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孟夫子遇到网上的寡人||重读《咏而归》（9）

一再放慢速度，还是又读到《咏而归》的第八章了。

上次读到《寡人有疾》觉得好笑，现在重读却不大笑得出来。

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疾就是毛病。齐宣王是个耿直哥们，毫不掩饰地说“我有毛病，我爱财。我有毛病，我好色。我有毛病，我逞强好勇”。他还可能有许多“疾”，因为他是寡人，齐国的老大，可以想干啥就干啥的角色。

坐在齐宣王对面的孟轲先生也不是省油的灯，自出道以来，就没有把这个王那个公放在眼里。——又爱钱、又好色，火气又大，对这样的人你还能说什么呢？孟轲先生说，您有这么的爱好没错啊，只要百姓吃得饱，只要街上没有剩女和老光棍儿，只要一怒而能安天下，那么，您就好货、好色、好勇吧。说简单点，只要您的人民有尊严地活着，随便您“好”啥都成。

李敬泽指出：“孟子是那个时代的良心。孔子生活在他所想象的落日余晖中，而在孟子面前，茫茫长夜已降临，“上下交征利”，“率兽而食人”——在鲁迅之前两千二百多年，孟子就以“吃人”的意象断定社会的兽性本质。也正因为暗夜当前，孟子激烈而坚定，他把一种行动的理想主义注入孔子开创的传统：“仁义”不仅是源于古老记忆的价值，而且成为一种必须为之战斗的社会理想。

面对一个又一个权势滔天的寡人，孟子始终能够做到居高临下。然而我想，假如孟先生活到现在，假如也喜欢玩微博，假如也开一个公众号，面对动辄数以千万计的“寡人”，他还能神色自若，风轻云淡么？

孟子还真的来了，一眼就看到了数不清的寡人。

是的，他没看错，他看到的都是虚拟世界中的寡人。这些人在现实生活中有公司老板管着，有小地摊摆着，看不出丝毫“寡”相，一个个如小白兔般温顺可爱，一旦上网，便成了森林之王。齐宣王的疾在他们身上，顺序变了。

首先是好勇。在日常生活中逆来顺受惯了，上得网来，不担心打击报复，没有后顾之忧，见人喷人，见鬼喷鬼，可谓六亲不认。张文宏医生在抗疫期间，好心提醒大家多喝牛奶，多吃鸡蛋，这下捅了马蜂窝，无数寡人闻风而动，奋起狂喷。汉奸，走狗，卖国贼；崇洋媚外，数典忘祖，反动学术权威……不一而足。这些人，无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高举起正义的旗帜，你敢多嘴，骂不死你。孟老夫子吃过鸡蛋，知道那玩艺比稀饭扛饿，便站出来说多吃鸡蛋好。然而与寡人们相比，他那点浩然之气刚刚坚持一小会儿就上气不接下气了。

然后是好色。与齐宣王时代不同的是，如今是美女好男色。也说不上是男色，而是那种不男不女的小鲜肉。成功的小鲜肉背后，站着上千万女寡人。当然，孟先生那种中年大叔，再怎么有学问，俩字：没戏。

说到好货，只要能“取之”，管他什么“道”。为了流量，可以天天“重磅发声”，天天把谁吓尿。为了流量，今天可以推翻昨天的结论，明天可以推翻今天的结论。为了流量，就是要理直气壮地信口雌黄。为了流量，孟夫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定是鼓吹先私后公，个人利益高于国家利益。孟夫子的“君子远庖厨”，哪里是推崇什么不忍之心，分明就是地主阶级的虚伪。孟夫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说明他压根就是上无老，下无小。为了流量，有人杜撰了《关于孟母三迁之不得不说的那些故事——你懂的！》。

寡人：俺有毛病，俺爱钱；俺有毛病，俺好色；俺有毛病，俺追星；俺有毛病，俺就爱虚荣；俺有毛病，俺见了出头鸟儿，见了日子过得比俺滋润的人就不爽，就要喷，你能咋的！

孟子想了想，没吱声。转身，悄悄地潜回了战国时代。

2021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