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 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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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锦说她是一条鱼。

他们聚在一起,围着车祸现场指指点点。

一只大花猪被撞死了。猪的主人闻讯而来,正跟开黑色尼桑的年轻车主吵得热火朝天。三十九度半的天气,农夫们的脸上像是被涂上野兽派风格的染料一般,红褐色斑纹纵横交错。

阿锦说她是一条鱼,半个身子贴在晒得滚烫的干泥地上打滚。

他们继续理论,同乡的街坊邻居纷纷现身,对痛失母猪的国字脸的男人予以支持与慰藉,他们伸出食指,毫不客气地指着肇事者,嚷嚷要用本地人的规矩进行索赔。

那是一只半年大且怀有身孕的母猪,身体健康,体态丰腴,至少能产下十几头小猪崽子。他们单纯的想要趁机勒索一笔,他们人多势众,而那个可怜的倒霉蛋看起来又不像是本地人。

阿锦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大腿。

斑驳的梧桐树影印在她的脸上,看起来有些荒唐,她一脸严肃地审视着惨死的母猪,突然开始嚎啕大哭。

他们没有理睬。

瘦巴巴的乡支书被人找来评理。他不情愿地来到事故现场,问他们发生了什么。

他们都在说话,每个人都在表达不同意见,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夏天的苍蝇循着阿锦的哭声与猪血腥气在人群中穿梭盘旋。人们说个不停,没完没了,他们要赔钱,他们要上法院,他们人多势众,他们都戴着竹制的大斗笠,他们嗓门更高、更大......

一只蝉叫了一声,阿锦愣了一下,不哭了。

外乡人被围在人群之中,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四十几度的烈日之下,他想说话,试图寻找管事的人,可即使乡支书来了,他们仍说个不停。

阿锦扬起头,对着若隐若现被梧桐叶片遮掩的天空出神。

知了不叫了,于是她又开始哭。

他们黝黑的面庞随着气温升高逐渐发红红,发紫,发金,发绿,间歇露出难以消抹的苍白与疲惫。

阿锦说她是一条鱼。

她看到被撞死的母猪从地上摇摇晃晃起身,纤细的蹄子踩在黑色的血泥地里,扭着身子朝她走来。

阿锦说她是一条鱼。

他们仍在争论,关于赔偿问题,有人说要赔偿一只同样大小的母猪,有人说要给足以弥补受害者预期收益的全部损失,还有人摸了摸异乡人的车子,表示可以用车子赔偿。

他们越说越激动,蛮不讲理的灰黄色眼珠里满是亢奋与狂热。

阿锦说她是一条鱼。

她迈着优雅的步子停在阿锦身前。

阿锦说她是一条鱼。

她哼哧鼻子回应。

阿锦抬头看向树顶,一缕水线淋了下来。

哼哧,哼哧。

阿锦骑在猪上,说她是一条鱼。

哼哧,哼哧。

————————————

阿锦骑着棍子来到乡里主干道的马路边,在靠近老杂货铺右手边的一片开阔土路上,聚集着一大群凑热闹的乡下人。

国字脸男子、尼桑车主与乡支书被推搡着陆续走入院子,剩下的部分挤了进去,大部分则被强行赶出大门。

阿锦,阿锦。

女人的大嗓门穿过细小雨点,朝着四面八方砸了过来。

阿锦说她是一条鱼。

哼哧,哼哧。

待众人逐一散去,她骑着棍子一溜烟跑到大院后面的土堆旁,躬下身子透过镂空的红色砖缝朝里张望。

他们一团和气,有些人的脸上甚至洋溢出过度兴奋的纯真笑容,沉默寡言的尼桑车主被围在正中,面朝掩护阿锦的镂空墙面所在方向。他似乎发现了异样,嘴唇抖了一下。

她吓到了,骑着扫帚朝左边遁去。

阿锦闻到了。阵阵混合着胡椒、丁香、八角、陈皮的味道,她无法相容,但陶醉其中,她觉得那是鱼的味道。

鱼的身上是香喷喷的,让人莫名欢喜。

阿锦,阿锦。

女人的大嗓门掠过一人高的野草与芦苇,在靠近阿锦藏匿的岸边激起涟漪。

是鸟叫,可她却从来不能区分它们与其它声音的区别。

阿锦只知道自己是一条鱼,她应该像鱼一样生活。

————————————

她的猪也变成了鱼,她傻乎乎看着小伙伴在水里快活。

女人坐在桌边,就着自言自语下饭,什么尼桑车主,县长亲戚,什么倒大霉,什么红烧肉,什么叔叔婶婶,阿公阿婆......

阿锦坐在板凳上,仍在想她的鱼。

女人的嘴里也有一条鱼。

阿锦知道,但她不愿说穿。

哼哧,哼哧。

那是鱼的叫声,她已经回到了河里。

阿锦说她是一条鱼。

女人没有搭理,伸出筷子夹了一大块黑乎乎、黏糊糊、同时混有八角、丁香、胡椒、陈皮香气的东西塞进了她的嘴里。

她含着软乎乎的异物,直接吞了下去。

那是鱼的触感,顺着喉咙,呲溜一下便滑了下去。阿锦放下双手,沿小腹来回摸索,试图确定鱼的位置。

她感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突然有种脱离地面的眩晕感,于是她仰过头,开始咯咯大笑。

她说自己是一条鱼。

女人把她用力按倒在装有半米护栏的短床上,盖好被子,临走前摸了摸她的额头。

鱼就在女人的手掌里,阿锦知道。

阿锦说自己是一条鱼。

他们继续争论,苍蝇与蝉也参与其中,她的脑袋快要爆炸。

她看到天空被黑色的鸟儿占领,它们在游动,它们要带走自己。

她看到她从黑色的血泥地里走出,摇摇晃晃,哼哧,哼哧个不停。

她们一起去了鱼该去的地方,她闻到了鱼的香味。

她的肚子里藏着一条鱼,她摸了摸小腹,咯咯大笑。

阿锦说她是一条鱼。

哼哧,哼哧。

————————————

她摸摸小腹,心满意足地等待被人抱下床。

阿锦感到自己是一条鱼,而滑溜溜的女人嘴里也有一条。

她仰起头,咯咯大笑。

她的椅子同样装有护栏,她把腿伸进去,坐直身体,张开小嘴,等待鱼儿进来。

她吞下鱼儿,感受它们在喉部游走,然后摸摸小腹,确定鱼儿的位置。

阿锦说她是一条鱼。

女人并未理睬,很快便将她赶了出去。

哼哧,哼哧。

阿锦!阿锦!阿锦!

女人扯着嗓门大喊。

她贪婪地嗅闻着臭哄哄的粪便味道,开始在黑泥地里快活地打着滚。

哼哧,哼哧。

女人将陶醉的她拖出猪圈,一番清洗过后,狠狠地抽了她一顿。

那是条坏鱼,阿锦心想着。

于是下午便将藤条偷偷拿走,藏在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阿锦说她是一条鱼,只有它们知道坏鱼的位置。

她躺在草丛地里打滚,一边摸着小腹,一边咯咯大笑。

阿锦说她是一条鱼。

哼哧,哼哧。

她挨了揍,全是因为那条坏鱼。

于是她把它藏了起来。

阿锦,阿锦。

女人扯着嗓门大声咆哮。

阿锦混在彩纸与喧闹中,跟着乡下娶亲的队伍离开了镇子。

鞭炮响起,她吓得哇哇直叫。

一个矮小的胖女人走过来,用手掌堵住了她的耳朵。

阿锦开始咯咯大笑,蹦跳着跟着人群继续前进。

胖女人的手掌也有条鱼,她摸摸小腹,心满意足。

坏鱼又出现了,女人扯着嗓门咆哮,她吓得赶紧捂住耳朵,她听到了鱼的声音。

阿锦说她是条鱼。

女人将她拦腰抱起,拿起坏鱼便抽了起来。

阿锦打开木头栅栏,将鱼全部放了出来。

她看着女人慌张的样子,仰起头,咯咯大笑。

那群鱼儿迈开蹄子,四散而去,待天黑女人回家时,仍然少了几条。

她拿起坏鱼,将阿锦拦腰抱起,狠狠地抽了一顿。

阿锦说她是条鱼。

哼哧,哼哧。

她已经回到了河里。

哼哧,哼哧。

————————————

他们的脸变成了水墨色,被撞死的鱼也变成了水墨色,他们越来越多,他们人多势众,伸出食指,齐齐指着异乡人空白的脸。

阿锦变成了水墨色,她的鱼变成了水墨色。

哼哧,哼哧。

水墨色的声音。

阿锦,阿锦。

水墨色的大嗓门又在叫喊。

水墨色的泥地里,水墨色的臭气。

水墨色的快活。

水墨色的坏鱼,一下一下。

她把坏鱼藏了起来。

她又把坏鱼藏了起来。

她摸摸小腹,试图确定鱼儿的颜色是否是墨色的。

阿锦说她是一条水墨色的鱼,她应该在鱼儿该去的地方生活。

她仰起头,看着他们围在一起。

她兴奋,开始在地上打滚。

她听到了树上的鱼叫,于是咯咯大笑。

她躺在短床上,等待被人抱起。

阿锦说自己是一条鱼。

她摸摸小腹,试图确定鱼儿的位置。

她吃下鱼儿,独自来到河边的芦苇丛中,把坏鱼藏了起来。

阿锦每晚都会做水墨色的梦。

她是一条鱼。

墨色的。

————————————

鞭炮继续炸响,阿锦捂起耳朵,咯咯大笑。

她兴奋,她觉得自己是一条鱼。

身着红色衣物的男女从走下车子,被人簇拥着往院子里走,大人们围在一边,伸出手指指点点,小孩子们露出白色牙齿,大喊大叫着跟在后面。

阿锦捂住耳朵,站在表演团的大桌前一动不动。

她说自己是一条鱼。

人们各自忙活着,谁也不愿搭理她。

胡椒、八角、丁香、陈皮裹挟着阵阵酥肉香气扑面而来,阿锦捂住耳朵,咯咯大笑。

她又一次闻到了鱼的味道

女人扯起大嗓门,将她拦腰抱起,一下一下,坏鱼又出现了。

阿锦看着她从黑色血泥地里爬出,摇晃着鱼一样的身体游了过来。

哼哧,哼哧。

她打开围栏,将鱼儿们全部放了出来。

女人大声咆哮着,将她拦腰抱起,一下一下。

她把坏鱼藏了起来。

她又把坏鱼藏了起来。

他们伸出食指,奇奇朝着黑色尼桑车主啐口水,国字脸的男人!国字脸。

她想起来晚上的鱼,他们同时变成了鱼。

国字脸的男人,大嗓门的女人,趴在一起,扭来扭去。

那倒霉蛋居然是县长的小舅子,都因为你家的猪,我还赔了人家好几千块!

哼哧,哼哧。

你轻点!

哼哧,哼哧。

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我x!

哼哧,哼哧。

你轻点,阿锦还在隔壁。

哼哧,哼哧。

一个傻子而已,不用管她。

哼哧,哼哧。

你混蛋,我x你家祖宗十八代!

哼哧,哼哧。

好,我嘴欠,都是我活该,不生气啦!不生气!

哼哧,哼哧。

阿锦,阿锦。

光着身子的女人轻声呼唤着。

她侧起耳朵,听着深夜的婉转鱼鸣。

哼哧,哼哧。

她的小伙伴已经回到了河里。

她把坏鱼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阿锦,阿锦。

女人来到床边轻声试探,然后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屋子。

哼哧,哼哧。

国字脸的男人,大嗓门的女人,趴在一起,游来游去。

她看到她从血泥地里爬了起来,摇晃着丰腴的身体游了过来。

她看到她躺在地上,流出的血液将身下的泥土彻底染黑。

那可是一头能生十几只猪崽的母猪喱!

他们都变成了水墨色。

国字脸的男人,大嗓门的女人.......

游来游去。

————————————

阿锦,阿锦。

女人轻声呼唤着,然后就变成了鱼。

她看到了他们。

她听到了他们。

她侧起耳朵,咯咯大笑。

她摸摸小腹,想要确定鱼儿的位置。

人们拿起手里的东西便朝着身穿红色衣服的男女丢了过去,大人、小孩瞬间闹成一团,她捂起耳朵,站在表演团的乐队桌前,一动不动。

阿锦说自己是一条鱼。

女人愤怒地看了她一眼,二话不说便将其拦腰抱起。

阿锦将坏鱼藏了起来,可坏鱼又出现了。

她再次打开围栏,将那些躺在黑泥地里的鱼儿都放了出来。

哼哧,哼哧。

她们终于回到了河里。

阿锦说自己是一条鱼,而鱼儿应该生活在别的地方。

她捂住耳朵,继续倾听人群与蝉儿的叫声。

国字脸的男人指着尼桑车主,只见那人一脸苍白,无助地看向躺在滚烫地面上打滚的阿锦。

可阿锦是一条鱼,她仰起头,咯咯大笑。

她醒了,起身跃过床上的围栏。

阿锦,阿锦。

女人光着身子低声呼唤。

明天是咱们的大日子,好好休息!

哼哧,哼哧。

她蹲下身沿走廊来到矮墙边,翻过围墙,一口气跑到河边,径直闯进了黑漆漆的芦苇荡,接着将坏鱼全部扔到水里。

阿锦,阿锦。

女人穿好衣服,硕大的嗓门几乎吵醒整个镇子。

阿锦,阿锦。

那是鱼的叫声,而鱼应该生活在属于他们的地方。

————————————

阿锦说自己是条鱼。

男人无助地望向仰头倾听蝉声的阿锦。

阿锦说自己是条鱼。

男人透过砖缝,嘴巴微张。

阿锦说自己是条鱼。

人们继续放鞭炮,奏乐,表演节目。

红衣的年轻男女走进正屋,一个半胡子脸的大个子卯足力气,大吼一声:吉时到。

闻讯的人群一拥而入,齐刷刷伸出食指,围着站在屋子正中的两人,喜笑颜开。

阿锦看到了家里的鱼儿。它们像是疯了一样放开蹄子撒欢。

哼哧,哼哧。

这谁家的猪跑了。

哼哧,哼哧。

大伙快点,别让猪伤到了人。

哼哧,哼哧。

黑的,白的,花的。

哼哧,哼哧。

婚礼瞬间乱成一团。阿锦捂住耳朵,咯咯大笑。

女人怒声呵斥,将捣乱者拦腰抱起,拿起坏鱼,一下,一下。

阿锦听到了鱼的鸣叫。

国字脸的男人,大嗓门的女人,趴在一起,游来游去。

她侧起耳朵,咯咯直笑。

————————————

阿锦,阿锦。

红衣服的女人掀开盖头,扯着嗓门大声叫唤,受惊的鸟儿纷纷从漆黑的芦苇荡中逃窜。

阿锦趴在湿润的淤泥地里,感觉自己变成了鱼。

他们将年轻的异乡男子围在大路中央,指指点点。

她看着她从血泥地里爬出,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这该死的蠢东西,一身红衣的国字脸转身谩骂,院子里人和猪则乱作一团。

她说她是条鱼,而人们都在抓鱼。

阿锦捂住耳朵,咯咯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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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ongc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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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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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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