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微镜下的大明•婺源龙脉保卫战》笔记(二)
新上任的婺源知县金汝谐很郁闷。
金汝谐是新科进士。婺源知县这个职位,原本是轮不到他的。只因前任知县谭昌言父亲去世,丁忧离职,才派了他来。当然了,少不得有朝中大人物帮忙。
婺源是个文化名县,向来民风淳朴,致仕的大佬又多,镀金的好地方。金汝谐人还未到,保龙禁灰的石碑上已经刻上了他的名字。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所谓保龙禁灰,就是保护婺源龙脉船槽岭,禁止伐石烧灰。据说是灰户们乱伐乱挖破坏了龙脉,害得婺源士子两届秋闱失利,成绩大不如从前。婺源县大佬们联名请愿,要求县衙下令禁止灰户开窑烧灰。前任谭知县绞尽脑汁,各处周旋诉苦,好不容易以赎买山林地契的方式定下禁灰令。谭大人已经把路铺开了,金大人顺着走下去就是了。
金汝谐怎么也没想到,这馅饼是块铁饼,砸下来一个大坑。
保龙碑立了不到一年,负责监督禁灰的婺源县学来报,灰户们重操旧业,又开始凿石烧灰了。
县丞马孟复亲自带人劝阻,岂料被灰户们围堵。灰户们理直气壮:不让俺们烧灰,俺们吃什么?没活路了,俺们做强盗去!
金汝谐气得牙痒。刁民、一群刁民!前脚拿了官府的银两,后脚就使绊子,这还了得?烧灰是从嘉靖四十三年开始的,难道你们这些人、你们的祖辈以前都是吃土为生不成?还敢围堵县丞,前任知县对你们太客气了,把你们惯得无法无天。本知县不收拾你们,当我是吃素的!
金知县派了衙中捕役、快手以及一些乡贤支援的仆役,风风火火地前往船槽岭。这批官军一出手就把灰户们给收拾了,顺便把带头闹事的叫洪天的甲长给带了回来。金汝谐懒得过问,让马孟复去审那小子。
马孟复不愧是老手,很快就审出名堂了。据洪天招供,灰户们只是些小喽喽,真正获利的,是那些聚灰囤户。他们雇佣穷人干活,把烧出的石灰集中贩卖到清华镇,利润百倍。其中最大的两个囤户,一个叫俞辛宇,一个叫程济。程济他爹就是嘉靖四十三年最先伐石烧灰的两户之一。
这俞、程二人,最善钻营。当初禁灰令刚下达时,两人向县衙请命,说龙脉禁区西侧边缘岩石口的山上有他们的祖坟,请求划入禁区范围。两家愿意出钱出人,护山护祖坟。这般合情合理的大好事,县衙自然不会拒绝,于是就把禁区再往西划了一点。
之后,俞、程二人凭着护山令,把岩石口那一带的灰户都赶了出来,却把自家灰户放进去了。两家的灰户沿着岩石口往里挖,挖着挖着,可不就挖到龙脉里头去了。
高手自在民间啊,还能这样操作!马孟复忍不住问,官府不是划定了采灰区吗?俞、程为啥不派灰户去采灰区光明正大地挖,非得偷龙脉里的灰?洪天回答,官府划定的涌山、甲路那一带,岩质特别硬,不容易开采。哪有挖岩石口的来得方便。
对于这种公然破坏保龙禁令的行为,金知县和马县丞一拍即合:严加惩处,以儆效尤!
抓了俞辛宇和程济,金汝谐却为怎么处置他们而头疼了。
俞、程二人违反了禁灰令,罚是一定要罚。这二人的罪名,可轻可重。往轻了判,打几十板子了事;往重了判,可以让他俩掉脑袋。
金汝谐真想把这两个砸场子的刁民给宰了,一举震慑其他觊觎龙脉的刁民。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依大明律,死刑需上报。一来程序复杂,容易惹上头不高兴——谭昌言执政时事情办得妥妥贴贴,怎么到你这就乱了;二来自己官声受损,挖点石灰就把人往死里判,是不是太狠了。再者,万一上头不核准呢?俞、程都是地头蛇,一下子弄不死他俩,后面可就麻烦了。要知道,即便上头核准了死刑,俞、程二人也可以拿银子赎罪。大明朝对犯人真是周到到家了!
如果轻判,打板子了事,根本起不到警示的效果。俞、程二人连板子都不用挨,出银子就行了,反正他俩不缺钱。出了牢门,回去继续挖。保龙禁灰令还怎么执行下去?官府禁令形同虚设,自己还怎么当这父母官?
乡宦们在外面翘首以盼,金大人在县衙焦头烂额。这烫手山芋可算是砸手上了,扔都扔不出去。
这时,县丞马孟复体察上意,进了八字箴言:“上保县脉,下妥私情。”
金汝谐豁然开朗。说到底,龙脉被毁关自己什么事?他朝中有靠山,是来婺源刷资历的,做几年知县就会调走。婺源县未来能不能在大明官场站一席之地,跟他有几毛钱关系?他死心塌地地保龙脉,顶多得到乡宦县学的几句溢美之词。搞不好控制不住局势,把自己的前途给葬送了。禁灰令执行不下去,根本原因是龙脉地区有肥沃的资源,囤户有暴利可图。而船槽岭一地没多少耕地,不足以养活当地村民。就算杀了俞、程二人,也会有后继者铤而走险。
主意打定了,面子上还得过得去。金汝谐把俞、程二人判了杖刑,准其纳米例赎——就当给县衙增加点收益了。从洪天家里搜出来的蛤蟆岭的地契没收了,赎地工作也算有了进展。然后,金大人高调张榜,重申保龙禁灰令,特意给保龙碑修了个遮风避雨的亭子!
俞辛宇和程济回去后,总结了之前的失误,把采灰工作推进得更隐秘。知县大人高抬贵手,不能让他老人家太难看。以后么,就心照不宣了……
保龙保到这一步,乡宦们窝了一肚子火。钱出了,事没办成,反而变本加厉。县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禁灰令成了一纸废文,可明面上,知县大人还在为保龙脉奔走操劳。总不能一天到晚派人去山里蹲着,抓那么灰户吧——未必抓得住那些壮汉呢。再说了,以他们的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这点破事劳神费力,那也太自降身份了。罢了罢了,管不了了!
婺源县的龙脉,继续被垦蚀着、破坏着,婺源士子的科考成绩,一届比一届差。没有最惨,只有更惨。(两件事情有没有因果关系,不太好说。既然是历史,就以当时的眼光来看好了。)
几年后,金汝谐在婺源为官期满,高升了。下一任知县,不知会如何收拾这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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