰骋沙场奋勇杀敌的故事。他说这些故事可以让他身临其境地感受到沙野上万马奔腾、将士们欲勇奋战的厮杀场面，从而他更加崇拜自己的曾祖父。他常常拽着父皇和王公公的胳膊，让他们多给自己讲讲有关曾祖父的故事。他说他长大以后也要向曾祖父那样，率领明军深入敌营，打败那些总想侵犯大明的蒙古胡人和自不量力的南方叛军。

他伤心的时候也会向我倾诉心中的不满和委屈。他对我说他向往宫外的一切，他说如果自己生在一个乡民之家该有多好。他可以有很多同龄的小伙伴，他们平等自由，不像在宫中所有人都有意地亲近或是奉迎自己。他说如果生在一个平民百姓家，回到家就可以看到操持家务的母亲，吃饭时就可以与劳作而归的父亲同坐于桌前，不像在宫里，请安时才可以见到母后，受诏时才可以看到父皇，皇祖母虽然疼爱有加，可是一见面总会问自己的学业有没有进步。

我会安静地听着孩子向我诉说着各种心事，后来我知道，他就是当今明朝宣德皇帝的长子，两岁就被立为太子的朱祁镇。

2.

时光默默地流淌，日月更叠，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成长，渐积跬步，暗藏韬光；冬去春来，他见证着我的翠尽枯涸，焕然重生。

有一天，他又来了。我感觉他有很重的心事，因为他靠墙坐在原地，久久都没有对我诉说。最后他只说了一句“父皇病了，很重。”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他的恐惧，我好想抱抱他，可惜我只是一棵树。我只能选择和他一起悲伤，后来他走了，我想象着他孤单的背景，心情久久都无法平静。快过年了，如果在宫外，孩子们一定兴高采烈地盼着好吃的糖果和漂亮的年衣。而他却因为担忧父皇的身体眉头紧锁，彻夜难眠。

又过了几天，他又来了，开心的言语让我一下子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喜悦。他说他突然多了一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弟弟，父皇刚把弟弟和他的母妃接进宫，还给这个弟弟赐了名，叫朱祁钰。他开心地说他终于有了朋友。那一刻我也希望他从此不再孤独，永远都像此刻一样开心。

后来他没有再来，宫里开始为新年做准备，每个人都是忙忙碌碌的，每当听到宫人们急促的脚步声，我都有仿佛时间也加了速的错觉。又过了几日，每晚天空中都会出现璀璨的烟花，把原本寂寞的夜空照亮。听宫女说从腊月二十四到正月十七，乾清宫前每晚都会燃放花炮。我想他一定和弟弟在宫中的某处一同在欣赏这短暂而又美好的绚烂吧！

正月初三那一天，突然传来宣德皇帝驾崩的噩耗。不久太子朱祁镇登基为新皇，年号正统，那一年，他九岁。

我想他应该不会来了，做为天下的王者每天应该会有很多国事要处理吧，而我只是南宫墙角的一棵柳树，也许他对我的记忆早已淹没在那一层层的奏本里。不知道坐拥江山真的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3.

我挨过了冬日的刺骨，脚下的土地不再冰冷和干硬，我轻轻地向大地伸展着紧裹了一冬的根须，如饥似渴地吮吸着大地深处的潮湿。在一场春雨过后，我长出了新生的绿芽，我最喜欢这个时候的自己，就像一个少女一样，轻盈优美，婀娜多姿。

在一个安静的午后，全世界好像都在休息一样，我忽然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他，我坚定的感觉到了他离我越来越近。他走到跟前对我说，老朋友，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吧。我其实很想告诉他，我又长高了，我的腰也粗了，我的柳枝也越发坚韧了。算了，这些对于他根本不重要。他对自己的称呼由“我”变成了“朕”，声音也不像往常那样稚嫩了，开始我还真有点不太习惯，可是听着听着就变得自然而然了。那一天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只鹿收留了一只受伤的小虎，鹿又找来了三只羊，其中有一只羊刚刚生了羊宝，正好可以把新鲜的羊奶喂给小虎喝。过了几天，有一只狐狸找到了小虎，好像与小虎久别重逢一样，用脸不停地蹭着小虎的脑袋。鹿把狐狸留了下来，从此它们一直照顾着这只小虎，小虎的伤很快就好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我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他都经历了什么，更无法在他的言语中轻易地判断他当时的喜忧或悲怒。总之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但又真实的还是他自己。我想也许我要重新认识他了，那个曾经的他和现在的他。后来，他经常过来看我，也许他只是喜欢这样和自己对话。

他总说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话，比如说什么国安卒不可怠，民富边不可防。还有什么委政、历仕五朝、内阁、六部、通政史司、司礼监，这些词我统统都不清楚。但从他的言语中，我感受到了一股发自他内心深处的坚强意志，仿佛可以让他用生命去坚守。我想，做为一个少年天子，他面对的困难一定会很多，那些顽固的、奸诈的、唯利的大臣们会真心辅佐他吗？会给他压力吗？会相信以一个孩子的能力来掌控天下吗？

他来我这里越来越频繁了，他可是一国的天子啊？怎么会有这么多闲余时间呢？难道他已经被大臣们架空了吗？我越来越不了解他了。他来我这里究竟是为了深思还是逃避呢？我怀着越来越多的疑问，安静地做着他的倾听者。后来我在他的言语间和每天经过我身边的宫人口中拼出了答案。自从他登基后，因为年龄尚小，众大臣奏请太皇太后张氏垂帘听政，现在大小国事都掌握在太皇太后张氏和朝廷元老手中。这让我更加心疼他，可怜的孩子，自从即位后，你从来都没有向我诉说过委屈，也从来不会向任何人示弱，你承受着别人无法想象的压力，未来的路会非常坚难，但我相信你一个人也会坚定地走下去。

二、离别

1.

时间之手翻过一年又一年的篇章，并将继续普写万物属于他们各自的故事。我的故事因为有了他而越来越精彩，我的生命因为遇见了他而变得越来越有意义。转眼之间，他从一个稚嫩的孩子变成了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而我，依旧矗立在红墙之间，任岁月看穿我的前世今生。

正统四年，他十三岁，正月过后，接连几天他都会来这里向我讲起有关他刚刚授意的麓川之役。他义正言辞地说，我大明江山岂是南方小夷可以觊觎的？如不讨伐，释此不诛，其将出寇，必扰我大明百姓。今望我军速抵南方，攻其城宇，振我明威。他随时都会和我分享前线的战况。还给我讲了太祖南征，如何使麓川归顺明朝的经过。但此次出师的结果好像并非如他所愿。明军因远距离进攻，兵马疲劳，前方作战无比艰难。大臣们也因为转饷已遍布天下大半而请奏收兵休战。他说虽然自己是皇帝，但国家大事并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左右的。他还说麓川之行仿佛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论如何他今生都有负于大明的子民。

2.

正统六年末，他十五岁。那是一场冬雪过后，一早醒来，很多宫人开始对我不停地指手画脚，我不知道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不久就听到了有人喊皇上驾到，所有人立刻跪下，迎接天子的到来。“朕还以为是什么天下奇观呢！这是大自然送给我们的礼物，它叫雾凇，春秋时期，就有很多关于雾凇的记载了。它是冬日里最美的花，所以它还有一个特别诗意的名字叫‘梦送’。”他向宫人们解释到。“那也是皇上英明，老天都显灵了！”还是那个尖声尖气的声音。“王公公，就你会说，怪不得太皇太后和大臣们都说你把朕给宠坏了！”他回过头去对那个公公说。

此时此刻，明明是大家都在惊叹我的美，但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丝不挂地站在众人眼前，如此难堪和羞涩。“你们都退下吧，朕好久没和老朋友聊聊天了！”听到宫人们轻轻踏雪依旧能够发出的吱吱声渐渐变小，很快，我又找回了曾经轻松自在的感觉，忽然惊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世界里只有他。

他又向我讲起了南方和北方的战事。然后他说太皇太后准备为他选后了。他说他本没有成亲之意，一是因为自己还没到行冠之礼的年纪，二是因为现在南方叛乱末平，北方大明国土又受到胡人的侵犯，他更加无心娶亲。但是他扭不过太皇太后的执着和疼爱，太皇太后总对他说，如果没有为他选定一位合适的皇后，自己在百年之后一定会无法瞑目的。虽然他表示现在还不想成亲纳后，但是我却有着和太皇太后一样的心情，希望这个世界上可以多一个爱他关心他的人，虽成不了他的左膀右臂，至少在他需要的时候可以给予他温暖和信心。

正统七年初，听宫人说太皇太后要提前为皇帝举行冠礼。几个月后，他与太皇太后为他选定的皇后举行了大婚仪式。远处传来久久不息的奏乐声，听着宫女们的轻声议论，我想象着一位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真红大袖祎衣与红罗长裙，外披云凤霞帔，在一片煊天鼓乐中被迎入紫禁城的女子。她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幸运的是她可以嫁给一位才貌双全，宅心仁厚的血性男儿，不幸的是她嫁的是大明的皇帝，并且还是一个现无实权的少年天子。十六岁的他有了妻子，我在南宫的红墙内为他感到高兴，从此他不再是独自一人站在世间至尊的殿宇上迎接万众的仰视。未来的路将更加艰难，但我相信他们二人一定会携手共同走下去。

3.

自从他成亲后，再也没有过来看我了。不知道那位女子是否会与他同心，誓死相守呢。在他成亲后的五个月，太皇太后病逝了。我想他一定会很伤心的，世界上最疼他的祖母，替他守护江山，为他守住龙椅的人再也不能在他身后为他把关护航了。没有了太皇太后的支持，文武百官们会听一个孩子的命令和调遣吗？他可是皇上啊！一国之君，万人之上。不，他一定可以，他已接受了行冠之礼，这意味着他已经是个成人了，并且他已娶妻，不再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了。我想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镇定自若地让百官臣服，不动声色地指挥前线将领，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守住大明的江山，守护他的大明子民。

而我，只是一颗树，依旧站在原地，并且只能站在原地，无需逃避，因为我并不向往远方。花落莺啼心欲静，月下孤影对愁眠。我常常在宫人们的口中拼凑着关于他的一点点消息，然后在脑海中组织着围绕他的画面。在他19岁那一年，我听说他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小公主，册封为重庆公主，不知道是与哪件事够成了双喜而得名，但从公主的封号上我至少可以得知他是开心的。两年后他又有了第一个小皇子，不过听说，这两个孩子都不是皇后所生。难道他不喜欢太皇太后生前为他选定的皇后吗？听宫人们讲皇后是一个德才兼备的女子，这不正是他的良配佳人吗？我的脑子里都是他。我多么希望自己变成一阵风，吹到他那里，看看他过得怎么样。然后呢？在悄悄地离去，就像是从来没有来过。如果真的如此，我会不舍吗？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想了解他，还是继续想让他停留在我的故事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在乎他，还是只在乎我重新拥有意义的生命，但我确定，他将是我此生轮回中唯一抹不去的印记。

4.

正统十四年七月的一个午后，我忽然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退下吧。”——“是！”然后他来到了墙边，脚步坚实而有力。如果没算错的话，他今年已经23岁了。他对我说老朋友好久不见，他终于发现我长高了。兴奋一下子贯穿我的每一个细胞。我也好想对他说老朋友好久不见，我终于把你盼来了，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八年。我欣喜地准备好倾听他要向我分享的一切，无论是执政的过程，还是前方的战事，不管是对皇子公主们的喜爱，还是与后宫妃嫔们的日常，只要与他有关的事，我统统都想听。可是另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此次相见，他是来向我道别的。

他问我还记得他曾经讲过的故事吗？他说那只小虎已长成了大虎，而鹿和羊却相继死去，幸好狐狸还在，但是有一群狼想要占领它们早已熟悉的领地。他问我知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当然没有回答，而他也没有把这个故事讲下去。

他说北方战争迫在眉睫，瓦剌首领亲自率领人马几次攻打明朝边境大同，又分兵骚扰辽东、宣府、甘肃。他决定御驾亲征，他要像明太祖和曾祖父一样，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他说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守住大明的每一寸国土。

他说很多大臣反对他亲征瓦剌，甚至有的人说他年轻气盛，是在王公公的极力怂恿下，才做了如此草率的决定。他说这正是一个帝王的悲哀。

他还说钱皇后是一位绝好的佳人，他尊敬她，爱护她，可惜他们自成亲以后一直都没有属于他们的子嗣，这也是他一直不肯立太子的原因。他说此次北征，他最放不下的就是皇后。他说没有一场战争在之前就可以预测胜负的，此征凯旋即是我大明的华丽转身，如若失败必将遭千古骂名。他说他不怕死，更不怕后人称他为昏君。他唯怕此生有负于大明，有负于皇后。

他最后向我道别，他说再见了，老朋友，若此次即是决别，只望各自安好，来生若有缘再见，只愿彼此不生在帝王之家。

那一天，我在他复杂的情绪下感受到了势在必行的坚决。不久他任命异母的弟弟朱祁钰为监国，他同王公公、文武官员及将士共五十余万人从北京出发。我忽然想起了他讲过的故事，虎与狼的战争现在才刚刚开始……

三、重逢

1.

自从他的弟弟郕王朱祁钰监国后，紫禁城里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我想一朝天子一朝臣正是如此吧。宫里再也听不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了。不知道他在戎马倥偬中是否一切安好。

一个月后听说郕王下令杀了很多太监，有人说这些被杀的太监曾经都是王公公的党羽。宫里一下子变得人心惶惶的。九月初，郕王朱祁钰被拥立为帝，他的长子被册封为太子。难道他此征真的失败了吗？为什么要杀王公公的党羽呢？还是郕王早有篡位之心，趁皇帝亲征自己终于坐上了垂涎已久的龙椅？还是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有意安排郕王代替自己监国，如有不测，可传位于郕王。皇子们还太小，除了郕王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因为他太清楚做为一个少年天子的悲哀和艰难了。短短的两个月内，发生了太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使我无法在混乱的信息中理出可以解惑的头绪。我第一次恨自己只是一棵树，只能选择等待和听从命运的安排。

后来我得知，在一个叫土木堡的地方，明军陷入了瓦剌骑兵的围困，最终全军覆没，他被瓦剌俘虏，成为了要挟大明的人质。一个月后，瓦剌首领挟持着他，长驱进入了北京城区，并在西直门外列阵。现任的皇上曾经的郕王下令准备迎战，由此打响了保卫京师的战争。是我总是妇人之仁吗？当今皇上立即宣战就没有考虑过他的安危吗？他们可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啊！虎对狼群的征伐失败了，但是另狼群没有想到的是，对方领地里还住着另一只老虎。

最终明军打败了瓦剌的进攻，使瓦剌军队损失惨重。瓦剌首领把他带到了自己的部落。从此他将度日如年，同他一起忍受岁月煎熬的还有紫禁城里的原皇后钱氏，听说她每日以泪洗面，将自己的所有私财都献了出来，希望瓦剌能看在财宝的份上放回自己的丈夫。然而大批的珠宝犹如石沉大海，她不仅没有换回丈夫，还得到了哥哥和弟弟也丧生在“土木之变”中的确切消息。可怜一对璧人，却偏偏各在一方，唯有深深的思念是连接彼此的桥梁。

而此时的紫禁城因为京城保卫战的胜利，处处都在称赞皇帝的英明神武。夜晚歌舞升平，听说那是在宴请有功之臣和参与保卫战的将领。而他早已被遗忘在觥筹交错与把酒言欢之中。人类啊！都是炎黄子孙，为什么要相互伤害呢？

南宫周围变得越来越冷清了。而我白天在烈日下细数着最终属于我的寂寞，夜深的时候常常会静静地望着月亮悄悄地寄去我对他的一丝丝牵挂。

景泰元年七月，忽然有一天，南宫里来了很多太监和宫女，忙着把东西搬出去，又忙着把别的东西搬进来。看着他们滑稽地折腾着，不知道人类又将上演哪一出新裁的戏码。

又过了几天，有人扶着一个身体虚弱的女人走进南宫。紧接着又有一些女人走进来。从此她们住在了这里。后来我才知道，她们都是他曾经的妃嫔，而那位身体虚弱的女子正是他最放心不下的皇后。思念带走了她的笑容，伤心抹去了她的风华，留给她的除了憔悴，还有这迎风微颤的病体。

听说他要回来了，瓦剌为了求和，无条件释放了他。得知他将回来，我灰死的心又开始慢慢跳动了……

2.

我叫朱祁镇，一位有史以来最可笑的天子。一年前，从紫禁城出发，御驾亲征时我还是受人敬仰的皇帝，待我回来时已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太上皇。连敌人都认为我是一个无用的人质，毫无条件地把我送了回来。而迎接我的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我曾经把大明托付给他，如今他真的成了当今的皇帝，坐上了龙椅，拥有了整个大明的江山。出发前众臣朝拜，再回来已物是人非。

我被安置在南宫里，在我刚踏进南宫的那一刻，大门被立刻紧锁，门外布置了多名陌生面孔的锦衣卫，从此任何人不得出入。等侯我的是我曾经的皇后与后宫的妃嫔，当我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她的一只眼睛已哭瞎了，身体与之前判若两人，孱弱得让人心疼。我握住她的手，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不必说。握手的那一刻我们早已明白了彼此的经历，无声的目光早已读懂了彼此的心。我转头望向了墙角的那棵柳树，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唯独它还是原来熟悉的样子。我在心里向它说了句“老朋友，我回来了！”然后扶着我最牵挂的人走进了这座从此幽禁我的监牢。

自从我被瓦剌俘虏后，我常常做同一个梦，一个恶梦。我梦见王公公为了保护我而死于敌人的万箭之下，而我跑到了悬崖边上失足跌下，然后我在无尽的深渊快速坠落，直到在恶梦中惊醒。我以为回到了大明，虽然依旧失去了自由，但至少生命是安全的。可是那个恶梦就像变成了我余生的一部分，挥之不去也割舍不掉。直到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她。

我又一次跌落悬崖，而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我不是被惊醒的，而是有一个温柔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睁开沉沉的眼睛，昏暗的光线像汹涌的波浪一样立刻淹没了我的双眼。我轻轻地把头转向那个声音的方向，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坐在我的床边，我不曾见过她，但是她的眼神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我问她是谁，她说她叫柳儿，我问她是否在哪里见过，她说我曾经救过她。她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我试着环顾一下四周，发现我们在一个山洞里。她说几天前，在山崖脚下发现了我，当时的我身上满是伤痕，还好没有伤到骨头，她把我拖进了山洞，帮我包扎了伤口，因为我一直昏迷，所以她才会不停的叫我。

不对，她叫的并不是我的名字，而是不停地喊着“皇上”。我问她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我是皇上。她说我不需要知道她是谁，她让我记住，过去已不复，而未来才可期。机会只会眷顾真心等待它的人，但你时刻要准备好迎接它的到来。她让我必须拾起曾经的坚强，找回过去的初心，只有自己变得强大，才可以有能力夺回龙椅和江山，才可以守护最在乎的人。然后她说她去找些水给我喝，望着她渐渐模糊的背影，我又沉沉地睡去。当我再次醒来时，我看到了枕边我一生最在乎的人。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恶梦。但是梦中的柳儿却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也开始重新振作起来，韬光养晦，暗藏锋芒，我令信任的随从试着收买守门的锦衣卫，让他替我去联络曾经忠心于我的大臣和将领。由此，朝廷中的事我都可以了如指掌。

一天，我扶着皇后到园中散步，不知不觉来到了那棵柳树下，我在心里问它，老朋友，我梦里的柳儿可是你的化身吗？它当然没有回答我，因为我知道这些都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还活着，未来可期。

3.

八年后，我得知景泰皇帝病重，已无力掌控政局，连国家祭典都得派遣官员代为行礼，并且太子又还未确立。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景泰八年正月，我安排军士进入皇城，默默潜伏着等待最佳的时机。这个时候不仅我在暗中操作，朝中的大臣们也在心中打着各自的算盘。正月十七日晚上，南宫紧锁的门被破开，武将石亨、宦官曹吉祥、文臣徐有贞等进入南宫，并跪倒齐声道：“请陛下登位”，而另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我早已穿上龙袍等候多时，于是他们搀扶着我登上早已准备好的御辇。我最后望了一眼南宫墙角的那棵柳树，对随从说：“既然‘柳条出墙，天要变象’，那就把它砍了吧！”——“是！”当御辇经过柳树时，我在心里对它说：“再见了，老朋友，这次真的是绝别了。再见了，柳儿，但愿你我来生都不会生在这帝王冢，有缘来生再见……”

朱祁镇复位成功后，下诏改景泰八年（1457）为天顺元年。朱祁镇又重新登上了阔别已久的皇位，登基后立即把病重的朱祁珏软禁于西苑，同年三月，朱祁珏离奇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