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院访谈录之火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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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停止七院题材的小说创作已经一年又半了,期间的人生说是苦海行舟飘来荡去,也不算夸张。真的没有夸张吗?为什么停止创作呢?其实每天都躺在床上睡觉吧。不。绝不是因为懒惰的缘故。对于一个立志成为剑心那种剑客一般的小说家的男人来说,“仗剑生,为剑死”的武士信念也一样流淌在我的血液之中——“为文学而生,为文学而死”,我本是怀抱着这样一种信念活着的。无奈为了采访一个小说主人公,就是我曾写过的那只乌鸦,在去南京看望他的某个夜晚一次性摔掉了四颗门牙,这一摔直接摔碎了我的文学信念。
白痴吗?曾经为了写小说把一个女的搞得自残;为了写小说差点被一个男的骗得身无分文;为了写小说被一男一女大半夜拐去蹦迪扭伤了脚一年都没痊愈;如今又损失了上万元的补牙费。搞什么呀!这还不算完,在这样一个浮躁而低劣的时代,我这样拼了性命的写作,最终竟然成为一种受人嘲弄的落伍之举。几篇真正意义上的血泪之作发上简书竟然无人问津。痛定思痛,我恍然大悟,啊,如今这个时代,所谓作家正如明治时代的武士,在《禁刀令》下达之后,纷纷变成了无用的废物,终日饮酒乞食,沦为了谁都看不起的浪客。如今,“作家”这两个字不正是如此遭遇吗?
“啊,您是一位作家吗?”像这样的问法,可不就是在骂人吗?这个时代,想要夸人就应该这么问:“大佬,请问您是从事人口拐卖的嘛?”我说得有错吗?放弃成为一个作家吧,多么愚蠢,多么不合时宜的幻想!我刷着令人作呕的短视频,就连那些画面都仿佛在嘲弄我。
一个三秒钟的视频居然有三千万点击量。我他妈写了三个月的小说只有三百个读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对着空气骂道。接受吧,接受现实吧,时代早已改变了。傻瓜修治啊,你的偶像太宰治,那个文学作家能够拥有三百万粉丝的旧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你就算把偶像的文字分毫不差地复活出来又能如何?难不成你还能把那个时代分毫不差地复活出来?把那三百万粉丝复活出来吗?这腐烂的一切终究也会让你堕入腐烂,你的作家理想,你心目中的文学时代,不过是在腐烂之中产生的幻觉而已,周云蓬这个老瞎子十年前不是早就看破了,“幻觉支撑着我们活下去”。
幻觉,他妈的,还要什么幻觉,思及此处,一天夜里,我起床走到书橱前,把里面那些文学史、文学理论、写作教程、各国小说一本一本地拿出来全部撕掉了。凋零吧!飘落吧!死去吧!我把那些撕碎的纸片抛向空中,它们乱窜着,如同无家可归的鬼魂,发出撕心裂肺的噪音。我顺手操起书橱边的台灯,猛地砸向了地面,“劈啪”,灯光闪烁了一下,就悄然熄灭了。其实撕书也好,砸灯也罢,都不够爆裂,我本来想放一把火烧掉整个书橱,因为那看起来简直就像个集聚了一堆沉重尸体的棺材。无奈找不到打火机,如今这世道买汽油说不定都要实名制,于是作罢。听说音乐家何勇,就是写《垃圾场》的那位,也干过类似的事,最后住进精神病院至今仍未出来。
“啊——熄灭吧!熄灭吧!垃圾场不需要火光!”我借用他那野兽般的调子唱起了伤心的歌。
“修治你发什么疯,你不睡我还要睡呢!”小棠忍无可忍,在房间里骂道。
“别吵我!我在做很严肃的事!”
“什么事?你又发神经病!”
“我在举办一场葬礼。”
“什么?谁的葬礼?”
“文学的。”
“谁的?”她的声音充满着震惊。
“我的!”
不知为何,眼泪止不住地流,我跪在地上,拼命地想要搂起那些碎纸片,怎么也搂不起来了。
二
“红老师,又见面了呢。”我悄悄推开诊室的门,每次看到这位可爱的精神科主任,我的主治医生,仿佛就像看到了一位温柔的母亲,每当我活不下去,或者被病痛折磨得生无可恋的时候,她的抗抑郁药物和心理暗示总是能给我活下去的希望,哪怕那希望本也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微弱得如同一支摇摇欲灭的小蜡烛。
“是修治啊,你终于来了呢,最近怎么样呢?”她的语气如同耐心的幼儿园老师。其实我们这些病人不都是幼儿园里的孩子吗?我们为社会所挫败,无法适应时代,带着孩子气生活,最后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心理退行”,听说很多精神心理类疾病的患者都会出现这样返老还童的现象。
“红老师......”
“怎么啦?和我说说吧?在红老师这里,你说什么都是被允许的,没有人会评判你、否定你。”
“最近还是不行,状态,我依然很想死。砸了一盏灯,陪伴了我十年,我读的书,写的文章,都是在那盏灯的照亮下......”说到这里,我不禁眼眶湿润,懊悔万分。
“是吗?对你来说......是很珍贵的物件吧?情绪上来了是吗?”
“是啊,没有忍住,实在是对不起......不过又有人送了我一盏新的。”
“真的吗?是谁?有女朋友了吗?我们的修治终于有了女朋友!”她兴奋地盯着我。
“不,并不是——是我最近的书法老师,是个玲珑甜美的小女孩。的确让我倍感温暖。哦,不要误会,我说的是她那盏灯。唉,实在不明白经历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好痛苦,医生,红老师,真的好痛苦啊,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善良,事事为他人着想,到头来却要饱受地狱的折磨。感觉自己正在加速衰老,就像富士山顶的月见草一样,在风雪中慢慢凋零。”
她微笑地看着我,眼里多少也有些哀戚,“修治,或许你是个诗人,说出来的话确实和别人不同,就算是我,也很难理解你在思考的东西,不过红老师我总觉得,有时候人太善良,太理想主义,是会很痛苦的呢。有时候,太善良......”她飞速地旋转着手上的笔,这是她在思考时的小动作。
“嗯。想到了。”她停下了转笔,在桌角敲击着笔尖。
“写下来吧!已经可以开始写了。把你所经历的一切,写下来!”
“写下来吗?”
“是呀,你不是很能写吗?说不定,写下来,就不那么痛苦了呢?”
“我的确是有在写,而且就是七院的病友,我和他们的故事,我写了好多......可是这个短视频的时代,已经没有人看了,文字的时代过去了,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可以写给自己看嘛。”
“不行,我自己都知道,还需要写吗?写下来就是为了让读者看到不是吗?没有读者......”
“我来做你的第一个读者吧,你的文章发在哪里呢?”她很认真地看着我。
“简书!是在简书啊!”
“嗯,我一会下载一个。”
“真的吗?”
“真的。”
“感激不尽!可是依然——缺乏好故事,我本来计划是写十位病友的,那样或许就能出一本书,不过实在是没有遇到想写的故事。”
“这样啊。”她的笔又飞快地转了起来。
“我这儿有一个患者,看到你,有时候会让我想起他。他也经常和我说,他说他很害怕自己老去,不是,他说他是个老头,但是其实他的年纪和你相仿,二十八九岁?他在这儿已经住了十年了。”
“十年?这是小说吗?没办法出去吗?”我大为惊惶。
“是真的。我们都劝他回去,不过他说没办法回去了。就一辈子住这里吧。”
我忽然想起七院某处的墙上贴着这样的治疗宗旨,大意是帮助患者回归社会,也勉强算是一种临床治愈。难道他连带病回归社会都做不到吗?
“真是像小说一样啊,什么病?精分吗?”
“是的。”
“或许会是个好故事......红老师,要怎么才能见到这个人呢?你有他微信吗?”
“这个不方便呢,我们有规定,不可以泄露病人信息。这样吧,他有一个特点,也是我们给他的一个特权,他经常会出现在住院楼下。深夜,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因为他严重失眠,太痛苦,只有深夜散步的方式才能让他缓解些,不过......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还有什么特点呢?”
“他手里拿着一个打火机,没事就拿在手里玩。”
“这可真是一个好故事。红老师!感激不尽!”
“不用谢,你这人怎么和日本人一样,写下来吧,这也是很有意义的,或许这就是你的文学呢?其他我不能再说更多。这样吧,你的睡眠状态也不算好,这么调整药物效果也不明显,我安排你住院吧。”
“什么?!真的要住精神病院啦?我可不想变成真人版太宰治。”我吓了一跳。
“日本作家是吧,太宰治,也是个抑郁症患者。”
“老师您这都知道?您还懂文学?”
“《人间失格》嘛,看了几遍就知道大概怎么回事了。你可别小看我哦,我以前一直在做心理咨询的,这些书多少也要了解的,要不是实在心理素质顶不住——我这辈子再也不做心理咨询了,太可怕了。”
“理解,深入人心之幽暗隧道,是世界上最高危的冒险。”
“到底是诗人。”
“不,我是作家。”
“那么就住两个晚上吧,做个睡眠监测,最后希望你能遇见他。如果你不怕冒险的话。”
拿着三张缴费单走到了医院门口,空气中凝固着白色的雾霾,有点儿烟灰气,我望向住院部的大楼,高耸,低矮,阴冷,温暖,生硬,柔软,竟然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矛盾的感觉。
三
几天后的下午,我再次来到七院,跑到三号楼办理完了住院手续,在一位御姐护士的引导下走进了那个属于我的单人病房,不知道为何,特别想给她跪下,让她一脚踢死我,说不定失眠就会好点儿。正经点吧,这间病房位于走廊的尽头,隔壁就是“隔离区”,我偷偷地向内窥了一眼,一个女人坐在不锈钢座椅上冷冷地看着我。
啊,疯子,真正的疯子,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复制了偶像太宰治的人生。我在心里这样自嘲,从包里拿出他的作品《小丑之花》,写的是他年轻时和艺妓自杀未遂后住在病院时发生的故事,这部作品就是他的传世之作《人间失格》的雏形。这一次住院,我特地带了它。为的就是寻求那种书中的感觉,说不定太宰的在天之灵能为我带来什么启示。
“我为什么要写小说?是想获得新生代作家的荣誉吗?还是想借此赢得财富?不要再装模作样了,就老实交代吧,两个我都想要,而且是想要得都快要发疯了。”太宰在书中如是说。
或许,我也是为了这个才写作吧?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代。我简直就像个刻舟求剑的傻瓜。不过,我的境界比他高一点点,我更加追求的是我作品本身的完美,这种单纯几近于偏执的心愿要超过前面那些东西。有一天,我不会也写出那样的作品吧?只要写出来,死而无憾。这一次住院,是为了治疗我自己的病症,也是为了见到那个怪人而来,希望神明保佑我,一定要见到他。我走到墙边,试图推开玻璃窗,却发现只能开到三分之一,积满了灰尘的轨道上都设计了卡扣,应该是为了防止病人跳楼自杀。我悻悻地望着窗外,远处的医院大楼边上,矗立着一颗巨大的美国红榆树,原本象征着独立,自由,可是在这里,那些坚硬的枝丫在没落的黄昏中叶片落尽,显得非常突兀。
我把书包放在座椅上,铺开了床褥,疲惫地躺在床上,门外一群老年病友唱着欢快的越剧,闲聊着晚上吃什么。我用尽全力,从床上撑起来,走到了门外。这里是三号楼的三楼,一个狭隘却颇为明净的环形的走廊两边暗藏着一间又一间团体病房,那些面色凝重,步履疲乏,浑身散发着病苦气息的老阿姨、老大爷,像一支七零八落的丧葬队伍,沿着这个环形走廊不断地踱步,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仿佛永远都在历史的轮回中打转,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王大夫,搞什么呀!怎么就我一个年轻人?这还不得把人逼疯,怎么说也得安排几个漂亮妹子一起住院啊!”我烦躁地冲进了诊疗室,找到了我的主管大夫,
“真可怜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的红老师给你安排到了老年区,你就忍忍吧......呐,给你一个橙子,安慰下寂寞的小心灵。”他一边说话,一边鼻子神经质地抖动着,看起来很像在吃小零食的兔子,
“啊啊,太感谢了王主任,可是,比起橙子,我想要妹子。”
“啊呀,你就乖乖地在房间里待着吧,就你一个人住单人间,这么好的待遇还要什么妹子,快去吧。准备洗漱,晚上七点半我们要来给你做监测。”他一边说着,不知道又从哪里掏出了一个橙子,用小刀切开“吧唧吧唧”地啃了起来。
“好吧,待会见。”
我趴在病床上,借着电量不足的冷白色床头灯,修改着自己的短篇小说《海龟哀歌》,后来这篇小说改名为《远行的海龟》,描写的是一个寂寞的男人来到一片奇怪的海域,看到了一堆快要病死的海龟,在海龟们悲哀的歌声中,他自己也变成了一只海龟沉入水下。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我在床头一个字一个字地修改它,反复推敲着细节。不知不觉,窗外天色渐暗,走廊里也安静了下来。
这时候,王大夫和另一位女助手抱着一大堆仪器走了进来。
“你,你们要干嘛?这么多电线!妈呀,这是要上MECT(电击疗法)吗?不会死人吧?”我惊叫一声缩到了床脚。
“放心啦。”女助手把电极片一个一个贴在我胸前、手臂、大腿两侧,动作温柔,如同SPA。
“死不了,这点电量,除非你是草履虫。”
“草履虫?”
“是啊,单细胞生物,这个电量估计真的会死。”王大夫笃定地说。
“不行呀,你们这样我很害怕呀,这......别上电呀。”
“我们很善良的!电信号呀,收集你的电信号呀,通过这些,判断你的脑电波!”女助手笃定地说。
“真的假的呀,电信号?人的身体里真的有电信号?那么所谓灵魂呢?人不是有灵魂的吗?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去测量人的灵魂?”
沉默良久。
“喂,你是不是社会主义的呀。帮帮忙哎!兄弟!你到底在讲什么啊。什么鬼啦!还灵魂......”她有点崩溃。
王大夫从一旁插了进来,“不要信灵魂21克这种东西。”
“灵魂21克?”
“是啊,一个著名的科学假说,老早就被证伪了。”
“难道人没有灵魂的嘛?”
“应该是没有的吧。不过或许有。”
“啊呀,什么鬼啦,你到底严不严谨的,不要误导他好不好。”
“谁说我误导他,21克的计算本来就是不对的,后来还有科学家算出是23克,前后矛盾,肯定是有问题的,但是灵魂到底存不存在,只是一个实验也很难......”
我看着周身被插满了奇奇怪怪的彩色电线,听着两人的奇谈怪论,不觉感到这里的医生绝对也不是什么正常人类。
“哎,告诉你,我们两个去说小品,那绝对比什么德云社好看得多是不是!”她一脸自信。
“是啊,的确,闻所未闻,开个账号怎么样?流量十四亿不是梦的。”
“不不,我们只是刚刚从隔壁出来而已。”他说。
“隔离区?”
“嗯。”
“他是我不是啊!”
“看出来了,话说小姐姐你是医生还是护士呀?”
“护士。”
“哦,将来必定成为护士长。”
“嘘,小点声,不要给领导听见嗷。不能被她们听到我的王子野心。”
“王子野心?”
“狼子野心!”
“你呢?你是学什么的?”
“我吗?我是中文系,文学,历史,哲学,宗教,都攻读过。”
“挺厉害。中文系是干嘛的?”
“学习中国文学,对了,我是个作家,在工作之余,平时会写点儿东西,也算是在干老本行,不瞒你们说,写的就是七院的故事......自残的,自杀的,抑郁的,双相的,一大堆,自杀四次的......”
“什么?自杀四次?你吗?”
“不是我,是这里的一个病友。唉,都是变态,怪物。”我低着头,语气带着自嘲。
“啊呀,不要这样说呀,他们也很绝望的呀,他们的内心真的是很绝望的呀。”
我褪去嬉皮,抬头哀伤地凝望着她的眼睛,她也正哀伤地凝望着我。
“卧槽!轻点轻点,电流,电流啊!”
“啊呀,没事,还没有接通呢!”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在我的手指上夹上了一个奇怪的钳子。
“难道说人类的科学已经进化到如此地步?可以监测人类的大脑?”
“科学?这是什么垃圾科学啊!并不高级......啊。夹错了,换一个手。”
“也没有这么低级。喂,你太粗心了,人家还指望你当护士长。”王大夫又插了一句。
“别,我真的要晕倒了。话说,每天虐待病人,真的很开心吧。”我看到两个电极片又徐徐接近了我的大脑,心里一阵紧张,
“很开心啊,你也来吧。七院编外男护士。喂,老王,胶布,胶布拿过来。不是呀,是胶布,你拿的是什么呀。”
“老王?你们是情侣吗?”
“他是我师傅。”
“哦,看着很像情侣。”
“什么呀,我才不要和他这种人。整个神经病。”
“什么?你这样对未来的王主席说话?”他生气地说。
“王主席?不应该是未来的王院长吗?”我一脸懵逼。
“对呀,他一天到晚和我们说他要当王主席。”
在这场完全无法理解的漫长对话结束后,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和一台古怪的检测仪绑定在了一起,转个身都困难。”
“别怕,晚上如果仪器出了问题,就按铃喊我们。不过,放心,来的肯定不是我,有可能是漂亮的护士小姐姐。既然你这么孤独,就给你安排上。”
“谢谢王主席。撒扬娜拉。”
“萨瓦迪卡。”
他们离开后,还不到九点,房间内一片空寂,我吞下了一粒安眠药,看着仪器上不断跳跃着的橙黄色灯珠,如同一堆小宝石,偶尔发出滴滴的鸣响,令人倍觉安心。我再次望向窗边,玻璃脏兮兮的,远处的红榆树也隐没在了黑暗中,那个家伙,那个家伙今晚有出来散步吗,还剩下一个夜晚,修治,明晚一定要找到他,不然小说就无法完成了。我胡思乱想着,也不知何时,沉沉睡去。半夜,我也记不清是几点,果然有一张非常漂亮的女孩的脸出现在了我的床头。
“嗳?你是?”
“别动哦,好好睡觉。”
那是梦境吗?或许只是一次普通的查房而已。当晚我照样是辗转难眠,中途醒来多次,大约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为了再次见到这张脸,我故意按动了呼叫器。
“啊呀,干什么呀,这么着急......是不是你在按铃呀?好烦人,我们到点会来拆线的,得一个病床一个病床来不是吗?”一位满脸褶皱着不耐烦的睡意的护士拖着脚步从外面进来,看到我就是一顿抱怨。
我心中一阵懊丧,但也不好发怒,只能默默地看着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拆除我身上那些缠人的电线。
四
不知道是安眠药还是这个恼人的护士,住院的第二日昏沉得厉害,因为监测前被涂上了奇怪的药剂,前额的头发粘结成了令人难受的块状。我走到卫生间无力地洗了一把脸,都不敢看镜中的自己。我不太敢面对镜中的自己,大概从中学时代就是这样。
吃过病区安排的早饭,索然无味,难以下咽,那支丧葬队伍又开始咿咿呀呀地绕着走廊兜圈子,一圈,两圈,三圈,我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试图融入他们,然而那种衰颓得贫乏至极的老年气息实在是令我感到浑身刺痛。这个病房,死气沉沉的女人目光呆滞,好像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那个病房,一个老头僵卧在床上,感觉简直是在等着护士收尸;迎面而来两个老太婆,一边叹气,一边讨论着消化道的问题。就这样漂吧,跟随着这条腐败的轮回之河,一圈,两圈,三圈,我也就这么腐败下去算了。可是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我究竟为何会来到这里?难道此时此刻,我不应该站在大学的讲台上发表自己最新的哲学见解吗?或者在一个作家云集的酒吧沙龙里,把自己最新的作品介绍给一群文学青年?我在这里干什么?想到这里,我绝望地走回了房间,拉上窗帘违禁地服用了两粒安眠药,睡吧,睡吧,睡到深夜,我会找到那个家伙。
“你终于醒了啊,怎么睡得这么沉,不是告诉过你了吗?”王大夫和他的助手,这对老夫老妻不知何时又走了进来。
“白天不要睡觉呀,晚上的监测数据会受到影响的......你在干什么?怎么少了两颗?你刚才吃了安眠药?!”她抓起了窗边的一版安眠药,
“啊,头很晕,好难受,姐姐,对不起。”
“怎么了?情绪又不好了吗?”
“大概是这里心理气压太低。没事吧?抑郁状态应该也没有到特别严重的地步,我们都看过你的病例。是有什么事情刺激到了吗?”王大夫沉思道。
他们一改昨晚的嬉皮,忽然严肃了起来。
“对不起,王主席。”我的心口一阵裂痛,“对不起,今晚可不可以晚一点再做检测,我有点事,我想下楼见一个朋友。”
“啊?女朋友吗?来看你的吗?”
“不是,是一位病友。我有很多病友,都是七院认识的,我在写他们的故事。所以,今晚要去见一见。”
“可是......我们有规定......”她担忧地说。
“没事,你去吧。完成你自己的心愿,尽量早一点回来,到时候按铃,就说找王医生,我们会来的,反正也是通宵值班。这个检测,严格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尽量早点回来吧。”他说。
乘坐电梯到达住院部的一楼,外面竟然是一片诡异的黑暗,怎么回事,这是全熄灯管理吗?那时候是几点呢?我一摸口袋,“糟糕,忘了带手机。”
抬头一看,四栋大楼在黑暗中如同荒山般沉闷,早晨病人喧哗的中心花园,此时竟然像一片狭小的坟场被孤零零地挤在四座荒山脚下。一座铜像在坟场中间突兀地矗立,就差一堆十字架了。虽然我知道那是七院创始人沈慕慈先生的雕像,可是心里还是止不住犯怵。My god!不愧是精神病院的深夜,远处隐隐约约居然又传来手推车的声音,我猛地回头一看,一个全身穿着白色防护服的身影朝我这边缓步走来,卡拉卡拉的车轮声搞得我全身发凉。
大哥,我有焦虑障碍,不要半夜出来吓人好吗?我在心里暗骂,身体却本能地缩进了一片草木之中。那家伙,那家伙不会就在这片坟场附近吧,要是这样的话,我还是放弃这个素材,赶紧滚回三楼睡觉去吧,一会儿别又为了文学把命都给搭上了,这家伙还有精分,指不定半夜出现幻觉或者被什么刺激到直接一刀把我带走。这不是没可能。这样想着,我准备起身逃回住院楼,就在那时,又听到了一阵诡异的声音,极其轻微,极其机械。
“咔。”
“咔。”
“咔。”
我探头张望,以为是那辆不知道带着什么病毒试剂的深夜手推车也要经过这里,该死的大白,这下真是完蛋。可是仔细一听,那绝对不是车轮滚动的声音。那么静,那么静,几乎可以说是带着一种寂静的哀愁,那是什么?感觉非常熟悉,我经常听到那种声音,可就是想不起来。我猫腰潜行,寻声而去,走到了一条密布着紫藤萝的走廊下。头顶那些去年夏天还开满着紫色小花的藤蔓,此时却尽数凋敝,铁网般的枝条上悬挂着一条又一条如同尸体般的焦黑色果豆荚。
“啪。”
我吓得浑身一惊,仿佛一阵阴风吹过,其中一个坠落到了地下。鬼使神差的,我蹲了下来,伸手想要捡起它,目光中出现了一双脚......
卧槽,大哥,我只是偷一个豆荚,求你了,赶紧回阴间去。我在心中默默祈祷。那双脚却一动不动,如同雕像。我小心翼翼地抬头,真的看到了一具雕像。是一个佝偻的老头的雕像,可那面貌竟不是沈慕慈。
它默默地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眼中毫无光亮。或许是太过黑暗,或许是我精神涣散,总之的确没发现什么异样,也不知道是什么变态在什么时候摆在这里的,真是活见鬼。
我把果豆荚揣进兜里——我有搜集凋零之物的爱好——转身准备离去,迎面又他妈一阵阴风吹来。
“咔。”
“咔。”
“咔。”
又是那种声音。
“妈的!够了!搞什么鬼!谁他妈的玩老子!滚出来!”我抑郁情绪终于爆发,大吼一声。四周却没有回响。那声音......好像?难道是?!
我小心翼翼地回过头。黑暗中看到了一只打火机,不对,是一点点火星子,就闪现在那个雕像的手中。
“啊?你是?!难道你是?!”我大脑一片空白,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个人。
“你是?你是?”只会机械地重复这句话。那家伙却并没有搭理我,不对,他的眼中没有光亮,如同鲁迅笔下的那位可怖的女人,感觉的的确确是死物,是雕刻。
“啊,老人家,您是在这做什么呢?需要什么帮助吗?深更半夜的,您是在这儿住院吗?”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也不抬头看我,只是低头盯着手上的打火机,他似乎只有一根大拇指还能勉强地动一动,咔,咔,咔,这种声音原来就是他努力按动打火机的声音。
“我的妈呀,这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抑郁症木僵状态吧?”我自言自语道,赶紧想要去找护士。却发现地上有一根掉落的香烟。兰州。黑色的烟嘴,我抽过。当初为了一首歌买了这种烟。
“卧槽,大爷,您别着急,您别着急,我赶紧给您找护士去,来,先给您点上。”
我掏出掏火机,捡起他的烟,吹了吹灰尘,送到了他的嘴里。
“呋——”一根烟瞬间变成了半截,我又愣在原地。那样子仿佛是雕像重新注入了灵魂。
“啊!痛快!”那声音竟是一个青年。
“唉?!您......” 活见鬼,活见鬼!
“啊?你是?你在这里做什么?”
“额,我......我,我路过这里,这不是失眠嘛,请问您,您老人家高寿。”我是来见鬼的。
“什么您呀,我才三十出头。有病。不过心理上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八十岁的老头,甚至更老。你的直觉倒也没错。”他第二口气又吸掉了剩下半支烟,“有什么事吗?”
“额,没事,我,我睡不着,刚才不是说了嘛,睡不着啦......”我向他解释起住院的事。
“哦,原来你也是红医生的病人。幸会。”他作了个揖。
“啊,幸会幸会。”以揖还之。这老家伙的脑袋不会生活在满清吧。
“我听说,不,久仰大名,红老师说,您是,哦,不,你是一个,一个非常有,有故事的人。”
“你是一个作家?来根烟。”他对着烟头吹了一口气,最后一点火光微微地闪了闪,就熄灭了。
“倒也不是呢,只是无聊写点儿东西罢了。怎么,有兴趣告诉我吗?说不定会成为太宰治笔下的那种作品。”我赶紧掏出三根天子,一着急两根掉在了地上。
“天子?没有兰州吗?这烟不够意思。”他摇了摇头,我才发现原来雕像的脖子也可以动的。
“太宰治?日本作家吗?你偶像吗?和你一样结结巴巴?”他嫌弃地抽了起来。
“你也知道?不,他不结巴。他很帅,风流倜傥。酒场中万人瞩目的焦点。”
“知道,不过没有认真读过,我在读这本。”他从衣服里抽出一本纯白如雪的小书。
“《花之圆舞曲》?”
“是的。川端康成的。”
“川端啊,我只看过电影版的《雪国》,讲的是大雪覆盖的山村中,一个空虚的作家和一个精神有点错乱的艺妓偶遇而发生的悲伤的故事吧。借我看看可以吗?我还没读过原著。”他很慷慨地答应了,我从他的手中接过这本书,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页,心思却全在书外。
“谢谢。真好啊,如今这个时代,还有人在读纸质书......那个,请问,是否可以......”我把书放在了一边。
“啊呀,你别吞吞吐吐的,不就是想要听个故事吗?来吧,今晚正好失眠,随便聊聊吧。”
“卧槽,感激不尽,大哥。”
“我的故事。嗯,我的故事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大学生,临近毕业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他弹了弹烟灰。
“那时候我们已经进入实习期,学校明明已经停止授课,校方却要多收我们一万块学杂费。你知道嘛?我们这个学校,同学们家里条件都不好,本来就是苦巴巴的。大部分都是边远农村的孩子。有些家里还有老弱病残的父母。哪里来的那么多钱?我觉得这是非常不合理的,一气之下就决定要讨回公道。”
“一个反抗者的故事?”
“谈不上吧。只是为了公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我的同学都为此愤愤不平,可是他们只是抱怨,却拿学校毫无办法。”
“所以你怎么做呢?”
“我觉得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有人来做这件事。和学校商量?你太天真了!温和的方式全部都试过了,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于是我聘请了律师。”
“啊,厉害呀。”
“我用自己打工的钱,凑上和家里人借的,找到了一位律师。我觉得一定可以通过法律来解决。法律的力量是很大的不是吗?法律,是为了解决社会的不公而存在的,在一个法治果家,人们都是通过法律的方式......”他忽然滔滔不绝起来。
“啊,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对法律一无所知,也听不懂,我想听的是,就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哦。后来吗?律师到学校以后要寻找证人,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说话。”
“你一个当然办不成这件事,你得团结一群人呀。”我抱紧双臂。
“我团结了呀,”他愤怒地盯着我,仿佛我也是他的敌人。
“他们一开始都说得好好的,都说只要我出头,一定会来帮我,可是后来找不到一个活人,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忽然都对我说,没有用的,你是斗不过学校的。这是为什么?有一个女生她半夜来我寝室哭着求我,求我为她争取这一万块钱,可是......”
“可是?”
“可是她竟然一句话都不说。找她签名的那天她居然问我是不是被什么人蛊惑了,故意搞事情!说我连累了她!要把她带进坑里!他妈的,狗逼,还有几个人跑去告密了!啊,不要提那些事了。”
“不,继续,然后呢?校方怎么样?你被狂整了一顿吧。”
“你知道?你知道他们多么恶心吗?”他忽然抱住了头,牙齿发出咔巴咔巴的声音。
“我?”
“他们说,你们不要像他那么偏激,他是个神经病,我们要严肃处理此事,对于破坏学校秩序、扰乱正常教学的学生,我们是不可能发给他们毕业证的。”
“真他妈狠......所以,你应该至今没有毕业证,还是个高中生。”
“他妈的!老子一气之下就发病了!就是那个时候!”
“卧槽!你不会把学校砸了吧。”
“是啊,我把教室都砸了,拿着一把刀就去杀那些该死的混蛋。”
“我去,这有点水浒传的感觉。全杀光了呀。武都头?”
“没有,我只记得我一直追一直追,然后好像跑到了一座冰山前面,一瞬间我听到了很剧烈的炸响,天空下起了雪。落在我身上就爆炸。砰!砰!砰!那种声音非常响啊!就像小型煤气瓶在你耳边连续爆炸。”
“然后呢?”
“然后我就感觉有几个人把我按住,抓起来了,那个时候大概发病了吧,就住在这儿了,这是第几年了?今年是第几年了?”
“这我怎么知道,话说什么病?”我佯装不知。
“躁郁症?还是抑郁症?好像带有一点妄想?我也不知道。”他忽然傻乎乎的。
“这......医生没有明确告诉你的吗?这怎么可能?”
“告诉我了吗?大概是我忘了,我记性变得很不好,吃了这么多年药,记忆力衰退得厉害,我老了,我老了,就,就要凋零了呀!”
唉,内心猛烈的酸楚让我不知如何安慰这位曾经的热血青年。
“请不要恨他们吧,或许人性就是这样。原谅吧,原谅他们。”我几乎是哭丧着脸,声音柔软到了哀伤的地步。
“不,你想得还是不够深入!我站在楼顶,哦!对,我想起来了!我拿着刀杀他们,一直追一直追,然后锦查就来了,学校早就报了警,埋伏着等我自投罗网!狗日的!我没有地方可逃,一直跑一直跑,最后上了教学楼顶。我想......我,我,我想。”他忽然停住了。
“怎么了老哥?大爷?大佬?您可别学我一起结巴呀!”
又变成了雕像,赶紧上烟。
“嘶——”
“我,我,我想要以死唤醒同学的时候,那些围观的人竟然有好多都在喊我快点跳,那里面都是我的老师呀!他们说你这种败类,学校不需要你这种精神病,你赶紧跳吧!周围那些人我看不清楚,乱七八糟一堆颜色,感觉都在欢呼。我有点儿近视,但是那些老师我个个看得清楚!妈的狗崽子!”
“所以你后来为什么没跳呢?”
“啊!那时候我看见了一只火鸟!”
“什么?!”
“是呀,她从冰山顶上飞下来,我看见了!我跳下去的时候她裹住了我!我什么事也没有不是吗?除了膝盖。”说着,他撸起了裤腿。
“卧槽!这么大的疤痕,你这是换过膝盖?!”
“换过吗?我没有受伤......那些狗崽子,我不会放过她们,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一个一个杀掉他们!”
卧槽,这他妈是真有病,又开始了。
“啊呀,人性,人性就是这样,人性是很冰冷的......喂,兰州呢?你还有兰州吗?”我不知是痛苦还是慌乱,此时只想给自己点根烟。
“那是最后一根。”
“人性呐,就是这般,承认吧,接受现实吧,人类就是动物,没有任何区别,这个荒凉残酷的世间啊,就是兽类的角斗场,腥风血雨的丛林!认命吧!一切都是如此。”我一口气也吸掉了半截。
“人性。人性。那是人性吗?人类能和动物比吗?人类和动物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生命体啊!在我的理论中,人类这种生命体分三种性质,或者叫三个维度,三个面向,都可以,你也可以理解为三个境界,随便吧。第一个维度是人性。以保护自己的利益为活着的本能。第二个维度是恶魔性。以损害别人的利益为活着的本能。实际上,还有第三个维度,你知道是什么吗?”
“卧槽,别告诉我是神性?”
“对!你脑子不错,有希望成为作家,一切艺术来源于神——神性,就是以保护别人的利益为活着的本能。有时候,保护,也称之为救赎,怎么理解都可以,为了别人的利益,甚至甘心牺牲自己的利益。”
“那帮狗东西,他们配称之为人吗?说他们是狗,是兽类,都是在侮辱狗,狗有这样对待同类的吗?一条狗背叛另外一条狗?一条狗怂恿另一条狗去自杀?人类根本就不是动物,所以在我的理论里没有动物性这个说法!”
听闻此番高论我大为惊叹,若不是有红老师“精分警告”在前,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个老头般的青年竟会说出如此一番奇论。
“得嘞,打住,打住......来来,说点开心的日常琐事,住院有什么开心的事吗?”我他妈都要疯了,这么复杂的哲学理论我的大脑CPU顶不住。我几乎趴在地上气喘吁吁。
“有!有啊!或许这里就是最开心的地方吧,我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很开心。这里就像一个乐园!哇啊!”他忽然像是换了个人格,完全忘记了前一秒自己在说什么,一副儿童的天真模样。
“有很多朋友是吗?那些医生护士都会爱护你,那些病友们或多或少都会理解你,至少不会伤害你对吧?”
“是啊!我真不想出去啊。这里多好呀。这里比外面让我感到安全多了。这里有很多病友,可惜后来他们都出院了。来了一波又走了一波,总是这样,谁也留不住。那些曾经的友人啊,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流浪人归,亦若回流川啊!”
“怎么听着耳熟,话说只留下你一个吗?”
“就留下我一个人。”
“你不孤独吗?不想回家?”
“我回家吗?我回哪个家呢?我在外面已经没有家了呀。对了,有一个叫何萍的护士,对我真好呀,好像我的亲姐姐一样。她是我唯一的家人哦。每次哭,我都倒在她怀里。她也完全不介意,好像没有男朋友呢。哈哈哈。”故事讲到这里,他难得地笑了。
“是这样啊,这就是你的故事,听起来真简单呢,好像也没什么好写的嘛。”
“这样吗?你不是说你会写吗?你说你是个作家,我才把这些告诉你呀,真令人失望。废物!大废物!”他忽然像个傻孩子一样捶我胸口,那个人权斗士、那个哲学兼神学家、那个幻想小说家、超越世俗简直令人叹服的疯子去了哪里?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抱着他,把他的头搂进了怀里。哭吧。
“我又不是女人,帮我一个忙吧,讲故事也要代价。”他推开了我。
“行,你要吃什么,我请你。”
“不,你帮我。”说着他把我放在凳子一边的书猛地抓了回去,胡乱地翻动着,最后极度小心地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
“这是?”
这最后的后面,他极度缓慢地舒展开那张纸,好像对待一份自己深深爱着的女人留给他的遗书,那里竟然孤零零地留着一个干涸的血手印,在黑暗中,在我烟头微弱的火星子烁照下,呈现出抽象的鸟蛋的形状,随着他手的抖动,散发着震撼灵魂的红芒。
“请你帮我签个名吧,请你帮我作证,证明学校的收费是违法的。”
“这......”
“你会帮我吗?你会帮我吗?为了正义,为了权利,为了正义,为了权利,为了正义,为了权利......”他忽地站了起来,就像一个坏掉的复读机。
“这,我没有......”
“我有印泥!这里,都存在这里!要多少有多少!来,来按手印,快来!”他忽然扒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胸口。
我看着眼前如同日本武士剧般的一幕硬生生地发生,我不知为何整个人有点儿不听使唤。抑郁木僵是这种感觉吗——那是一道目测足足十五厘米的刀疤,就像一条蛇,静静地伏在他的肚子上。
“你,玩,剖,腹?日,本,武,士,这,一套?”身体似乎开始倒退。
“怎么?你怕了?你和他们一样!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么?!”那条蛇忽然胀红了起来。
“不,不是......别,别误会!”
“不,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么?!”
“同学,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红主任说了,他们都希望你能回到社会中去,不要留在这儿了。忘掉这些事吧,忘记他们,忘掉过去。我带你离开这里吧,我们出去了,一起去找他们签名好吗?事情一定会解决的!”
“不了。”
“我带你走吧,我答应你,我会签名的,手印也会按的。”
“啊!!!”他忽然狂叫起来。“不要!!不要!!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哪儿也不去了!”
“阿萍!”“阿萍!”“阿萍......你在哪里呀!快来救我!”他一边乱喊着,一边冲向了住院大楼,最后居然变成了孩子一样的哭腔。
我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在黑暗中又点燃了一根烟,凳子上是他没来得及带走的那本《花之圆舞曲》,和那张破烂不堪的血纸。
五
“王大夫,我回来了。”
铃声响了很久,那头却迟迟没有回应。我把书和纸放在床头柜上,那里写着“内有睡眠监测仪器,请勿摆放重物。”我凄然一笑,房间内幽暗无光,床头灯,床头灯我也没有兴趣去开了。我呆呆地坐在床沿边,逐渐感觉到身体内冥河上涨,从我的呼吸中,那些黑暗的、幽怨的、黏稠得无法化开的气状液体又泄漏到了整个房间中。
我创作小说《荧蝶》的时候,已经写过那种感受了,那是一部在许多朋友眼里看来神似《挪威的森林》的作品,其实村上春树的书,我是没有看过的,因为我懒得看,没有其他理由。这个故事,实在太过沉重,恍如噩梦,我想着想着,整个身体也陷入了抑郁木僵状态。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除了间或一抡的眼球,整个人也是这种状态,那不是小说的夸张,而是抑郁症发展到了严重程度的症状。一个人,要经历多少苦难,面对多少绝望,才会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呢?我理解,我理解,你理解吗?鲁迅的文章,你能读得懂吗?肯定是不能吧。那么祝福你,你还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或许神有什么使命交给我,才会让我体验着世间最痛苦的生命吧。如果是这样,我只能担负起自己的十字架,继续往前走去。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我又要走向哪里。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克服了这种生命的凝固,抬起左手,抓到了那本书。我缓慢地翻开他,三岛由纪夫,这家伙的文字我凭直觉就知道也很阴暗沉重,一个字都看不下去。我翻了一阵,就到达了最后几页,那里有一块红色的笔记。密密麻麻的长长一串,那家伙真是个好青年啊。是什么呢?会写一些什么奇怪的感悟?别又是精神病发作的胡言乱语吧:
《雪鸮的雕像》
行走在冰雪封冻的北极
我在黑夜中寻找
一只热焰还未熄灭的火鸟
然后我找到一群企鹅
它们一心一意地下着蛋
落在冰面上,就要凝成冰块
还有几只冻僵的鸵鸟
把头垂进冰窟窿里喝水
脖子上暴露的血管正在变硬
我用嘴拔下自己的羽毛
那里还燃烧着血红色的火焰
我衔着它 飞到企鹅前面
它们却发出难听的尖叫
仿佛被惊醒了
疯狂又昏昧地拍动着翅膀
甚至还要攻击我
我又用嘴拔下自己的羽毛
那里还燃烧着血红色的火焰
我衔着它 飞到鸵鸟右边
它们眼里却只有悲哀
翻了个身
把自己裹得更紧
我默默地退开
彷徨在冰山之巅
静静地俯望着广袤无垠的冰原
远处一大群惨白的麻雀歌颂着雪花
我好渴 嘴角被火焰烧得起泡
我扭头 周身露出了洁白的羽毛
坠落 坠落 坠落
原来我是一只雪鸮
在冰山之巅
化为了一座雕像
唉,这家伙居然还自以为是个诗人。大概又是精神病发作,出现了幻觉,不知为何,大概是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诗人吧,我找来书包里那支橙色的笔,也在那首诗的边上写下一首诗:
《提灯的登山者》
我是一位无聊的登山者
有个大白天爬上了一座冰山
那是一座诡异的山
只有鸟,没有人
我提着灯笼也没有见到一个人
冰球状的鸟蛋
鸟的脖子很像冻住的水管
一群四脚朝天的鸟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冰山
我觉得这一切都很无聊
在正午时分 到达了山巅
那里竟然有一座巨大的冰雕
姿势很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雪鸮
又恍惚得如同伸开臂膀的耶稣
似人似鸟
非人非鸟
我拿起锤子轻轻敲击
里面竟然有一颗黑色的蛋
我举起灯笼靠近它
那里竟然还有一道火纹
我写到这里,还想着继续折腾点什么,却感觉自己写得还不如那个疯子,一气之下,把书丢到了地上。第二天,等我醒来时——我也不知道何时睡去,浑身竟然已经插满了各种彩虹般的电线。
“哦嘞?这是什么时候。”
“你醒了吗?搞什么啊,昨天晚上出去干嘛了呀?不是叫你早点回来的吗?王大夫半夜叫我过来给你插线,还不让我叫醒你,什么鬼啦,难道你们在搞同性恋吗?”那位有着王子野心的护士长又站在了我的床边,她一边拆着线,一边埋怨着说。
“啊啊,没,没有。他可能,可能只是比较温柔。他最爱的只有你。”我大笑道。
“住了两晚上,脑子又坏了不少,赶紧出院吧,今天是第三天,八点以后办手续去吧。”她的脸有点红。
“王大夫呢?王主席。”
“他?他回隔离区了,这种人能放出来的吗?”
“也是,也是。”
“那么再见了,护士长,祝您有一天实现自己的王子野心。”
“狼子野心。什么鬼啦。”
我吃过早饭,跟着轮回的老年病人亦步亦趋地走了三圈,便悄悄地推开了三楼病区的大门,回头看了一眼这没有出路的走廊,说了声再见。对了,我把那本书交给了“什么鬼”护士长。
“这是什么鬼啦,干嘛还要帮你做这种事。”当时她又这样抱怨了句。不过,她还是无奈地收下了,答应帮我还给那个家伙。
六
这个故事,我存了很久,我本来已经放弃成为一个作家了。真的,再多鼓励也没用,我不想写了啦,素材,都是什么素材呀,抑郁症,躁狂症,精神分裂,神经病啊!时代真的已经改变了,文学可以去死了啦!而且你这个是什么文学呀,精神病院文学啊!
在一天夜晚,我茫茫然,飘飘然,于街头巷尾,沉醉在孤独的月影下,仿佛自己是一个失忆的文盲一样,走进了一家名为“蜂语”的古旧书店,从那昏黄的灯影下抽出一本小说。梶井基次郎的《柠檬》,我翻看了几页,觉得很是无聊,啊,文化人就是因为无聊才捣腾出这些东西,能换钱吗?五十八一本?开玩笑,五毛钱卖给收破烂的都不要。
鬼使神差地转念一想。
“这么差劲的文笔也可以成为著名小说家吗?”暗自一笑,“不过或许我连那种水平也未达到。算了啦,我早已不是小说家。”
“这本书可以借我看一下吗?”边上一个青年忽然笑着对我说,“当然。”我把书递给了他。
我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聊了起来。
“你喜欢日本文学吗?”
“是啊,不过我想找的书这里都没有呢,大概是太小众了吧。”就在进门时,我对店员女孩询问是否有松尾芭蕉和佐藤春夫的书。
“呐,松鼠的松,尾巴的尾,雨打芭蕉的那个芭蕉。”
“抱歉,没有呢。”
“哦,那么......佐藤,佐藤的这个佐藤”我把手机递了过去。“春天的春,夫君的夫......”
“抱歉,也没有呢。”她有点害怕地看着我,这个白痴,我这是严肃的文学爱好,可不是来泡你的啊。
“你的爱好比较小众。一般大家都看PUA把妹术。话说你为什么喜欢日本文学呢?”那个青年表情十分严肃。
“这个嘛,为了创作。我有在模仿他们,在这个低俗的时代,我想把那些古代大师的文字复活出来。”
“你想拉高时代的下线?”
“不,是想突破时代的上线。”
“有志气。”
“啊呀骗人的啦,我不过是想要用一种干净的文学形式记录自己的生活罢了,干净。”
“物哀?”
“不是,是干净的哀愁。”
我们就这样坐在书店的二楼榻榻米上,那真是一家开在中国的日本书店,大概是梶井笔下那家“丸善书店”还魂了也说不定,老板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怪人,有时候很想学着梶井君拿起一颗柠檬炸弹偷偷放在他的店里,因为这家伙总爱和我辩论,还老说我观点可笑。
总之,当晚我们就这样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渐渐地居然进入了互吹互捧模式。
“喂,你可真是个文艺理论家啊,我中文系毕业的,对文学的见解竟不如你这个学光学的。”
“哪里哪里,你可别,我认真地觉得,你很有可能会成为大文豪。”
我心下一惊。“大文豪,那种东西我早就不想当了,现在就想转行卖水果。”
“不,你逃不掉的。”
“什么?”
“你逃不掉自己的宿命。我修炼了这么多年,看人可谓极透彻,我这人没朋友,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总是把人看穿,看穿说透,不过他们打死也不承认的事情,最后都被我一一言中。所以他们极其害怕我,你知道人都不愿意被看穿。”
“是的,所谓智商高没朋友。”这么说起来这家伙也是个算命的。
“是啊,我智商极高。”
“来,那你给我算算。”
“我觉得你就是芥川龙之介转世。”他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
“......”
“你是芥川,你就是芥川。如果芥川活着的话,就应该是我面前这个人的样子,说话的用词,语气,举止和礼节,就是这种感觉,简直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自带忧郁气息,我的天呐......”
“......”
“你不会成为大文豪吧!总感觉未来某一天你会突然出名然后受到万人追捧。”他开始进入了一部电影,“然后你突然成名过后觉得这一切也没什么意思,然后就自杀了。”
“......”
听到这里,我又发现自己的生活变成了小说,所谓的小说,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写小说,只是在几年前忽然人生变成了小说,想要写点日记,最后把日记尝试着改成了小说,于是就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生活变成了小说,然后小说复述了生活,最后生活和小说竟然难分彼此了。
“这是你的命运,文学就是你的命运,你逃不掉的。”他还在一个劲地......
太可怕了,必须逃走,我才不要当作家啊,会饿死的,还会失眠,不赚钱还倒贴钱,指不定多少年后还会觉得一切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忽然自杀,太可怕了,雅灭蝶啊。
“喂,对不起啊。忽然想去上个厕所。”我举止非常优雅地对他说,对,就像芥川一样。
“啊,好的,我等你。”
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那个家伙再也看不清我。直到天空飘下雪花。我把影子藏进一个灯影里,小心翼翼地回头望去,那个家伙竟还在雪中等我。搓着手,哈着气,雪花朦胧了他的身影,就像一幅古董般的浮世绘。
真是笨蛋呐,人家芥川可是东京帝国大学的法语文学专业,即便太宰治,太宰治,我掏出手机,卧槽,也是东京帝国大学。法语文学专业。
我想起了网上有个奇怪的读者,我的,崇拜者——我也有崇拜者哦。
“敢问阁下是哪所大学毕业的?”当我与之谈论起文学,他惊讶地问我。
“北京大学。”我毫不犹豫地说。
“真的假的。”
“真的。”
“想不到在豆瓣上加的好友竟毕业于北大!”
笨蛋,这能有假,而且,我还是芥川和太宰的转世呢。昨夜我回到书店,买下了那一套如同小小的富士山一般的白色书籍,五卷本的《芥川龙之介全集》。
“大师!我来了!”我对着刘老板大喊一句。
“什么大师呀,你才是大师呢,那套芥川的书你什么时候带走啊?他已经等了你很久了,我都舍不得卖给别人。”他笑道,面部表情都快乐得旋转在一块儿了。
“妈呀,芥川死了那么多年还在等我?话说我不喜欢芥川,我不敢看他的书,我是太宰治转世,我怕被他影响改变了文风。”
“啊呀,你和他已经很像了,学都不用学了,买回去吧,将来你就是中国的芥川龙之介。”
“卧槽!你这么说了,我不买还是人吗?来吧,收款码!”
“来吧,报手机号!”
抱着重重的小富士山,走出书店,我抬头望向天空,一轮清澈的月亮跃上了一条细细的电线。我把它小心地塞进我的书包,啊,那份血书,得先把它拿出来,火鸟蛋可别被富士山压坏了。唉呀,多愁善感,像个女人一样,这就是我的命啊。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说是噩梦好呢?还是?我在一片昏暗的空间里遇到了那位脑袋里有一只“火鸟”的青年。他这次没坐着,也没站着,没抽烟,也没玩打火机,他跪在地上爬,额,的确是这样,写进小说还挺失美感的。
我说你在干嘛啊,打火机呢?打火机去了哪里?
他也不抬头看我,但是又好像早已看见了我,“阿治,我,我找不到那张血书了,那张签名表,你有看见吗?去哪里了呀,到底去哪里了……”
说着说着,他竟然泪如雨下,跪倒在了我脚边。
我赶紧也给他跪下,紧紧地抱住他,“傻瓜呀,那张破纸……”
“什么?你知道吗?”他满眼盈泪凝视着我,那泪水在昏暗的微光中竟像西瓜汁一样。
“那张破纸啊,我偷走了。嘿嘿。丢进垃圾桶了,屁用没有。”
“什么?!你?!小太宰治你这个疯子!”
“是啊,后来被我一个朋友捡走了,现在他正在发动一些古怪的朋友们为你签名,证明你是对的。那些家伙和你一样脑子不怎么正常。”我微笑道。
“什么?!真的嘛?!真的嘛?!阿治!!!”他忽然大笑起来。“阿治!你!你是我永远的朋友!你是我永远的朋友啊!”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也泪如雨下,“没事的,火鸟蛋嘛,总有一天,会再孵化出火鸟,因为……因为火鸟是不死鸟啊。”我正想抚摸一下他的头,那里毛发稀疏,好像秃顶的孔雀。
“啊,你看,火鸟!”他忽然站了起来,那身影一瞬间居然比我还要高大。
“什么?”
“火鸟啊!火鸟又出现了,我已经十年没有见过火鸟!阿治!”
“哪里有火鸟啊,我怎么没看见?”
“有啊!有啊!祂已经出现了!祂就孤傲地翱翔在夜空中啊!”
“一片冰原?又是你的那座冰山吗?”
“是啊,阿治!你看啊!快看!”
听他这么反复说,我只觉着周身燥热,汗流不止,仿佛站在一个高温火炉边上。我仰着头疑惑地盯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一朵巨大的焰火从我背后猛然升腾而起,在沉沉凌驾在我头顶上、极高极冷的黑暗夜空中四处翻飞旋转,仿佛在和什么搏击着,又好像只是在对着什么嘲弄,那夜空的深处,竟然隐隐浮现出一个无比丑陋、无比衰朽的冰山尖顶,随着那朵焰火反复撞击、灼烧,松松垮垮,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像甜筒那样融化掉。山顶上是住着什么东西吗?整座山都在发出非常恐怖的尖叫。就在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惊叹的那时,这朵焰火忽然收束不动,缩成了一个小球,和冰山遥遥对峙,尔后,在我的目光倒影里,这个小球就那么悠悠然的,悠悠然的,飘到了冰山尖顶的上方。
“治,好好看呀。这是最后一击了。再会了。”那是谁?那是谁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从极高极冷的地方传来,并非人类所有。
话音未落,只见那颗小球忽然炸裂,四散坠落,地面到处都是火光,仿佛一枚非人类所能造出的巨型燃烧弹。
“小心啊!”
我正要回身出手护住他,却发现周围只剩下一片火海。
后记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和他的故事,是真实存在的吗?有时候回想起来,始终觉得如梦似幻,不真实,是一种不真实的感受。可有时候,又知道这的的确确是现实中发生了的事。这部作品最初是我为了消除写作的迷茫,以这个异样的青年为原型而创作完成的《烛灯》,后来又设想创作寓言“暗”三部曲,第一部是《蒲公英的自燃》,第二部是《远行的海龟》,第三部,本来就是《雪鸮的雕像》,可惜只完成前两部,第三部迟迟停留于设想。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写一部作品,纪念偶像太宰治未完成的遗作《火鸟》。我是怎么想的呢?烛灯过于温暖,雪鸮过于寒冷,我要创造一种我想要的温度,就调整了两篇作品的结构,融合为一,用烛灯的光芒照耀雪鸮的雕像,不温不冷,就是现在眼前的这篇作品。其实和太宰治的故事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写的是一位舞女。这家伙总是写女人,什么《斜阳》啦,《女生徒》啦,《人间失格》也到处是女人,我很烦他这一点。好吧,不能说偶像坏话。这篇作品,还算精彩。谁曰不然,一掌拍死。好了,不要绝望,告辞了。若有缘再见,读者诸君,且待他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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