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藤野先生”（一）

日语中称老师为“先生”，不论男女，都叫“先生”。

晚上散步不经意间来到松田先生曾经住的公寓楼下。抬头看时，熟悉的七楼熟悉的窗户却没有了熟悉的灯光。先生已于一周前离开山形，回老家岐阜县了。

我突然惆怅开来，开始思念她了。难道对一个人的思念，非要到她离开之后，才更加强烈么？

一九九八年四月，我私费留学日本。大学入学式上，教师席上的一个女老师引起了我的注意。远远的，两条白花花的腿文雅地并在一起，因为没有脚脖子，乍眼一看像两根棒槌，盯久了又像超市里的长白萝卜。膝盖上面是一套浅粉色的正装，一朵大大的红玫瑰别在胸前，五官却看不清楚。我好奇长这样的腿却穿如此短的裙子是一种什么样的审美观。在诸多女教师之中，她是最起眼的。起眼的女人分两种，一种是非常漂亮，一种是非常不漂亮。松田先生属于后者。

第二天，这位女教师出现在我们班上。那天她穿的裙子比入学式上的要长一些，裙摆下没有脚脖子的腿仍旧夺目。五官长得普普通通平平凡凡，让人记不住，但皮肤却给人一种柔软细腻的感觉，粗短体胖的身材，又让人猜不准她的年龄。

她自我介绍：我叫松田祥子，岐阜县人，来山形大学十多年了，研究领域是社会学。然后她开始上课。因为是第一节，自然有说明。首先介绍使用的教材，她持一本《社会学总论》，递给坐在前排边上的同学，让我们互传，说可以到学生协会的书店里买到。我看了一眼，3300日元，感觉书很贵。我那时日语不行，听不也读不懂，着急学好这门语言，认为有些钱是要花的，便决定下课就去书店。一会儿，书被同学们传遍后又回到松田先生手里，她掏出手绢很自然地擦了擦前后书皮，很自然地装进一个A4的袋子里。又很自然地折了一下袋口。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她一直讲着话，讲什么我自然记不起，却记得自己坐在前排中央位置。

实话说社会学很无聊，一节课下来，我没听出个所以然来，走了好多神儿看她的脚脖子。终于下课，我要离开时，被她叫住。你是金桑？（日本人不直接称呼名字，要在后面加‘さん’，音‘桑’）我愣了一下，回答是。你过来。我瞪大了眼睛走近她。

你是我们班唯一的留学生，这本书送给你，不用买了。她声音轻柔，面露微笑。她把那个A4的袋子里递过来，又补充：这书刚才被大家传过，你不要嫌弃啊，它原本是新的。

我受宠若惊地接过，连忙行礼说谢谢。接时我的手触到她的手指，柔软细腻的皮肤把我滑了一下，心里顿时暖了，又高兴自己省了好多钱。

回到住处，我甩掉鞋子即刻把书拿出来，看到编著者的名字：松田祥子。看汉字，觉得很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用日语念了一遍，大悟，这是松田先生编著的书啊。

在以后的20多年里，大学时的教材都被我陆续扔了，唯有这本《社会学总论》还放在书架里。那是我今生第一本被作者赠送的书，也是我在留学生涯中的第一本教材。偶尔翻看几行，发现内容是陈腐的，一个旧时代已经过去了。但先生手指润滑的感觉却如昨日，心不免又暖了，思念便更强烈了。

年少时不懂鲁迅，但记得他有个《藤野先生》。

松田先生就是我的“藤野先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