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茉尔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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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5年，茉尔作为保健类药品上市，主要作用为治疗精神焦虑和缓解压力，同时可以刺激多巴胺的产生，使人感到快乐。

2050年，茉尔正式加入免费医疗保障政策，为二十岁到三十五岁人群免费提供。

2056年，人口爆炸式增长的第六年，全球大部分推广茉尔的国家都面临沉重的生育保障压力，拖育机构不堪重负，很多过于年轻和经济条件不善的父母由于无力抚养孩子，选择签署茉尔协议，放弃抚养权，孩子由国家统一抚养。这些数量达到上百万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他们被统一称为“茉尔的孩子”。

01.

丽莎来到托恩育儿园侧门的时间是早上的八点。

当年她曾经很喜欢在这个侧门张望外头的世界，门口这几颗香樟树她再熟悉不过了，只是这些树已经长高了许多，开始能够将她完全笼罩在里面。

“我来是想见一下克里斯托恩博士，请问他今天在这里吗？”丽莎透过掉了漆的铁栅栏和里头正在打扫的护工说道。

“当然，他还能去哪里呢！不过总不能谁来我都让他进去吧，这显然是不符合规矩的，我怎么知道博士是不是认识你呢！”护工歪头看了一眼丽莎说道，边说还边甩动着粗胖的手臂，继续大力地打扫着地上的落叶和垃圾。

“我刚刚来的路上看到有一家酥饼店的点心看着很精致也很可口，我买了两份，一份给博士，一份送给你吧！”丽莎将点心盒子拿出来，尽管他们中间有一段距离，甜香的气味仍然无孔不入，护工马上走近了门边，垂涎三尺地看着丽莎手中的盒子。

“我在减肥，这样的东西是不能吃的，可是闻着实在太香了！”丽莎说着打开上面的盖子，让精美的点心露出真容。

果然护工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确定无人打开了侧门，迫不及待地从丽莎手中接过盒子，“我和你说这家的豆沙枣泥酥是最好吃的，当然可惜你在减肥，不过你也不胖啊！”护工说话之间已经吃下了一大块点心。

“你慢点吃，全部都给你，我认识去博士办公室的路！”丽莎说完微笑着和护工告别。

她对于这里确实是太熟悉了，虽然有十来年都没有再回来，但是她毕竟也在这里住了十来年，这是整个区最大的育儿园，最多的时候曾经有上万人住在这里，而且不是住上一年两年，是他们的整个童年少年和青年，很多人直到上大学或者找到工作才离开这里。

博士的办公室在独立的行政楼，这里是育儿园的领导工作的地方，随着育儿园的衰落和当年茉尔的孩子逐渐长大，这座大楼肉眼可见得在老去。

02.

丽莎轻扣房门，没人回应，她并不着急，又继续有节奏地敲门，她很清楚博士的习惯，每天早上七点到十点都是他工作的黄金时间，他不喜欢在这个时间被打扰，这会让他烦躁一整天。

果然在她敲了一分多钟以后，里面就传来了椅子和地面大力摩擦所发出的声音，随之房门打开，一张眉头深锁的脸出现了。

这是一张快要八十的老人的脸，他的胡须和眉毛已经全白了，只是仍然和当年一样瘦削。

在看见丽莎以后，博士的表情好像被冻住一般，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融化成灿烂的笑容，“天哪，是你丽莎！我还在想是谁看不见我门把手上面挂的“请勿打扰”吗？”

两个人随即热情地拥抱了一下，又互相对视，看着对方这些年的变化。

生活在育儿园的丽莎，服饰是统一采购的，冬天是黑色和红色的棉袄，夏天和春天是蓝色或者白色的长短袖，颜色随着年龄而改变，但大体逃不过这几种颜色。

而现在她化着红丝绒颜色的嘴唇，妆容精致，染了栗色的头发，再搭配了一身西装裙，时髦又好看。

“爸爸！”丽莎亲热地叫到。

这个称谓是有来由的，博士一直没忘记，那是丽莎还很小的时候，三岁也许更小，她一个人坐在草坪边上的水泥石墩上，看着前面玩耍的孩子，却半点没有加入他们的意思。

“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玩呢？”博士走近丽莎问道。

“我看电视里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陪着玩耍，可是我们都没有，我想知道我的爸爸妈妈去了哪里？”丽莎的睫毛像扇叶一样浓密，她瞪着漂亮的大眼睛天真地看着博士。

“我没办法回答你，不过，你可以把我们都当做你的爸爸妈妈，这里的每一个护工阿姨叔叔都可以是你的爸爸妈妈，同时，世界上还有很多和我们一样爱你们的人，我们都是你们的爸爸妈妈，好吗？”

丽莎点点头又接着问道，“那你是我的爸爸吗？我以后可以叫你爸爸吗？”

博士显然没有预料到孩子会这样理解，面露难色，“这个恐怕不合适，“爸爸”不仅是一个称谓也是一份责任，我会像爸爸对待孩子一样对待你们每个人，但是却不能成为谁的爸爸，你明白吗？”

这个话对于年幼的丽莎来说，显然有些难以理解，她疑惑地问道，“你刚刚不是说你们都是我的爸爸妈妈吗？什么叫合适，合适就可以是了吗？”

博士深吸了一口气，“好吧，那你可以叫我“爸爸”，但是你要笑一个给我看！”

03.

“你每年都有给我写信，不过总是不留下正确的地址，我给你回了几次都退信了！”博士有些遗憾地说道，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用写信的方式交流了，他很珍惜丽莎的每一封来信。

“我居无定所的，可能今天住在这里，明天住在那里！”丽莎说这句话的时候仍然保持着微笑，“说起来，您知道吗？和我一起长大的西西莉亚去年自杀了！”

博士听到这里摘下来他厚重的眼镜，擦拭了一下眼角，尽管他已经记不清楚西西莉亚是谁了，育儿园里来往的孩子叫过这个名字的最起码也有几十个甚至更多。

“她总是执着于寻找带她来这个世界的家人，这让她过得一直都不太快乐！”

类似的事情博士听过了太多次，但总会控制不住地忧伤，丽莎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仍然自顾自地在说话，“博士，你说茉尔的孩子，到底是更多的孩子还是多余的孩子？”

博士已经戴回了眼镜，他的房间朝南，这个时候太阳还没有照到这里，尽管如此，屋内的阳光是正好的，不需要拉上窗纱或者开灯，他在疲惫的时候总会喜欢透过窗户看看旁边的花园，以前的花园总有孩子在玩耍，他们的笑声仿佛仍留在这里没有散去。

“丽莎，你们是国家需要的孩子，当然不是多余的！但是当年为了规避未来可能造成的纠纷，你们的父母信息作为机密的资料被隐藏起来了，寻找过去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都要学会向前生活！”

“是吗？你觉得没有过去的人生是完整的人生吗？”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问问题！”博士想起还没有给丽莎倒上一杯饮品，颇有些失了礼数，尽管他们过去如同父女一样亲密，“你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热可可，我这里都准备着呢！”

丽莎又扬起笑容，“我记得你不喜欢喝甜的东西，怎么会现成准备着热可可呢？”

“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看我的，过期了我可以再买，今天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博士说着走到了饮水机前面，在旁边的桌子上鼓捣了一会儿，很快可可的香味就飘了过来。

丽莎接过尝了一口，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眉头，但是显然这个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博士的眼睛，“怎么了？不好喝吗？”

“当然不是，只是好像太甜了！”

04.

“我对于糖没什么概念，你知道我血糖偏高不能喝这些！”说完博士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浅嘬了一口，接着说道：“说说你现在做什么吧，如果有什么需要的，我可以帮帮忙！”

“离开这里以后，一开始我总找不到长久的工作，靠着政府的最低保障生活，您知道的，现在很多地方都是人工智能服务，超市便利店也都几乎不需要任何店员，不过我很幸运，在去年找到了一份研究所的前台工作，这个工作有点枯燥，听所里的人说领导们正考虑着要用机器人替换真人，只是这需要一笔不菲的预算，可能需要很长的审批时间！”

“丽莎，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请随时开口！”博士再次重申道。

“好的，您知道我所在的研究所是研究什么的吗？”

博士摇摇头，安静地等待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这是机密，我本不该随便告诉旁人的，不过您不是旁人，您是我的爸爸，我想这没关系吧！”

“如果是机密，那还是不要说的好，我虽然不会告诉别人，但是我没有那么爱听秘密！”

丽莎听到这里好像有点失望，她嘟了一下嘴，就像她精心抛出了一个鱼饵，却没人感兴趣，“您竟然不想听，是因为您也有秘密，所以不想再知道更多的秘密了吗？”丽莎说着像儿时一样顺着地板笔直的纹路后脚抵着前脚跟，摇摇摆摆地来回走动，“我曾经读过一篇文章大为触动，您知道我的记性很好，我背给您听听吧！我，克里斯托恩`威尔逊，永远是伟大祖国最忠诚的卫士，我将恪守并铭记今天的承诺，在我的剩余的人生中遵守并履行。茉尔计划将为国家注入新鲜的生命，而我愿意为国家贡献我的血肉、我的名誉以及我的灵魂。”丽莎说道这里停顿了一下直视着博士，“您还需要我接着背下去吗？”

博士没有看向丽莎，他低着头，背靠着窗户，这让他的表情模糊不清，很久以后他才舒展了一下身体随即刻意地站得笔直，“我年纪太大了，只是站了一会儿就不太舒服了！”

“您觉得茉尔计划成功吗？”

“成功不是所有事情唯一的评判标准，政府为了刺激生育已经制定了各种各样的福利政策，而且不断地加大筹码，但是收效甚微，不管以后如何评价茉尔计划，都不能否认，它为这个国家六年内带来了近亿的新生儿，这是人口逆增长之后从未有过的事情！”

05.

“我们总是习惯从历史的尾声去评价去分析，就像二战一样，对于大部分的国家而言都是灾难，经济的停滞，可是我们总是忽略了当时的执政者从之前的历史经验出发，战争是最好的选择！”博士说完这句话又喝了一大口茶杯中的温水。

“您听过贝特的孩子吗？这就是我们研究所的研究内容，我想这个对于别人来说是机密，对您应该不是吧！”

“曾经听到过这个消息，不过你看我现在身处一个快要被人遗忘的育儿园，怎么会还有人专程来告知我呢？”

“这可真是太遗憾了，您的国家怎么能将您就遗弃在这个没人知道的角落呢，我觉得您仍然能为这个国家贡献许多许多！”

博士抬头看向丽莎，在他的印象里，丽莎不是一个喜欢这样说话的人，她直接坦率但不会阴阳怪气，当然那样的丽莎也不可能获得他在提交茉尔计划时的宣誓词，要知道这是绝密的，连同整个计划一起被封锁在除了最高领导层以外再没人可以接触的地方，而且只有纸质没有电子文档储存。

“丽莎，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想要等您亲口告诉我！”

“是的，我是茉尔计划的策划者和执行者之一，当年我正好五十岁，在国内最顶尖的大学当座客教授和博士导师，这是很多人一生都无法取得的成就，我本可以安安稳稳地在这个位置上一直坐着，直到退休，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有自己的理念要去完成，你知道我主修人类学和社会学，我明白一件很多人都不愿意承认的事情，那就是社会的发展总是会忽略个体的痛苦，我们不能为了某些人而放弃我们的国家！”

“所以你可以放弃某些孩子，是吗？您知道这个国家每年的自杀人数是多少吗？十万人当中有三十五个人，那么您知道其中有多少是茉尔的孩子吗？有十个，那么另外二十五个中又有多少也是因为茉尔计划出生的吗？”丽莎将双手一摊，狡黠一笑，“这个我可不知道，毕竟我不在统计局工作，也进入不了他们的系统！”

06.

“丽莎，你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做各种各样的工作，试图养活自己，我不是西西莉亚，对于寻找父母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兴趣！”

博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上，而他已经年纪大到无法再拾起，“你是从侧门进来的吧！”

丽莎心里一惊，但是表面仍然风平浪静的样子，“您为什么说这个？”

“侧门没有监控，我猜测你是从侧门进来的，那边门口有香樟，每逢周一周三周五都有护工在那里打扫卫生，让我想想那个胖胖的护工叫什么名字，好像是心娅还是米娅，要怎么让她帮你开门呢，给她买点吃的就行了！”

丽莎的双手有些发颤，这是她紧张时固定的反应，通常她都会将手背到身后以掩饰这一点。

博士说完这些又拿起了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大口，他今天似乎十分得口渴，或许平常他没有机会和人说这么多话。

“您很清楚我这些天会来到访，是吗？您也很清楚我的目的，那我猜猜看，大概多久以后会有人破门而入，将我关进天井等到着老天的惩罚，听说那是为茉尔的孩子专门准备的归宿，您说在那里我是会先饿死还是先被淹死？”丽莎此刻倒是放松了下来，她在博士面前的座椅上坐了下来，如果面临的是这样的惩罚，她觉得倒也不算太坏，毕竟在投身猎杀茉尔计划创始人的组织时，她已经已经做好了准备。

“丽莎，我已经给他们提议过很多次废除天井，我当初的同事们也在一起致力于这个计划，但是这总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事情，你要给我们一点时间！”

丽莎仍然面带微笑，好像她的嘴角固定在某个弧度不能放下来，“这个计划和茉尔计划一样很难为世人所知吗？就像到了今天当初的人们和绝大多数茉尔的孩子都不知道他们的降临不是因为父母们任性的爱情，而是因为某种生化制剂？不过茉尔的计划可没有用上这么多年等待审批！”

07.

“您知道科学家们最新发现的一种深海鱼吗？他们给它起了一个有意思的名字，叫做慢到不可思议的鱼，这个名字可真够长的，您说是吗？”丽莎突然转换了话题。

“也许是因为不够长不能为人所记住吧！你提到这个鱼，我分享一个知识给你吧，这种鱼特别的地方在于它的尾垂体里面会分泌一种毒素，这种毒素十分特别，喝下以后大概半个小时人会突然昏厥，昏厥后如果及时注射肾上腺素则无事，如果两到三个小时都没有人发现则会心脏麻痹而死亡，尸检的结果看起来就像是因为心脏骤停而死亡一样毫无痕迹。”说到这里博士抬头直视着丽莎，“我每天早上到中午都会在这个办公室工作，如果我不小心服下了这种毒素，大概率是没人会发现并且救治我的，对吗？而且我已经八十岁了，这个年纪死于心脏骤停也合情合理！”

丽莎放下了翘起的右腿，她的微笑终于褪去，双手又开始不自主地发抖。

这个反应逃不过博士的眼睛，他绕过办公桌，走到丽莎身旁，轻轻地用手掌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和三岁那年一样的温柔。

“孩子，不要一错再错了！”

“我错了吗？那您呢？”

“我承认我的错误，以及对孩子们造成的伤害，但是正如同我在茉尔计划的宣誓词里说的那样，我愿意为国家的未来贡献我的血肉、我的生命以及我的名誉，我知道这个计划总有被曝光的那一天，所以我随时准备好了背负所有的罪责，我可以为我的国家成为任何她想要的样子，我从不后悔这个决定！”博士高昂着头颅像当年参军时宣誓永远效忠国家一样赤诚。

08.

“现代社会恐怕已经很难理解您所说的这种极端无私的行为了！全人类都要感谢您的付出，哪怕付出换来的境况！”丽莎又恢复了微笑，尽管她仍然不能完全控制住手的颤抖，在来之前，她就预测过多种可能，她就预测过多种可能性，现在的情况也许是最糟糕的，但她愿意为茉尔的孩子们付出自己的所有，在这点上她和博士是殊途同归的。

“孩子，你该走了！”博士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说完走到了窗边，继续看着那个空无一人的花园。

丽莎对于博士的提醒有些疑惑，她不明白对方既然什么都清楚，又为什么要让自己全身而退呢？而且他是什么时候将自己下的毒偷梁换柱的呢？丽莎确定自己一直盯着博士的保温杯，他根本没有时间做这些。

“你再不走，我就会晕倒，如果被人发现，你就很难离开这里了！”

“你知道我在你的杯子里下了毒，你还喝了下去？”丽莎不可思议地问道。

“丽莎，其实我很抱歉，对于你以及所有茉尔的孩子，但是再给我多少次机会选择，我都不会改变当初的主意，而且就算我不做这件事情总要有人来做，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但是我想你肯定明白，我们都有自己坚持的理想！”博士感觉阵阵眩晕来袭，他不知道是不是药效已经发作了，但是仍然坚持站了起来，再次倚靠在窗户上。

丽莎知道自己不该继续待下去了，虽然她做好了被抓而牺牲的准备，但是她不会做没有意义的牺牲。

“再见，爸爸！”

“再见，孩子！”博士说完这句话，就转头又看向窗外的花园，如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丽莎关门的时候只看到他佝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