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的爱情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我醒了。

那是一九九一年暑假的一个早晨,十四岁的我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惊醒,发现我爸和我妈正在打着我哥。我爸手脚并用,我妈提着一根鸡毛掸,两人边打边骂,声势吓人。十六岁的我哥蜷缩在炉台角落的一堆葵花杆上,面对我爸和我妈的打,不哭不喊不闪不躲不遮不挡,用身体硬接,像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内家高手,脸上连害怕的表情都没有,宁死不屈。我爸我妈已经很久没打我和我哥了,不知今天为何又有如此雅兴?我悄悄地将被子掀开一角偷看,渐渐地弄清了我哥挨打的原因,他要退学。

我们河蒲乡的孩子,小学在各自的村小学上,到了初中,就需要到全乡唯一的初中学校河蒲中学上,离家二十余里,需要住校。这个暑假结束,我哥就上初二了,我也要正式踏进那所被称为“饿牢”的河蒲中学。我哥比我大两岁,但他上小学时留过级,所以只比我高一届。自从住校后,我哥每次回家总是抱怨学校食堂的伙食差,简直难以下咽,馒头都扔了,菜汤都倒了,学生们饿得急蹦乱跳,很多学生都退学回家种地去了,当时退学已成为潮流。我哥起初只是抱怨抱怨,自从今年暑假开始,他就逐步向我爸我妈渗透他也想赶赶潮流回家种地的想法,但都在我爸我妈的软硬兼施和恩威并济之下偃旗息鼓了。看来今天他彻底摊牌了,而且做好了不惜牺牲一切的准备。

我爸和我妈终于意识到打骂是无用的,可能也累了,就改变了策略,决定开展说服教育。我爸翘翘屁股,坐在炕棱上,喘着粗气,点起一支烟,一边抽着一边咳嗽,一边酝酿着说辞。我妈蹲下来,撸起我哥的裤腿,看到腿上有几道鲜红的血痕,她的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

“二子,你看你图什么呢,你要是像三三(指我)那么听话懂事,我们也就不打你了。”

我哥并没有被感动,说你们还是打吧,反正横竖长短我是不念了,咱们最好一次性把这个事了断,早死早投胎!我妈还要说什么,我哥又说,说什么都没用,我肯定是不念了,我和同学说好了,我不能把人家闪下,你们还是集中力量打我吧,打完我就集中力量培养三三。我爸听到这话,扔了烟头,跳下炕,“你和谁说好了?”我哥不说话了。

“你和谁说好了,我找他去!”我爸吼道,“我猜也是有人撺掇着你这么干的。说!”

我哥就是不说,下定了为保守组织秘密牺牲自己的决心。我爸提起脚又要踹过去,我妈急忙起身拦住他,“别打了,打了这么长时间,要说他早说了,这小子从小就是倔。”我爸被我妈拦着,没法动手,就指着我哥吼道:“好,学校的饭难吃是吧,你饿是吧,那从今天开始我断了你的伙食,让你尝尝什么才叫挨饿!”

“挨饿就挨饿,又不是没挨过!”我哥满不在乎。

那天我爸和我妈做好饭真的不让我哥吃,而且他们特意做了我哥最爱吃的糖烙饼。我哥拿起一块糖烙饼正要吃,被我爸劈手夺下扔进盆里。

“你不念书就不要吃饭!”

“行,我不吃你家的饭,你们也不要强迫我念书!”

我哥索性站起来走了,晚饭也没回来吃。我爸我妈也没出去找他,我爸说有本事就永远不要回来,出家当和尚去!我妈说当和尚也得有文化,要不连经也不会念。

两天后,我哥自己回了家,我爸和我妈又劝了他一顿不管用,就接受了他退学的事实,没继续采取不上学就不让他吃饭的手段逼他,也没再打他,也没采取别的新手段,大概他们的花招都耍尽了吧。只是他们整天唉声叹气的,两人一有空就头挨着头低声嘀咕着什么,倒好像我哥不上学,深化了他们的夫妻感情。

一天清晨,我爸在叹息声中提着一个包包,在村口坐上班车去了县城。几天后的黄昏,我爸红光满面地从县城回来,把包包往炕上一丢,翘起屁股坐在炕棱上,“他二姑托亲戚靠朋友,终于有个木匠师傅肯收二子当徒弟了,说是三年能出徒,不收学费,还管吃住。”我妈很高兴,当即从柜里拿出一瓶高粱白犒劳我爸。我也很高兴,当即跑出去找到我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他。我哥却不高兴,黑着脸回到屋里,对我爸说,我不学木匠!

我爸刚喝进嘴里的一口酒就噗地喷了出来,跳下炕,瞪着我哥。

“你不学木匠想学什么?”

“什么也不想学。”

“学鼓匠?那吹吹打打的有意思?那都是些瞎子瘸子干的事,木匠多体面!”

“你看你,我多会儿说我要学鼓匠了?”

“那你要学什么?跟着老武家的四小子学武?”

“给你说了,我什么也不学,就在村里种地。”

我爸终于控制不住怒火,向前冲两步,酒瓶子举得老高,酒水顺着瓶口流出来,流进他的袖口。我哥毫不畏惧,面不改色,脖子还往前伸了伸。我妈拉住了我爸,“不能这么打,打死呀,不能打脑子,打别处,打别处!”我爸没打,没打脑子,也没打别处,手臂无力地垂下了。我哥说,你还是打吧,要不你的苦心白费了。

我爸手里的酒瓶子到底还是飞了出去,擦着我哥的胳膊撞到土墙上,反弹到红砖地面上,碎成一滩。我哥只是本能地缩了缩脖颈,便无事人一样地出了屋。

那晚我哥没回家,我爸喝了半晚上的酒,笑一会儿唱一会儿,唱的那些词句令我眼红心跳,“拉两天骆驼放两天羊,交两天朋友爬两天床。白毛毛旋风刮满沟,想起妹妹呀我肉眼眼抖……”我爸把战战兢兢的我搂在怀里,“三三,我以后可不管你了,你爱念不念,你念成了,进城吃香的喝辣的,我不爱。你念不成,像你哥一样回家种地,娶不上老婆,我也管不了,反正我自己是有老婆了……”我妈骂道,你给娃娃说的些什么话?我爸说,丑话就是实话,早明白早好!

2

暑假结束,我正式成为河蒲中学的一名学生。河蒲中学的伙食虽然不至于差得像我哥说的那样让人无法忍受到了毋宁死的程度,但也绝对算是空前绝后的难吃,馒头像石头,菜汤像泔水,我们经常被饿得跑到校外偷吃田地里的农作物,像牲口一样生吃。我常想,我们学校根本不需要开食堂,开一片菜地就好了,到了饭点,把学生们往菜地里一赶,爱吃蔓菁、萝卜还是白菜随便挑,敞开肚皮吃,那一定很爽。

从那时起,我们就喜欢上了生吃,不仅吃生菜,有的同学还吃生鸡蛋,把生鸡蛋磕开一条缝,掰开来,放在嘴边一吸溜,黄白相间的蛋液就进了嘴里。最爱吃生鸡蛋的莫过于我们班的马锐平,为此他和初三的一个名叫郁玲玲的女生谈起了恋爱,因为郁玲玲家养着几只母鸡,每周可供马锐平吃五颗生鸡蛋。爱吃生鸡蛋的同学就十分羡慕马锐平的口福,不爱吃生鸡蛋的我则非常羡慕他的艳福。郁玲玲身材高挑,长相妖艳,穿着时尚,爱打扮,她经常披着长头发画着红嘴唇高昂着头颅目空一切地走在校园里。

我想,假如我有个像郁玲玲那样一个女朋友的话,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然而马锐平却不好好学习,他总是热衷于打架,拉起一个六人队伍,在校园里横行霸道无人敢惹。我当然更不敢惹他,所以我连多看郁玲玲一眼的勇气都没有,郁玲玲对我更是不屑一顾。做为马锐平的金牌小弟史长存对马锐平“有福不能同享”的自私行为意见很大,“老大,我觉得咱俩的关系,就像球和蛋的关系一样,平时好得像亲兄弟,遇上好事,球进去了,把蛋留在外面干着急。”马锐平为了拉拢小弟,答应要给史长存介绍对象,“说吧,看上了谁,我帮你搞定!”

“方凤霞,54班的方凤霞!”史长存激动得吹出一个鼻泡。

那时史长存至少十五岁了,他和马锐平一样在上小学时留过级,然而他却能随时吹出漂亮的鼻泡,可见他的脑子是不怎么好用的。事实上,他不仅脑子不好用,身体好像也有点残疾,脑袋总是在左面的肩膀上耷拉着,带动着身体也有些歪。依我的看法,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娶到老婆,但他本人对此却抱有极大的希望,不仅要给自己娶老婆,还要给他爸也娶一个,因为他妈死得早。他曾在一次主题班会上慷慨陈词,“我的理想就是多挣钱,将来给我爸娶个老婆天天陪他睡觉。”听得男生们哈哈大笑,女生们面红耳赤,老师瞠目结舌。

有天早晨,我们正坐在教室里晨读,我们的班主任兼生活指导老师吴友为走了进来。他站在讲台上,用手指敲敲讲桌,待教室里安静下来后,他命令坐在最后一排的马锐平和史长存站在过道里。正当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只见吴友为一脚蹬在讲台的水泥棱上,一脚起跑,以百米速度冲了过去。他从我身边冲过去时,我明显感到一股疾风掠过,带来丝丝凉意。吴友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起两脚,把马锐平和史长存踹到了墙角。他的动作相当之快,力量相当之大,以至于坐在附近的同学吓得纷纷站起,胆小的便叫了起来,向一侧避让,带翻了桌凳。吴友为把马锐平和史长存按在墙角的炭堆上一顿猛捶,边捶边骂:“再让你们耍流氓,再让你们调戏女同学……”

后来我们知道,马锐平和史长存之所以挨打,是因为方凤霞。某个晚自习上,马锐平推开54班的门,谎称有老师找她,把她带到教室外的西墙下,等候在那里的史长存扑上去就表白,“方凤霞,我喜欢你!”吓得方凤霞花容失色,仓惶逃走。初战失利,两人并不气馁,又在去水房的路上堵住了方凤霞,方凤霞再次逃走。但两人仍孜孜不倦,各种招术耍尽,方凤霞不堪其扰,就告了老师,两人因此遭到吴友为一顿毒打。

3

我哥变了,他退学后就变了,没变成一个勤劳朴实的好农民,而是变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比马锐平和史长存还要二流子的二流子。跟他整日厮混在一起的,也都是些村里的二流子,也有附近村的二流子。他们坐在村外的野滩里,一人手里提着一瓶高粱白,也不按常规启瓶盖,瓶对瓶相互猛地一撞,就把瓶子的锥头磕掉了。他们面前摆放着一只大白瓷碗,每人倒点酒在碗里,再用瓶口的断茬割破手指,把血滴进白瓷碗里。喝了血酒磕了头,他们就结为异姓兄弟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们赌骂发誓:我们他妈的不念书,我们他妈的也不种地,我们他妈的不念书不种地也要出人头地,让全村的人看看,让全乡全县全国全世界的人都看看!于是他们什么都不干,天天喝酒,在醉生梦死中享受出人头地的快乐,家长干预一下,他们就蛮横地顶撞。

这是我在河蒲中学住校后的第二周回家时,我妈给我讲的。我第一周回家时,我哥还好好的,很满意他现在的农民身份,在地里干活时还唱着《潇洒走一回》,还兴致盎然地和我交流了不少关于河蒲中学的事,鼓励我好好读书。就在那个周末,我和我哥在野外的渠壕里割草时,一个女孩骑着自行车来找我哥,那个女孩走后,我就发现我哥有些不对劲。我想,他的转变一定和那个女孩有关。

我记得那个女孩穿着红衣服,当她骑着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向我们走来的时候,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当时我哥笑眯眯地把镰刀往渠堰上一扎,笑眯眯地整理好衬衫,笑眯眯地用手扑掉沾在头发上的杂草。我问我哥,你认识她?我哥笑而不语。那个女孩走近我们,跳下车,我记得她梳着齐颈的剪发头,头发又密又黑,一边的头发拢在耳后,另一边的头发遮着一点脸。她的脸很白净,双颊圆润饱满,眼睛很大。我哥迎了上去,然后他俩走到很远的地方说话。说了很长时间,那个女孩走了,我哥返了回来,他沉着脸,低着头,拿起镰刀就开始割草。我问,哥,那是你同学?我哥没说话。我又问,哥,你和她在谈恋爱?我哥仍没说话。我还问了什么,我哥不耐烦地说:割草!

到了第二周,我哥就变成了一个标准的二流子,我回家待了两天,基本就没见着他。他每天晚出晚归。我们起床的时候,他在被子里蒙头大睡。我们要下地里干活时,他还在被子里蒙头大睡。等到我们从地里回来时,他已经走了,整天不知消磨在哪里。到了晚上我们都睡着了,他才回来,回来就蒙着被子睡觉,手脚和脑袋全蒙得严严实实,也不怕热。我妈扯开他的被子,“蒙死呀!”他伸手把被子扯回来,继续把自己包裹起来。我妈气得大骂,快蒙死算了,活成这样还不如死了好!

秋天学校放了半个月的农忙假,我终于领教到了我哥彻头彻尾的变化。我回家后三四天没见着我哥,忽然一天晚上他回来了,领着一帮他的结拜弟兄。他们拿着几瓶酒,抱着一堆白菜、蔓菁、萝卜,洗一洗,切成块,装在盘子里当凉菜,摆在炕上,围坐着喝起酒来。他们来的时候就已经是酒气熏天了,又不停地喝,满家全是酒气。他们边吃边喝边张牙舞爪地吹牛,他们还不停地给我爸我妈敬酒,还让我喝。

“来,拜爹喝一个,心想事成!”

“来,拜妈喝一个,万事如事!”

“来,三三喝一个,学业有成!”

我不喝,我哥就生气了,说男人不喝酒还算个男人吗?拉住我要给我灌酒,我妈说,二子你们喝就行了,不要让他喝,他还是个娃娃,喝坏脑子呀。我哥口气不好地说,你快悄悄地吧,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你多什么嘴?我妈气得满眼转着泪花。我爸也过来劝,他刚说了两句,我哥就直起身体,横眉立眼地瞪着我爸,“你不就是想打我吗?今天不用你动手,我自己动手!”说着提起酒瓶,照着自己的头顶砸了下去。他的头上出了血,摇晃了两下,栽倒在炕上。

那晚,我哥被他的几个结拜兄弟开着四轮车送到了河蒲乡卫生院,我爸也跟去了。第二天我爸回来说,轻微脑震荡,没什么大碍,但要住几天院。我妈要去看我哥,我爸说,你去了哭哭啼啼,他又来劲了。我爸拿了脸盆、毛巾、毯子和一些钱,又去了乡里。

我和我妈继续去地里收割葵花。我妈头上罩着围巾,手里拿着镰刀,钻进葵花林里割头,我拿着镢头在后面刨杆子。忽然我看到一辆四轮车朝我们这边开了过来,车斗上坐着十来个人。四轮车停在路边,那些人纷纷跳下车,有的拿着镰刀,有的拿着镢头,都带着墨镜,风风火火地向我们这边走来,走近了我认出,他们是我哥的那帮结拜弟兄。他们的气势很怕人,大踏着步,甩开胳膊,仿佛要去打仗的军队。我妈变了脸色,“这群灰怂还要干什么?三三你快跑,妈顶着!”我妈从葵花林里钻出来,快步抢上前去。

那帮人走近了,有个人对我妈说,拜妈你歇着,我们来!又对我说,三三你快躲开哇,大学生的材料哪能干这些粗活!我和我妈愣住了。他们各自拿着工具,走进我家的葵花地里,割头的割头,刨杆子的刨杆子,黑压压的一片人,就像一台大型收割机一样,刷刷地从这边走到那边去,葵花杆子就全部整整齐齐地放倒在地上,葵花头也整整齐齐地堆成了堆。他们又从那头刷刷地走回来,整片葵花就都收割完了,简直像变魔术一样。

接下来,他们只用了四天时间,就把我家的葵花、玉米、籽瓜、糖菜、土豆、蔓菁、白菜等所有的庄稼都收了回来。他们每天早早地来,迟迟地回。天黑了看不见,就用四轮车的大灯照着,他们走过的地方,地里空了,家里满了。我妈激动得要留他们吃饭,他们说,拜妈,顾不上了,我们还要去给老七家收秋!有人用摇把儿摇着四轮车,烟囱里喷出一团黑烟。他们说声“拜妈再见”,“三三再见”,纷纷跳上车斗。四轮车突突突地开走了。

4

那个跑到我们村来找我哥的穿红衣服的女孩,我再次遇见了她,她是河蒲中学初二54班的学生。我们学校的期中和期末考试,是插班进行的,以防相互照抄。我们初一的56班正好和初二的54班插班。我正好和她是同桌。她去我们村找我哥的那次,我和她只是惊鸿一瞥,彼此印象不深,时间又隔了两个多月,记忆开始渺茫。我只是觉得她像那个女孩,可又不敢确定。她还是梳着剪发头,还是穿着红衣服,红西服里面是红毛衣,比起妖艳的郁玲玲,她显得更秀气端庄。

监考老师发下试卷,我先在试卷的装订线外写下自己的班级和名字,这时我偷瞟了一眼,看到她写下的名字是:方凤霞。我吃了一惊,急忙环顾了一圈四周,好在马锐平和史长存不在这间教室,不然就尴尬了。

在答题的时候,我很专心,一直没看方凤霞。题答完了,检查完了,百无聊赖,正想交卷,忽然一根细长的手指伸到我面前,指着卷子上的一道题,“这个错了,是D。”声音很低,只用气息,不用声带。我抬头,方凤霞把脸转了回去。我赶忙伏案检查,果然错了,确实应该选D。我就有些羞涩,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笑,把答案改过来。

过了一会儿,方凤霞再次把手伸过来,刷地翻过我的试卷,指着最后一道计算题,“这个也错了,你仔细看题。”我吃了一惊,之前那道选择题错就错了,区区一两分的事。这道计算题如果错了,损失可就大了。我不敢怠慢,低下头重新审题,把自己已经写好的答案盖住,在草稿纸上重新答了一遍,与原答案一对比,一点没错,而且我确定百分百没错,我就疑惑地望着她。她显得有些急躁,不停地瞟着在过道中间走来走去的监考老师,一边在草稿纸上列着算式,然后趁着监考老师不注意,迅速把草稿纸送到我面前。我细看了一遍,笑了笑,对她摇摇头,表示我没错,然后就起身交卷了。我离开教室时,回头望了她一眼,她带着遗憾地冲我摇了摇头。

第二节考语文,我早早地进了教室。还没打铃,监考老师还没来,教室里乱哄哄的,方凤霞这时可以用声带表达她的想法了,“我都给你列好了算式,你咋不改呢?”我也可以用声带表达我的想法了,“我没错,是你错了,那道题改了一个条件,和课本上的不完全一样。”我把那道题仔细演算给她看,她立刻明白了,脸红了,笑起来,用手背挡着嘴说,我差点误人子弟。她的笑让我的心乱了好一阵。

铃响了,大家各就各位,监考老师进来发完试卷,我们就开始答题。那年月的考试,试卷内容少,时间充足,所以你只要会,就不存在答不完的问题。如果没答完,那就只能说明你不会。我答完试卷后,时间差不多刚过去一半,很快又检查了一遍。这时我看到方凤霞的试卷也答得满满的。她坐得笔直,眼睛却一直往我的试卷上瞟,似乎又要给我挑毛病。我在心里笑了,其他学科不敢说,要说语文,我一个初一的学生答初一的题,未必不如初二和初三的学生。

我也学着方凤霞的样子坐直了身体,眼睛也往她的试卷上瞟。我们的目光在课桌上方交汇而过,她检查我的试卷,我检查她的试卷,真难说清这是关心,还是挑衅。我还真检查出了问题,她有一道语法判断题错了,趁着监考老师不注意,我伸手过去指着那道题,“错了。”她低头看了好半天,没能弄明白错的原因。我又伸过手去,指在一个副词上,她立刻恍然大悟,赶忙改正。其后,我又给她指出好几个微小的错误,还有作文中的两个错别字,她都一一改正。所以语文考试的后半段时间,她没机会再给我挑毛病了,大概她也觉得自己没能力给我挑毛病了吧。

交卷后,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回头看到是方凤霞。她冲我笑了笑,我想我是不是应该站住等等她,然而我没站住,只是放慢了脚步。方凤霞也没追上来,不知是她也放慢了脚步,还是我的脚步放得不够慢。直到走进办公室的门洞里,我才站住。门洞里的两面墙壁上有两块大黑板,是老师们出的板报。我假装在看板报,眼角的余光瞥见方凤霞向门洞走来。当她走进门洞,我假装无意地转身,看到了她。她又冲我笑笑,“你学习真好!”然后就脚步不停地走出门洞,进了六号宿舍。

但我仍然无法确定方凤霞是不是那天去我们村找过我哥的那个女生,也就无法确定她是不是我哥的女朋友。如果我哥在河中已经有了女朋友,他为什么还要退学?将心比心,假如我有一个女朋友的话,就是饿死也不会退学的。

直到期中考试总结大会开完的第二周,我才确定,方凤霞就是我哥的女朋友。那天我正在上晚自习,有个同学走进教室告诉我,外面有人找,我出去后,看到是方凤霞。她背着书包,指指远处无人的地方说,我们去那边。我的心怦怦乱跳,诚惶诚恐地跟着她走到那边的空地上。方凤霞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罐头瓶子,瓶里装着的却不是罐头,是满满的红色的东西,我认出那是肉酱。肉酱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不亚于现在的奢侈品,可以蘸馒头,可以拌在汤里,经过肉酱处理过的馒头和汤,就变成了美味。

方凤霞有些难为情地笑着说,高三,这是我妈炒的酱,她每个礼拜都要给我炒一瓶。这个礼拜我让她炒了两瓶,送给你一瓶。我完全蒙了,慌了,不知所措地接过那瓶肉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折成四方形的纸,我更蒙,更慌,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情书?她要给我送情书?她要主动追求我?然而她说,这个,你给你哥。这时我才恍然想起,她原本是我哥的女朋友,将来可能是我的嫂子。

“考试那天我看见你像高二的弟弟,我们以前见过一次,你跟你哥正在割草。”她低下头,有些羞涩,“看到你在试卷上写下的名字后,我确认就是你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经验。

“你告诉你哥,让他来上学吧,只有上学才有前途,像你一样,上台领奖多风光,我都羡慕死了。”

“你考得也行吧。”我终于找到一个话题。

“不行,”方凤霞沮丧地摇摇头,“我在班里排名才第八,年级排名就不知道了。”她指着我手里的肉酱瓶子,“我妈这次炒的肉酱炒咸了,你每次少放点。”

方凤霞回去教室以后,我站在原地失神良久,左手拿着属于我的肉酱,右手拿着属于我哥的信,尽管河中的伙食让我饥肠辘辘,但我仍然愿意把两者倒换一下,然而我却没有选择的资格。

月亮爬上树梢,天空亮了起来,我的心却暗了下去,肚子在咕噜噜地叫。

5

这一周,我全部的课余时间,几乎都用来研究方凤霞写给我哥的那封信。那真是一封奇怪的信,上面的字全是汉字,而且写得工工整整,每个字我都认得,可是通篇我却搞不明白要表达什么意思,比外语都难懂,简直像看天书。内容如下:

高你二误你了好两上个学月期的放课暑肯假定时跟我不们上约了定你一可齐以退重学新那上初样一你我就复可读以到一我年家等提你亲我了和……

满满一页,不分段,没有一个标点符号,我不相信我哥能看懂,但既然这是方凤霞写给我哥的信,那我哥就肯定能看懂,她也知道我哥能看懂,不然写来干嘛?那封信没装在信封里,也没用什么材料包一下,也没叠成难拆的形状,就那么简单地折了两折,我不想看都难。然而我看得都快神经错乱了,还是没能弄懂一点意思。我甚至连完整的一遍也读不下来,读上几行,它就让我的脑子陷入一片混乱,短时间内丧失思考能力,感觉像武侠片里说的走火入魔。我越是弄不懂,就越想弄懂,所以我一有时间就把那封信展开研究。

终于,我取得了重大突破,仿佛得到了某种启示,我隔字跳开读,就读出意思来了,原来一点也不深奥。内容如下:

高二你好,上学期放暑假时我们约定一齐退学,其实我当时只是说着玩的,这不现实。我们不上学就只能回农村种地,我们的前途就毁了,再说我父母肯定不会同意我退学的。我们还小。这学期开学一周我仍没看见你,我才想到你可能把我的玩笑话当真了。周末我去你们村里找你,可是你却不肯原谅我。对不起,我不应该开这样的玩笑。我以为我们只是临别时随口那么一说,你不会当回事的。是我害了你。我恳请你回来上学吧。

我终于弄明白我哥退学的真正原因了,原来并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他和方凤霞约好了一齐退学,他怕闪了方凤霞,而宁愿被我爸我妈打死也不去学校。结果却是方凤霞闪了他。

读完奇数字,再读偶数字,是信的后半部分:

你误了两个月的课,肯定跟不上了,你可以重新上初一,我复读一年等你。我和父母已经商量过我要复读了,我现在的成绩不太理想,所以我决定从明年开始要重新上初二,那样我们又可以同班了。你弟弟学习很好,年级排名第三,语文差点就满分了,上台领了奖,很风光呢。到了明年,咱们三个人可能就是一个班了。你可以让你弟弟辅导你功课,我也可以帮你。就算你中考落榜,不管我考没考上,我都会和你一起复读,直到我们都考上为止。总之的意思是,我恳请你回来上学,求你了!你要这么放弃了自己,我这辈子也不会安心的!

读完了信,我哥的退学,我哥的变化,我就心如明镜了,一切全是因为爱情。爱情的力量再一次得到验证,它让我哥放弃了前途,甚至让我哥精神混乱。

周末回家,我再次见证了我哥的变化。自从上次他把自己砸进卫生院后,就又变了,继他退学后的变化又变了一次。他不喝酒了,也不怎么说话了,干活就干活,闷闷的;吃饭就吃饭,也是闷闷的;看电视就看电视,还是闷闷的。他和我也不怎么说话,我问一句,他答一句,答的很简单,能用一个字,就不用两个字。他的那帮结拜兄弟也都变了,不过他们仍然爱说爱笑,走到哪也嘻嘻哈哈。他们也不爱喝酒了,也不再计划改变地球了。他们经常聚在一起打扑克,谁家有活了,他们就整理起队伍,浩浩荡荡地去了谁家,叫声拜爹拜妈,拿起活就干。干完活连口饭也不吃,就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当我把方凤霞的那封信送给我哥时,他正在清理骡圈里的骡粪,接过信,也没着急看,揣进衣兜里,就继续清理骡粪,仿佛方凤霞在他心里,不如骡粪。晚上我们正在看电视时,我哥从外面走进来说,爸,我要去学木匠!

我爸埋怨了一顿我哥,但在周日早晨,我爸还是带着我哥,背了一床铺盖,坐上班车去了县城。我哥临走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三三,好好念书!

6

科技是在一点点地进步,八卦心理却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那晚方凤霞把我叫出去,给我送了一瓶肉酱的事,同学们很快都知道了。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我正要把那瓶肉酱往自己的板箱里放时,史长存过来一把抢过,问我,是方凤霞送给你的?我只得说是。史长存用手旋转着肉酱瓶看了半天,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好在他看完后还给了我,“行,方凤霞的肉酱,就是我的肉酱,我以后不用吃干馒头了。”

第二天吃早餐时,我自己挖了勺肉酱抹在馒头上,刚把肉酱瓶的盖拧好,正要往板箱里放时,史长存跑过来,不容分说抢过酱瓶,挖了一勺,过去抹在马锐平的馒头上。自己又挖了一勺,这才把酱瓶还给我。不得不说,方凤霞她妈炒的肉酱味道很棒,只挖出三勺,宿舍里就香味四溢。

我正要盖盖子,一个和我十分要好的同学把馒头伸过来,可怜巴巴地说,给我也来一勺。我只得给他挖了一勺。一旦开了先例,局面就不好控制了,给张三挖了,不给李四挖,说不过去;给李四挖了,也就不好拒绝王五赵六等等人。中午如此,晚上也如此,第二天仍如此。他们每挖一勺肉酱,就像割下我身上的一块肉,然而我却无计可施,因为我控制不住源头:史长存的暴力夺取。

所以那瓶肉酱根本没吃到周五中午,周二早上就没了。当时我的身边虎视眈眈地围着一圈人,都把馒头掰开,齐刷刷地伸到我面前。我生气了,但没把气撒出来,我把肉酱瓶往床沿上一掼,不管了,他们便一窝峰似的哄抢开来。最后他们散去的时候,肉酱瓶那个空啊,像刚洗过的一样,沾在玻璃壁上的残渣都被人用馒头粘得干干净净。

下一周,方凤霞又给我送了一瓶肉酱。那天上午刚跑完操,我正往教室走,听到身后有个女声喊我的名字,我回头看到是方凤霞。她跑过来说,我给你拿了肉酱,在书包里放着呢,你跟我去取。我想说算了,都喂狗了,但嘴张了张,没说出来,我就跟她去了。我在54班的东墙外等着她,她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瓶肉酱。我注意到,这回瓶子换了个更大的,如果说上次的瓶子是个细腰的少女,这次的瓶子就是个腆着肚子的大叔了。酱还是原来的酱,红的辣椒和西红柿,黑的肉块,黄白相间的油脂,从透明的玻璃瓶壁上呈现出来,我仿佛已经嗅到了它的香味。

“这个瓶子是我以前用的,”方凤霞说,“我每次都吃不完,这次我就用那个小瓶子,你一个大后生,饭量比我大,你就吃这个大瓶子吧。”

我心想,何止是我一个大后生,宿舍里住着一群比狼更凶狠,比狐狸更狡猾,比狗更下贱的强盗。

方凤霞把肉酱瓶塞到我手里,犹豫了一下,问,把信给你哥了吗?我说给了。她又问,你哥咋说?我吞吞吐吐一阵,终于说,他不来上学了。她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没说为什么不来上学吗?我说,他去学木匠了,去县城,就在上周日走的。她再没说话,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低着头,脚步有些沉重,走到墙壁的拐弯处,回头说,吃完把瓶子给我。然后她的身影就被墙壁的棱角在我的视线里切掉了。

我看着手里的肉酱瓶,心里发誓说,我如果保护不了这瓶肉酱,明天就回家跟我爸种地去,跟我哥学木匠去!

第二节课下了是大课间,做完广播体操,跑校生自由活动,住校生回宿舍吃早饭。分到馒头后,我给自己挖了一勺肉酱就把瓶子放进板箱里,史长存跑过来,把馒头掰开,“给老子挖点!”我把板箱的盖子合上,说,上周大家都尝过了,这周就不给吃了。史长存说,你妈的这么小气,挖点吧,又不是你的酱!他一手拿着馒头,一手过来要掀板箱的盖子。我一把推开他,嗒地上了锁,站起来说,谁拿上东西也是为了自己吃的!史长存被激怒了,双手左右开弓,两瓣馒头朝我飞过来,我本能地一躲,躲开了一瓣,另一瓣正好砸中了我的太阳穴,我的头嗡地一响。史长存扑过来,提住我的领口,把我怼在后墙上,“他妈的你想咋了?”他长得人高马大,又有股愣劲儿,我感觉到我的喉管都要被他的拳头顶扁了。

有那么一刻,我感到了害怕,想到了屈服,毕竟我想要在河中上学,就脱离不开史长存的势力范围,而且他们是一帮人,我是一个人。如果肉酱是我妈炒的,我就屈服了,大不了以后让我妈不要再给我带就是了,然而它是方凤霞的,这就不同了,虽然我说不清不同在哪里。

我伸手摸摸自己刚被馒头砸到的太阳穴,说,我不想咋,你想咋了?史长存恶狠狠地说,老子想弄死你!我没说话,毫不示弱地回视着他。这时马锐平过来推开史长存,“行了行了,屁大点事,至于吗?”史长存这才作罢。

就这样,我英勇不屈地把方凤霞的肉酱保护了下来。这瓶肉酱我一个人吃到周五也没吃完,下周也足够吃了。周五方凤霞向我要瓶子,我说还没吃完,她哦了一声,“那你吃完记得把瓶子给我,我就不来跟你要了。”我不知道她向我要瓶子,是单纯是想要回瓶子,还是还要给我带肉酱。如果是前者,我应该把瓶子还给她。如果是后者,我觉得我不好意思再吃她的肉酱了。她送我第一瓶肉酱,是为了让我给我哥送信;送我的第二瓶肉酱,是想从我口中获取我哥的信息。我和她的关系,由我哥维系着。现在我哥去学木匠了,我不知道我和她算是一种什么关系,尽管我很愿意和她保持一种把我哥排除在外的关系。

一周后肉酱吃完了,我没去给方凤霞还瓶子,等她来取。她一直没来取,大概是等着我送去吧。我和方凤霞在校园里偶尔能碰到,可她总是和几个女同学在一起。我们互相看看,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知道,我和她的故事应该到此结束了。

7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方凤霞竟然和马锐平谈起了恋爱。这是马锐平给我们讲的,他说他并不喜欢郁玲玲,只是舍不得她每周供应给他的五颗生鸡蛋,他说他和郁玲玲保持着纯洁的友谊,和方凤霞才是真爱。他说方凤霞也爱吃生鸡蛋,所以他通过友谊从郁玲玲那里获得的生鸡蛋都拿去供养他的爱情了。马锐平经常在宿舍熄灯后跑出去约会,我们一直以为他是和郁玲玲约会,可是后来他说,其实和他约会的是方凤霞。

以上这些就是马锐平在一次约会回来告诉我们的,睡在我旁边的一个同学不怀好意地捅了一下我的腰,我的心里顿时掀起了滔天大浪,难怪方凤霞最近不主动找我了,连肉酱瓶子也不要了;难怪她的脸最近那么白,原来是吃生鸡蛋吃的。但我假装没听见,假装睡着了,假装打起了呼噜,假装心不疼。

史长存骂道,你不给我好好介绍方凤霞,原来是给自己留着,你他妈的不仗义!马锐平得意洋洋地说,这不能怪我,是方凤霞自己说的,她喜欢的人是我,没办法,运气来了不用早起,你有心栽花花不开,我无心插柳柳成荫,感情的事不能勉强,强扭的瓜不甜。史长存又把马锐平骂了个底朝天,马锐平只是嘿嘿地笑。

史长存问,你们现在发展到了什么程度?马锐平说,拉过手,亲过嘴,也摸过胸。史长存问,睡了没?马锐平说,别那么粗鲁,那叫做爱。那个同学又捅了一下我的腰,我真想骂他一句捅你妈呀,但忍住了,依然假装没听见,假装睡着了,假装打起了呼噜,假装心不疼,眼窝却湿润起来。

以后我每当看到方凤霞时,就不由想到马锐平和史长存的对话,就不由有些痛恨她,然后又有些可怜我哥。我哥为她退了学,为她放弃了远大前途,她却这么快就和别人好上了。

一九九一年,我过了一个悲惨的冬天,我家也过了一个悲惨的春节。我家秋天打下的葵花、玉米等农作物,为了价格高,赊给了一个跑江湖的二道贩子,钱始终要不回来。那时我家的全部积蓄只有五毛钱,还是我在路边捡来的,我用它买了五个麻雷。

年三十那天上午,我正爬在门箱柜上研究着怎么把五个麻雷改装成五串鞭炮,正在炖猪骨头的我妈望着窗外说,这是谁呀?我也望向窗外,就看到院门口有一团红色的火焰,在冬天这个黑白分明的季节里显得格外耀眼。我的心不由一颤。方凤霞扶着一辆自行车,在我家院门口向里张望。

我的大脑空白了一段时间后,还是走了出去,走到方凤霞跟前,“你咋来了?”方凤霞仍在向屋里张望,“你哥呢?他过年没回来吗?”我说没回来,他给家里写了信,说他在城里过年呀。方凤霞哦了一声,又问,他多会儿回来你知道不?我摇摇头,说不知道。方凤霞想了想说,他要是回来,你告诉他,我也不念书了。我吃了一惊,忙问为什么,她说不想念了。我又问为什么,她说反正不想念了,然后说了声“我走了”,就推着自行车上了我家房东头的黄土路,又推着走了好长一截路,才跨上去骑着走了。

我回到屋里,我妈问我,她是谁?我随口说,问路的。我妈不信,说问路的咋问那么长时间?我愤愤地说,她脑袋让门挤了,脑子进水了,翻来覆去给她讲不明白,神经病,疯子,傻子,骗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向我妈隐瞒方凤霞和我哥的关系,而且我决定,我也不会把方凤霞的话告诉我哥,你爱念不念,关我什么事,关我哥什么事?我哥是高木匠,是城里人,早把你忘了,你算个什么玩意儿,爱吃生鸡蛋的野蛮人!

开学后,我果然没在校园里看到方凤霞,从马锐平的嘴里得知,她确实退学了,至于为什么退学,马锐平却语焉不详。没有方凤霞的这一学期,过得很慢又很快,很慢是因为没有趣味,很快是因为没什么事,浑浑噩噩就到了暑假。

学了一年木匠的我哥终于回了一趟家,他又变了一个样儿,他像我爸一样自然地抽烟,像我爸一样自然地说话,不时地和我爸我妈交流一些关于种地、开荒、盖新房、娶老婆等俗不可耐的事。我哥从前向来和我爸我妈敌对,只和我有共同语言,这次回来,他们三个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我俨然成了个外人。有时我和我哥交流几句,他往往不置可否地一笑,那意思分明是: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

为了讨好我哥,我违背了自己的初衷,把方凤霞退学的事说给了他。我哥的反应并不强烈,苦笑了一下说,你不说,我倒有点想不起她来了。又自言自语地说,她怎么忽然退学了呢?停顿片刻又说,管她吧。

割完麦子,我哥就坐上班车去县城继续学木匠了。

8

我又见到了方凤霞。开学后,我升初二。一部分同学退了学,三个班合成了两个班,我在59班,班主任是苑巧莲。另一个班是60班,班主任是语文老师熊灵。因为有差不多一半的学生跑校,所以上晚自习时,学校为了省电和便于管理,就合成了一个班。

那天晚上,我抱着书本走进60班的教室,就看到了方凤霞,她坐在中间的位置,同桌是个女生。她也看到了我,目光迷离而木然。我的嘴张了张,没吐出字来。她的嘴也张了张,也没吐出字来,我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她可能好久没吃到生鸡蛋了吧,脸没那么白了。

我们59班的学生到60班上晚自习,座位不由自己挑选,哪里空着坐哪里,我随便坐了一个空位。虽然我不想让别人察觉到我内心的不平静,但还是忍不住偷眼去瞟方凤霞的背影。她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衬衣,头发剪短了些,她始终低着头,不知道是在写字还是看书。

我想破脑壳也想不明白,退了学的方凤霞为什么又来上学了?是生鸡蛋没吃够吗?这真是个尴尬的局面,我、马锐平和史长存,都曾与方凤霞有过交集,随着方凤霞的退学,这种交集似乎不那么密切了,然而方凤霞却毫无征兆地突然空降到我们面前,仿佛要给我们一个惊喜似的,仿佛她原本就不是真正想退学,而是有意在等着我们三个,好让我们三个为她争得头破血流她才心满意足。

正纳闷着,马锐平和史长存走进了教室,显然他们也没料到方凤霞会来,都站住了,都愣住了,都看着方凤霞,方凤霞把头埋得更低了。史长存叫了一声“这是方凤霞啊”,被马锐平踢了一脚,灰溜溜地找了个空位坐下了。马锐平则径直走到方凤霞的同桌面前,“让一让,这个位置是我的!”那个女生吓得赶忙收拾起书本离开了,马锐平便坐在方凤霞的旁边。

整个晚自习,我虽然目光集中在书本上,心却不知飞到了哪里去,我每每利用书本的掩饰,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观察方凤霞。自从马锐平坐到她身边后,她就更拘谨了。马锐平侧着头,嬉皮笑脸地和她不停地说话,她貌似在听,目光却始终集中在书本上,但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样心不在焉吧。

自此以后的晚自习,方凤霞的旁边必坐着马锐平,没人敢抢那个位置,假如马锐平没来上晚自习,那个位置就一直空着,好在白天马锐平要回到59班上课。

一个学期没来学校的方凤霞变化挺大,变成熟了,变消沉了,女大十八变,她是十九变。她虽然曾是54班的班花,到了现在的60班,仍可称作班花,但她并没有表现出一个班花应有的霸气和优越感来。她反而还带着点自卑,总是不愿意接触人,不和同学们玩。同学们在晚自习间隙各种打闹时,她总是默默地冷眼旁观。她原本学习不差,算不上数一数二,也算是名列前茅,又有半年初二的底子。她成了我们的同学后,学习也不差,但也不那么好,就那么回事,排名好像还退后了好几名。

有天晚上,我抱着书本走进60班的教室,经过方凤霞身边时,她低声叫了一声:“高三!”我站住了,她指指铺在桌上的作业本,“给我讲下这道题。”我犹豫了一下,坐在她旁边,把书本放在课桌上。那道题还没讲完,马锐平就走过来说,你起开!按照我平时的胆量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做事风格,我应该是立刻起开的,但不知怎么的,那天晚上我胆大包天,竟然没起开。“你他妈的想找事?”马锐平劈手抓住我的领口,把我从座位上提起来,我的八十来斤体重当真是“不值一提”。

“马锐平!”方凤霞说,“他在给我讲题,你别这样!”

马锐平看了一眼方凤霞,终于放开了我,向后面走去了。讲完了题,我抱起书本正要离开,方凤霞说,你就那么怕他吗?我心里有点矛盾,也有点不痛快,我该不该怕他呢?就算我不怕,可我算是个什么角色呢?原来她还可能成为我的嫂嫂,算是我的亲人,没想到几颗生鸡蛋就让她背叛了爱情,她有什么资格质疑我的胆量?但我刚从椅子上提起来的屁股还是落了回去,摊开书本开始写作业。

马锐平过来说,题讲完了,可以起开了。我咽了口口水,说,没人规定这个地方是你的。马锐平骂了声妈的,又抓住我的领口把我“不值一提”的八十来斤的身体提了起来。方凤霞站起来,抓住马锐平抓着我领口的手喊道,马锐平,我回来上学,是为了参加中考,不是为了和你谈恋爱的,你别太过分!不可一世的马锐平再次妥协,可能是投鼠忌器怕伤了他的爱人吧,终于放开我走了。

回到宿舍后,我正在铺床,马锐平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拽住我的胳膊说,你给老子下来!史长存也跟了过来,喊道,你给老子下来!本能地惧怕了一刻之后,我的正义感就提了上来,甩开马锐平的手,“有种单挑,别让他们帮忙!”我瞬间爆发出来的勇气连自己都感到吃惊。当时宿舍里的人基本全回来了,但谁也不敢过来劝架,大概有的人还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想看热闹吧。

我的勇气不是没理由的。我哥从小跟着武家四小子练武,他经常把我拉到院子里和他切磋武艺,有一次我甚至用黄老邪的招式打败了他。整部《射雕英雄传》,我除了爱慕蓉儿,就是崇拜黄老邪,别的人我根本不放在眼里,不是伪君子,就是假正经。我想只要马锐平他们不是一起上,我未必就会输,说不定还能一战成名。

马锐平冷笑了一声,“好,老子成全你!”我跳下床,摆了一个黄老邪的架式,舍友们纷纷退开,有的脱了鞋爬上床,让出了场地。然而我不得不承认,我哥骗了我,或者说《射雕英雄传》骗了我,我的潇洒架式只摆了一秒,就被马锐平打倒在墙角,等他停手时,我已是头破血流。

9

后来我常想,假如我当时的班主任苑巧连女士知道我竟敢和马锐平单挑,一定会批评我不自量力的。那时我十五岁,身高有一米七几,可体重不到九十斤,苑巧莲得知这一情况后,就把我当成大熊猫一样地保护起来,每当学校有集体劳动时,她就喊我去出板报。

那天晚上学校拉回一车大白菜,正当我们一帮男生热火朝天地卸菜时,苑巧莲跑过来喊我,高三,出板报去!我说,前天卸土豆的时候才出的。苑巧莲说,我刚从杂志上看到一篇好文章,想马上写到黑板上去。我很不情愿,我喜欢集体劳动时的那种热闹氛围,可以无所顾忌地嬉笑怒骂,于是嘟囔了一句:都快出成日报了。苑巧莲生气了,拉长声调说,啊——呀,高三你也不听话了?无奈,在老师当中听话的人设让我找不出合适的拒绝理由,我只得跟着苑巧莲去了她的办公室。

苑巧莲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杂志,翻来翻去却找不到那篇她认为的好文章,“哪去了?这篇?不是,这篇太长;这篇?也不是,这篇又太短——哪去了呢?”她终于找到了,“是这篇,你把它写在黑板上。”我瞟了一眼,“苑老师,这好像是篇养猪场的广告,咱们学校要养猪?”苑巧莲啊呀一声,“看错了看错了!”她终于找到一篇不是广告又不长不短的文章,“是这篇。”

我拿着杂志回到59班的教室,教室里空无一人,同学们都去60班上晚自习了。我开了灯,站在凳子上把前天刚出的板报擦掉就开始写。我一手拿杂志,一手拿粉笔,背对着灯光,杂志上的字很小,看得很费力,我往往需要把上半身转过来,看清一行字,默记在心,再把上半身转回去在黑板上写,所以进展得很慢,而且很累,我感觉比卸菜更折磨我的身体。我就跑到60班门口喊,板报组的,跟我出一下板报。板报组的人说,你慢慢出吧,离睡觉还有两个小时呢,时间管够!

我们每个班都有专门的板报组,有选稿的,有排版的,有写的,有画的,自从苑巧莲当了我的班主任以后,我们班的板报组就基本失业了。这帮文艺青年的文艺细胞得不到释放,就对我有了意见,没人肯帮我的忙。

我只好返回59班,站在凳子上,继续挥汗如雨。如果说我卸菜时挥的是小雨,这时挥的就是大雨了。这时我听到教室的门开了,回头一看,我呆了一下,来的人是方凤霞。她走到我面前说,用我帮忙不?我半天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作。她问,我能做点什么?我这才反应过来,把手里的杂志递给她,“你来念,我来写。”于是方凤霞操起标准的普通话念起了杂志。女生在这方面与生俱来就优于男生,她们的普通话都说得很标准,字正腔圆,而且一念起课文来,脱口而出就是普通话。而我们男生只有在老师强制要求“用普通话朗读课文”时,才会勉强使用夹生的普通话。

方凤霞念一句,便停下来,等我把这句写完,她才接着念下一句。她念一句需要一秒钟,我写一句需要一分钟,所以方凤霞一分钟里有五十九秒是沉默状态。我写着字,粉笔在黑板上唧唧复唧唧地响。这时候我想跟方凤霞说点什么,比如“谢谢你”或者别的什么,但我没说。我希望方凤霞跟我说点什么,然而她除了念杂志,就是沉默,最多在我写得胳膊酸了甩胳膊时问一句:用休息吗?

有了方凤霞的朗读,我的书写工作进行得顺利多了。正在我忘我地唧唧复唧唧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方凤霞说了一句,我喜欢你!

那一刻的感觉,犹如五雷轰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站在凳子上摇摇欲坠,但是我不敢回头,害怕她并没有站在我的身后。过了一会儿听到她说,这篇文章是不是不大合格呀?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她只是在念杂志,并不是对我表白,大脑渐渐恢复了思想,脸却烫起来。她说,后面的内容就更不合适了,你看过了吗?

我跳下凳子,疑惑地从她手里拿过杂志,粗略地把那篇文章浏览了一遍,确实不合适,那是一篇爱情小故事,从男孩对女孩说了“我喜欢你”以后,还有牵手,拥抱,接吻等描写。如果把这些写到黑板上,明天我们班就会成为名班,我就会成为名学生,至于苑巧莲能否成为名班主任,取决于她怎么善后。这娘们儿,她根本就是随手乱点的,可害苦我了!我愤愤地把杂志摔在课桌上,拿起板擦擦黑板,半晚上的辛苦前功尽弃。方凤霞说,你还要出吗?我想了想说,你重挑一篇吧。方凤霞就拿起那本杂志,一页一页地翻起来。我把黑板擦干净,方凤霞的文章也选了出来,是篇林清玄的散文。

出完板报,我腰酸背痛,而且口干舌燥,粉笔末堵着喉咙十分难受。我跳下凳子,说,谢谢你!方凤霞笑了笑,伸手进衣兜里摸了一会儿,手拿出来时,掌心里多了两块奶糖,她把它们递到我面前,说,给你两块糖,我姐的喜糖。我愣怔地望着她,端着两只沾满粉笔末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看我的手,将一颗奶糖剥去纸,猝不及防地放到我的嘴边。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迟疑了一下,像个傻子似的张开嘴,头向前一倾,将那颗奶糖吸入口中。我知道我的动作肯定笨拙滑稽,因为她笑了起来。她又把另一颗奶糖也剥出来,又递在我嘴边,“连这颗也吃了吧。”我觉得我应该吃得优雅一些,可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吃才能优雅,结果还是像个傻子似的张开嘴,头向前一倾,将糖块吸入口中。我轻轻蠕动着舌头,以使那两块奶糖的水分充分润泽我干涩的口腔,我觉得这样应该是不优雅的,但我想,如果嘴里含着两颗糖却一动不动的样子反而更像个傻子。

她笑着问我,甜不?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如果说甜,感觉很幼稚,小时候我妈经常问我这样无聊的问题,而我明知无聊还要认真地回答她说很甜,可我现在长大了。如果说不甜,显然是违心的。况且那两块奶糖在我的口腔里化出很多水,我感觉我只要一说话,那些水就会流出来,那样更不优雅,那时我全然忘记了是可以先把口腔里的水咽下去再说话的。我不知道我的样子到底有多可笑,反正方凤霞笑弯了腰,然后捂着嘴跑出了教室。

望着她的背影在门口消失,我才将口中的糖水咽了下去,咽得猛了,糖块一滑溜卡在喉咙上,憋出两行生泪,眼泪引发了我的悲伤,奶糖如此甜,你为何要吃生鸡蛋?

10

上了初三,原来初二的两个班合成了一个班。我、方凤霞、马锐平和史长存就成了同班同学。我们的新班主任熊灵十分看重方凤霞,想利用一年的时间,把方凤霞的学习提上来,为此她特意安排了我们班最爱学习的叶银瓶成为方凤霞的同学。

叶银瓶和方凤霞都是住校生,所以无论是正常上课还是晚自习,方凤霞的旁边总是坐着叶银瓶,我有些失落,又感到解脱。马锐平虽有不甘,却也无奈,好在他享有晚上和方凤霞在校外约会的权利,仅此一点,足以证明他独一无二的地位。

叶银瓶是个五讲四美的好学生,爱祖国,爱人民,爱老师,爱学习,深得老师们喜爱,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爱说话,不爱动,不爱玩,比较孤僻,比较无趣。他的学习时间全部用来学习,他的业余时间也全部用来学习。学习是他全部的人生意义。可是这个不解风情的好学生忽然有一天告诉我,他喜欢上了方凤霞。他真是色胆包天,竟敢和无人敢惹的马锐平抢女人。由此可知,“女人是祸水”说得一点没错。

叶银瓶说,方凤霞退学半年,功课荒废严重,熊灵看到她基础不错,又肯学,就对她挺重视,所以让他多帮助一下她。叶银瓶说,他开始对方凤霞只是一片赤诚之心,真心想把她的学习提上来,但天天和她朝夕相处,慢慢地就对她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真好,连吹出来的气都是香的。”

我醋意十足地说,是肉酱味还是生鸡蛋味?叶银瓶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是青草味。我嗤地一笑,说,她吃不到生鸡蛋吃开了青草?其时郁玲玲已因中考落榜回农村种地去了,再不能为马锐平源源不断地供应生鸡蛋了。叶银瓶说,别管这些,你就说,我该咋追她呢?我说,全班同学都知道,方凤霞正在和马锐平谈恋爱,你这是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呀!叶银瓶说,可是他们并没成啊。我说,咋才算成?熄灯以后跑出去约会,还不算成?说到这里,我忍不住一阵心痛,但是叶银瓶说,约会能证明什么,能证明她将来一定要嫁给他吗?

我无言以对,不由对叶银瓶产生了一丝怜悯之心,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他对男女之事简直一窍不通,我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小子,有志气,努力吧!叶银瓶说,努力我会,但追女生我不会,你有经验,你教教我,以后她要是送给我肉酱,咱俩一起吃。

我哪有什么经验啊,只是因为我哥的原因和方凤霞的关系有点特殊罢了,但我不能辜负叶银瓶的不耻下问,想了想说,你可以学学马锐平。叶银瓶一愣,旋即恍然大悟,双掌一击,“对呀,我可以送她生鸡蛋啊!”

叶银瓶不仅勤奋好学,而且做事雷厉风行,利用一个周末回家的机会,他果然拿来八颗生鸡蛋。据说他家不养鸡,他妈为给他凑齐这八颗生鸡蛋,跑遍了全村。而且从来不说谎话的叶银瓶骗了他妈,他说这八颗生鸡蛋是学校安排的“勤工俭学”。然而方凤霞并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几天后叶银瓶告诉我,方凤霞说她不吃生鸡蛋,她连熟鸡蛋也不吃,她对鸡蛋过敏。就这样,叶银瓶的爱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八颗滚光溜圆的生鸡蛋。

那年寒假我最后一个离开校园。其实每周放学,我基本上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校园。我有严重的物盲症,狭小的车库里挤着二三百辆自行车,挨挨挤挤,密密麻麻,中间连个过道也没,凭我的眼力想找到自己的自行车十分艰难,所以我索性让别人先找,剩下那辆没人要的,必是我的。

我走的时候,校园里已很空旷,我把板箱和铺盖捆扎在自行车的后架上,推着出了校门,这时我看到了方凤霞,她扶着自行车站在大门口,穿着那身红西服。我愣了一下,出于礼貌问了一声,你咋不走?她说,就走。她推着车子走过来,跟我并排着走。我们走过学校门口的林荫小道,走过操场,走上了黄渠边上的黄土路。我一直没说话,我希望她说一句话,然而她也没说。我不说话是因为我不知道她站在校门口是不是在特意等我。我们走到仙人桥跟前,要分别了,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是搜肠刮肚就是想不起该说什么,最后我说,那我走了。她笑了笑,骑上车向东走了。我看着她消失在路的拐弯处,才失魂落魄地推起自行车朝相反的方向走。

冬日的暖阳照耀着河蒲乡那条铺着碎石子的街道,自行车的车轮碾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两侧有些小饭馆和小商店,还有些摆摊的商贩,卖瓜子的,卖麻叶的,卖针头线脑的,修自行车的……我磨磨蹭蹭地走出那条街,正要骑上车,听到身后传来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回头看到是方凤霞。

她骑着车到了我跟前,跳下来,向我一伸手,说,我的瓶子呢?我问,什么瓶子?她好像有点生气,说,肉酱瓶子呀,你不给我了?我赶忙说,在呢在呢。肉酱吃完后,我把空瓶子洗干净,等着她来要,可她一直没来要,瓶子就一直放在我的板箱里。

我支好自行车,解开绑在后架上的绳索,先把铺盖卷抱到座位上,掏出钥匙打开板箱,拿出瓶子递给她。她接过瓶子,问,你会武功不?我惭愧地挠挠头,说,你看我这身体,像个会武功的人吗?她摇摇手中的空瓶子说,好好吃,你一个大男人,不要总等着苑老师保护你,我明年再给你带肉酱!我想拒绝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我想感谢她,嘴唇动了动,也发不出声。她把瓶子装进书包,心不在焉地看了看西沉的太阳,说,下学期,你能和我同桌吗?

我的心一阵乱跳,像在笼子里受了惊吓的鸟儿,左冲右突飞不出去。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你不是和叶银瓶同桌吗?她叹了口气,说,叶银瓶虽然能学,但反应很慢,其实和我是一样的人,我跟他同桌这么久,成绩没有提上来,反而还有些后退,所以我想换个环境,马上要中考了,我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提高自己的成绩。我想答应她,可是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发出声音来。她笑了笑,说,还是算了吧,我不能影响你中考。

她骑上车走出好远后,我才喃喃地说,不会影响。

11

那时那地的小学和初中校园,学生们中间流行着一种处理恩怨的特殊方式,就是在临近放假或毕业时打一假,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一般放假时解决小恩怨,毕业时解决大恩怨。说是打架其实不准确,一般来说,总是势力强的一方殴打势力弱的一方,后者基本无还手之力,或者不敢还手,除了惨叫,再无任何作为。打完之后,恩怨两清,各走各的。

一九九四年的春天,距离中考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候,马锐平就和他的几个小弟策划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复仇行动。他们全然不顾我们的存在,公然罗列着复仇对象,研究着战略战术,商讨着善后方案。那些被他们列为目标的人,各个宿舍都有,好学生和坏学生都有,该打的和不该打的都有。其后一段时间,校园里就经常能看到一些受了伤的学生,有的鼻青脸肿,有的瘸着胳膊拐着腿,老师问起,他们都说是自己不小心碰的,学生们却都心知肚明。即使有哪个好事者冒着被报复的风险把这些情况偷偷地反映给老师,而老师们在深入了解情况时,受害者却死活不敢承认是被谁打的,因为他们知道,假如承认了,必然会面临更严重的打击。马锐平他们不怕被老师打,不怕叫家长,不怕被开除,可以说是百毒不侵,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在那个法律缺失的年代,在大部分学生的认知里,他们几乎无所不能,尽管未必真的无所不能。

有天晚上熄灯后,马锐平忽然说,高三,咱俩的恩怨也该有个了断了吧。我吃了一惊,我以为上次他打过我就算完事了,没想到还有我的份儿。马锐平说,你是老子在河中最后要打的人,给你点自由,时间地点你定。我想,这个他最后要打的人,应该也是他最痛恨的人吧,毕竟夺妻之恨可以等同于杀父之仇,尽管我并没有真的夺他的“妻”。一个胆大的同学劝道,快算了,三年的同学,别伤了和气。马锐平骂道,滚你妈蛋,想好好活着,就别他妈的多事!又催促我,高三快说,时间地点,老子没那么多的耐性!

我想既然逃不脱,倒不如表现得豪迈一点,于是在心中选定了一个日期,“5月23号,”那个日期是星期一,就算受了伤,到了周五回家的时候也好得差不多了,不然自以为是的我妈一定会跑到学校里来闹的,对我来说,那是一件十分丢脸的事。然后我又说了地点:校外操场。我可不想让同学们看到我狼狈挨揍的场面。

确定了这个日子,我反倒坦然了,不害怕了,甚至还有那么点悲壮之感。到了那天,下了晚自习,我像往常一样地往宿舍走,马锐平和他的小弟在半路上截住了我,然后我默默地跟着他们翻出校墙,来到操场上。马锐平问我,你想咋打?我说随便。

那晚的月亮出奇的大,出奇的圆,出奇的亮,月光把夜空衬托出一片洁净的深蓝,把我们每个人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史长存忽然指着一个地方说,那是谁?我们一齐把目光投向那里,看到一个人缓缓向我们走来。他的手里捏着一支香烟,不时地放进嘴里吸一口,烟头的火光就亮一下。那人的脸正好迎着月光,等他走到离我们还有十来米时,我依稀认出,他好像是我哥。我觉得诧异,我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等他再走近些,我确认了,他就是我哥。

我哥走近我们,看了我一眼,问马锐平他们,你们这半夜三更在这干什么呢?马锐平问,你谁呀?我哥扔掉烟头,指指我说,他是我弟弟。马锐平嘁了一声,高三,你他妈的还请了外援,我以为你很有种呢!我说我没请,是他自己来的。马锐平点点头,说,行,请外援就请外援,你说咋来?我哥说,你说咋来就咋来?马锐平用食指指着我哥的鼻尖说,我和你单挑,如果我输了,我和高三的恩怨一笔勾销,如果你输了,你们兄弟俩就得给我们磕头认错。我哥说,好,全听你的。

我哥站着没动,是马锐平先动的手,他可不像我那样先摆个黄老邪的潇洒架式,他扑上去就是一拳,直击我哥的面部。我哥轻轻一闪,就闪开了,趁势抢上前去,双臂抱住马锐平的腰,再一抡,马锐平的整个身体就到了我哥的肩头,然后又一摔,马锐平就掉在了地上,摔了个五体投地。我看得心花怒放,差点叫出好来,马锐平的那几个小弟都惊呆了。

我哥并没有像马锐平平时打架那样,动不动就把对手按倒在地狂揍,我哥摔倒马锐平就住了手。马锐平挣扎着站起来,这回改用脚,一脚踹向我哥的小腹。我哥一侧身,躲开了马锐平的脚,同时伸出一只手兜起马锐平的腿,整个身体撞过去,马税平又摔了个四脚朝天。

史长存叫道,弟兄们,一起上啊!当先冲了过去。我哥提起一脚,直直地蹬了出去,正中史长存的小腹,史长存惨叫一声,躺倒在地上打滚。其他人还要上,马锐平吼道,别他妈的丢人现眼了!那几个小弟便没再上。马锐平站起来,走到我哥面前说,老子愿赌服输,以后绝不再找高三的麻烦。我哥说,那最好,你们也别打架了,打不出个输赢来。

马锐平说话算话,果然再没找过我的麻烦。那晚我哥帮我打完架就走了,我以为他回了家。周五下午我回到家却没看到我哥,我问我妈,我哥没回来?我妈说,没回来。我妈又说,说起你哥,你哥是不是找下对象了?有个挺漂亮的姑娘来过咱家,问我们要了你哥在县城的通信地址。我哦了一声,大概明白那晚我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河中的操场上了。

12

市郊的菜市场热闹非凡,来采购蔬菜的商贩和运输车辆络绎不绝。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在指挥着几个工人卸菜。他穿着一条短裤,上身赤裸着,古铜色的肌肉显示出他健硕的体魄;胸口纹着一条青龙,胳膊上也纹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戴着墨镜,单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拿着牙签剔着牙,一条腿在不安分地抖动着。片刻后,从远处走来一个很文气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黑框近视眼镜,肩上挎着包,穿着白T恤和蓝牛仔裤。他走到墨镜男几步远站定,两人对望了约一分钟,墨镜男把墨镜往下一拉,近视男把眼镜往上一推,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墨镜男摘掉墨镜,迎了上去,两只手亲热地握在一起。

“高三!”

“马锐平!”

马锐平请我喝酒,叫来他的老婆陪同。他老婆名叫方凤霞,她还像过去一样漂亮,只是微微有些发胖,现在是当地一所大学的声乐老师。看得出来两人的感情很好,马锐平会在喝酒的间隙猛地搂住方凤霞,在她的脸上亲一口。方凤霞羞红了脸,推开他骂道,老不正经,也不分个时候!我调侃道,哈哈哈,别装了,当年半夜跑出校外去约会也不嫌羞,现在反倒变成了纯情玉女。方凤霞挥起双拳就在马锐平的肩上和背上猛捣起来,“让你再给我造谣,害得我没脸见人,差点连书也念不成,王八蛋,还吃你的生鸡蛋,还吃你什么了?”马锐平的上半身伏在桌子上,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任由老婆打骂,“我要是不造谣,你早被别人抢走了,哪有我的份?”我问,那你隔三差五晚上跑出去干什么?马锐平说,偷鸡蛋啊!

两人打闹够了,方凤霞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尴尬,说,你们兄弟俩一文一武,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我干笑两声,指着马锐平说,跟他比差远了,他才是高手!方凤霞说,他算个屁,他就是只狡猾的老狐狸!又问我,你咋不带爱人一起回来?“我,我啊,我……”我吞吞吐吐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话,酒劲涌上来,方凤霞的笑脸在我的视线里慢慢地变得模糊,终于和周围的灯光融为了一体。我的眼前只有一片虚幻的白光。

我醉了。

版权声明:
作者:siwei
链接:https://www.techfm.club/p/44708.html
来源:TechFM
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THE END
分享
二维码
<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