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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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十期

梅岚左手托着右手的手肘，右手中指把唇瓣上的嫣红一点点地涂开，抹匀。镜子里，蛾眉，杏眼，鼻梁挺翘，唇娇红润，片刻，眉峰蹙起，眼波流转，鼻翼翕动，薄唇微启：“竞标是不是要结束了？结束了。”

镜子被她高高举起，又用力掷在地上，银花绽放，跪坐的身子摇摇晃晃。小腹抽痛，一股股热流倾泻，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她不由地松开了抠着床单的手。

春城公·安·中山区分局

“警察同志，金湾路人民医院出人命了。”一个急促的，特意压低的声音说道。

“喂，喂……”接线员的耳边只剩下盲音。

刑侦队长乔川带着两个助手火速赶往报案地点。路上被告知来电号码已经成为空号，定位确实是在人民医院附近。乔老大面沉如水。助手互相看看，到嘴边的国骂憋回去了，挤挤眼睛，抬抬下巴，无声地交流。

“都怎么想的，说说。”等信号灯时，乔川问。

小甲：“医患纠纷？咱们越界。”

小乙：“被诓着玩，咱们认了。”

小甲：“老大，不蒸馒头争口气。关系月底你的考核，管它啥性质，办它！”

小乙：“就这么着。直接堵住他们的嘴。”

绿灯亮起，乔川把油门一踩到底。

春城会议中心一号厅

宽幅荧幕中央，靛蓝色的柱形图，大红色的箭头，粗黑的阿拉伯数字后面紧跟的百分号圆圆润润。西装革履的修远正在侃侃而谈，志在必得的目光穿透眼镜片，在评委席众人的脸上来回流连。

“欣荣集团投标书的展示结束”，他的话音未落，热烈的掌声响起。各方媒体精英摩肩接踵，几欲上前，保安列队，迅速围起的人墙做了无声制止。他优雅地笑着，走下台阶，主动和领导以及同行们握手致谢。

热闹气氛在主持人幽默的话语里渐渐平息，他坐回自己的位置。参与评标的还有最后一家，外来的公司也想分羹？他一边擦着额头的细汗，一边摇头。

台上站着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身乳白色的唐装，气质儒雅风流，发音不十分标准，但语速很稳。修远在心中为其个人形象叫好。大屏幕上的数据慢慢地滚动，顾不上想这个，他的后背一点点僵直，眼睛闭上、睁开，重复了多次，对手的得房率和容积率与自己的预算相差零点二个百分点。怎么可能？血液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汗水绕过眼眶，兀自流下，嘴角的咸味让他的胃收缩。

男人弯腰致谢，会场里瞬间安静，然后就是嘁嘁喳喳地议论。他看见评委席上的市领导站起来，快步走上前，握住了男子的手。再然后许多人都站起来，除了掌声，还有叫好声。

尽管结果三日后才公示，但眼前的情形，修远知道自己团队的心血付诸东流，他的欣荣集团流标了。

春城欣荣集团大厦

办公区异常肃静。修远一脸晦败，大家默默地看着他。他想说“你们辛苦了”，可是嘴张开，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好摆摆手，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宽大的办公桌上除了电脑，就只有一个相框，他想发泄都没有趁手的东西。叹口气，他坐下，伸出手指在玻璃框上描摹妻子笑意盈盈的眉眼，自言自语：“岚岚，真有人把养老活动中心设计在园区里，楼间距调整，采光率增加。希望建筑公司还真是一匹黑马，高层的容积率不到4，赔不了但是绝对不赚钱。拉动本市的经济，难道靠外来的和尚念经？”

照片里的人好像在静静地听，修远心烦意乱，把相框重重地扣在桌子上。

门突然被大力推开，下一刻，他的衣领被揪住，人被拎起来，眼镜掉了，椅子倒了，后背撞在墙上。那人口鼻呼出的热气扑面，他呼吸艰难。

“乔川，你发的哪门子疯？”脊梁骨处传来的疼痛让修远的声音发颤，怒气的震慑力大打折扣。

“修远，你他妈的连畜生都不如！”狂吼使得门口聚集的人纷纷后退。

修远的右手抓住往自己脸上甩过来的手腕，“乔川，你他妈的说人话！”

两个男人的身高相差不多，修远的体型更健壮一些，他的手上用力，乔川吃痛，被揪着的衣领松动，修远借机用肩膀抗了一下，顺势把乔川的手扭在他的后背，反制成功。

没等他把气喘匀，乔川泄力，斜歪的身子靠在墙上，呜呜地哭起来。修远松开他，后退了一步，晃了两下才站稳。

乔川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哭声愈加撕心裂肺。

修远把椅子扶起来，坐着不动。乔川一向稳重，他俩很久没联系了，这样的失态究竟为何？任由他这么发泄不是不行，可是地方不对，实在不雅。

乔川猛然转身，大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猩红的眼睛瞪着修远，抽噎着说：“梅岚走了。”

“梅岚走了”修远重复，愣怔，俄而脸色大变，椅子再次倒地，乔川的后背和墙壁亲密接触。修远直接扼住他的脖子，“胡说！闭嘴！岚岚和朋友去滇南采风，昨晚还发信息预祝公司竞标成功呢！她怎么了？你说，你给我说明白！”

乔川毫不反抗，脸憋得青紫。有人抢上前，把修远拉扯开，乔川大口吸气。修远涕泪横流，“求求你啊，岚岚现在到底在哪？她开玩笑的，对不对？”

春城金湾路人民医院

梅岚平躺在床上，唇瓣弯弯，似笑非笑，仿佛好眠中。只要周围站着的人耐心等待，卷翘的睫毛稍动，她的眼睛自会睁开，而且里面一定会盛满狡黠的光。

房间里的光线一点点暗下来，姣好的面容模糊不清了。不知是谁带头的，哭声渐起，无法抑制的悲哀迅速地散开，冲进了茫茫夜色里。仲春的晚上凉风阵阵，窗子外的樱花花瓣儿纷纷扬扬。

“爸妈，我要报案。请你们理解。”修远攥紧拳头，沙哑的声音让室内的空气流动起来。

“我们出去说，不希望梅岚听到这些。”乔川准确地抓住梅父的手，拉着往外走。

梅父半抱着梅母的腰，哽咽道：“坚强些，找到真相，咱们让岚岚消消停停地走。”梅母趴在丈夫的怀里泣不成声。

走廊里的灯光惨白。梅母抓着门把手不松开，大颗大颗的泪珠争抢着掉落。乔川的额头青筋凸起，头一次看见自己尊敬的老师衣衫凌乱，形容枯憔，他的心火燃得极盛，火舌毕毕剥剥作响。

修远挽起衣袖，奔着哭丧脸的医生而去，医生和护士尖叫。

乔川拦下他，冷冷地说：“案子我接手了。你也是嫌疑人，配合调查。”无视修远的牙呲目裂，冲助手点点头，医生、护士和修远都被带走了。

乔川给两位老人深深地鞠躬：“老师，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吧。你们节哀，一定要保重身体，梅岚见不得你们这样。”

春城公·安·中山区分局

“昨天上午，她一个人来的，妇科专家诊轮值医生是我，她说做早孕检查。后来超声科紧急联系我，她是宫外孕，我们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尽快确定手术时间。可她说是来春城旅游，家属在外地，她已经联系过了，最快今天早上能到。

你们知道没有签字是不能手术的。她补充说自己即刻住院，以后没有生育需求，不差二十多个小时的等候，万一有意外，医院立刻手术的处置方案她接受。

她的情绪很激动，我们不能再刺激她。而且她是熊猫血，所以，我们一边给她办理住院手续，一边做应急准备。这个小护士，是我们安排，专门照顾她的。”医生的白大褂儿在藏蓝色的警服中间，视觉差让人心悸。

乔川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吱响，医生说完了也不敢抬头。沉默了一会，乔川对小护士尽量放缓声音，“别害怕，你就说说她都做了什么。”

小护士有些语无伦次。姐姐，她让我这么叫的。她一直在看照片，挺开心的，后来拉着我一起看。风景美，人也美。姐姐去过很多地方，她知道我的老家是婺源，就讲油菜花的故事，我都没听说过。午饭她没吃，睡了一会儿。醒来后，我推着她找护士长检查，她没有出血的征兆。

护士长问她家人什么时候到，她说这么大的事，肯定不能儿戏。既然老天不让她做妈妈，那她就养好身体，没有牵挂地去旅游。

姐姐笑起来真好看。晚饭她想吃鱼虾，可是第二天有手术。只能吃清淡的流食太亏了，她说早知道会这样，中午应该大吃一顿的。

夜间，我查病房，她睡得很熟。这么好的姐姐，我希望老天爷发发善心，平安渡过一晚，做完手术就好了。

今天早上她喊我，问可不可以去房间外面转一圈。她透过窗户看见了柳树，还有各种花。医院春天的景色是最美的，我愿意看姐姐笑，自然就陪她出去了。

姐姐偏偏就喜欢柳枝。她说去了那么多地方，最难忘的是路过一个小镇，路边栽种的全是柳树，“扶堤杨柳醉春烟”这句古诗写得一点都不夸张。她以后要去那里生活。

然后，我们医护人员交接班。等我再去病房，姐姐她，躺在地上，都是血。我……

小护士浑身哆嗦起来，缩在桌子角，眼睛直勾勾的。

乔川的拳头到底还是落在了医生的身上。医生呜嗷喊叫，躲闪着，钻到桌子底下，他不能和同事那样犯傻，吵嚷家属如何如何，最后被乔队长打断了肋骨。乔队长是一头发疯的豹子，死者和他的关系肯定不一般，院里摊上大事了。

乔川被局长拽到门口。他梗着脖子，手里被塞进一支点燃的烟，熟悉的尼古丁味道里有隐隐的血腥气，和他进到病房里闻到的一模一样。梅岚，默念这个名字，他的喉咙热火燎燎。

局长语重心长地说：“你和死者是同学，感情非浅，有情可原。可如果你再意气用事，见谁打谁，我也顶不住压力啊。要不你回避？我保证……”

“我保证冷静。”乔川眼里的哀伤让局长无话可说。乔川的手指放在烟头上，灼热感让他的呼吸慢慢地平稳了，明明暗暗的火星被他用手指掐灭，烟蒂被投进了垃圾桶。

修远见乔川进来，一句话脱口而出：“我和岚岚半年多没有夫妻生活了。”

乔川低吼：“你他妈的睁眼闭眼都是赚钱！梅岚眼瞎，才选了你。我后悔。”泪花从他闭着的眼眶里破裂而出。

修远在地上转圈，不无讽刺地说：“这时候说这个？你他妈的又好在哪！有本事，立刻、马上揪出凶手。岚岚的手机呢？怎么，刑侦英雄儿女情长，连最基本的常识都飞了？”

乔川终究没做到保证。修远倒在地上，用舌头舔舔自己嘴角，铁锈味儿神奇地中和了身体细胞的躁动，他不复刚才的痞子样，低声道：“甘区地皮的三分之一是咱们中学旧址。岚岚得知后，破天荒地要求我无论如何都要拍下来。她说多建几栋养老公寓，天南地北的、满头银发的同学成了邻居，互相陪伴，算是落叶归根，死也无憾。

她说去滇南，把少数民族风情的软装饰拍回来，五十六个名族大融合，新楼盘就是市里的独特风景。然后我俩就分工了，春节她是在丽江过的。

个把月前她被她妈电话召回春城，宽解了老人思女之苦，之后来公司找我。二十多个少数民族有代表性的装饰图片给我留下，还非要看制作中的标书。我俩为着楼层和采光还争论了一阵。她上心的事就格外坚持，我是第一次发现她对建筑工程也很专业。当时还说聘请她做公司的设计部长。她拒绝了，说这个心愿完成，就辞职，让我赞助她的新工作——环球旅游。

乔川，岚岚骨子里流露出来的那种优雅和魅力，你心里也明镜。我想她，留她，她用当晚的机票堵住我的嘴。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你心痛，我就好受吗？我们结婚十二年，被双方父母催生，我听见人家的孩子叫爸爸，抓心挠肝的。可是岚岚总说害怕，再等等。我知道你一直盯着我，你说我不够洁身自好吗？岚岚的死法，我，哎！”

修远盘腿坐在地上，西装皱皱巴巴，灰扑扑的，整张脸都挎着，红血丝几乎把白眼球包围了，一汪水在里面转啊转啊，挤挤挨挨地跳出来，并且有节奏地重复着。他仰起头，喉结动了几下，哀求：“乔川，我岳父岳母信任你。医院那边恨不得这件事没发生，警局这边，你能不能控制一下，两位老人要是知道怀孕另有隐情，咱们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乔川望着眼前狼狈不堪的男人，实在无法把他和媒体里光鲜亮丽的春城大亨修董联系在一起，更有别于十几年前和他叫板“你的职业注定你和岚岚无缘无分”的倜傥男儿。他想，修远的骄傲碎成了渣渣。自己同情他吗？不会。真相大白后，这个男人依旧优秀。

梅岚的手机里，像小护士说的一样，90%都是图片，有动态有静态、有景有物，有人有情。聊天记录，和父母的，和修远的，和同事朋友的，多是问候、告知行程的言词。她给修远的备注是“吾爱”。

乔川的手指蜷了蜷，他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她会有他的吗？如果有，他的备注要用什么呢？想起上学时她的促狭，会很有趣，也会让人意想不到的吧。

目光移开，乔川点了一支烟，烟气袅袅，她的行为对夫妻感情是背叛吗？她为什么撒谎不接受手术的安排呢？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念头？倘若没人报警，医院无法联系家属，她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原因何在？两支烟抽完，乔川还是没有头绪。

春城紫罗兰小镇

这是欣荣集团在本市的第一个楼盘，曾经获得过地区性设计大奖。到现在为止，修远在本市已经开发了六个大型综合性住宅区。不过，这里是修远和梅岚在本市唯一的个人房产，夫妻俩共有的情结是念旧。无论新楼盘有多少亮点，他们都不动心。

修远把自己埋在沙发垫子里。他没和乔川说的是，他有七成把握——岚岚自己放弃了生命。警方不介入的话，她的决绝就得逞了。女人心狠起来，无据可查无理可考。他修远可以发誓，自从认识梅岚，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哦，不，这次的流标事件“填补”了空白。

修远的思维发散开，希望建筑公司的构想也涉及了养老问题，这个正常，毕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可是，他们的思路怎么和夫妻俩相像呢？假如他放弃三分之一的利益，标书会比对方的出彩，对方上台怎么陈述呢？他们有另外一套备用的？或者，他们笃定胜局。欣荣的标书露底了？

修远腾地跃起，因力气过猛直接掉在地上。岚岚的消息原文字怎么说的？岚岚，你知道的，对不对？为什么？修远起了两次，先着地的右胯骨不敢用力，想到这里，他放弃起来的打算，趴在地上痛哭：梅岚，你活过来，我只问一句：你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

修远是在响个不停的门铃声中睁开眼睛的。似醒非醒，抬起头，屋子里的摆设模模糊糊，黑天还是白天？他有些恍惚。门铃唱了一遍又一遍，他双手撑地，屈腿，爬了两下，扶着沙发，慢慢地站起来，挪动脚步，门口呼叫机屏幕显示的是乔川的脸，时间是早上五点半。

他按了开门键，身体靠在入户门上。乔川手里提着方便袋，静静地看着修远，这么颓废，他不确定今早收到的消息是否要说出来。

修远闻到了豆腐脑的味道，心里刺痛。十二岁那年，他们在学校旁边的早餐摊儿上认识的，有小痞子闹事，梅岚小姑娘替店家打抱不平，被言语谩骂，不会反击，气得眼泪汪汪的。他和乔川是英雄救美，动起手来，要不是还有其他人帮忙，他俩会把自己搭进去。从那之后，三个人一起吃了五年的早餐。

他看出乔川也心仪梅岚。梅岚呢，对他俩的态度差不多。梅岚的父母亲都是中学的老师，教过他们。大三时，他敏感地发现老师对上警校的乔川特别客气，他着急了，直接和老师说要和梅岚交朋友，为了结婚而相处。两家父母很快见了面，他俩的关系公开了。然后，他才知道老人不想自己的女儿过提心吊胆的生活。他第一时间就去和乔川摊牌了，乔川没说什么，再没和他俩相聚过，婚礼也没来参加。

修远夺过袋子，一瘸一拐地来到厨房，找出碗筷，把早餐分成两份。乔川没客气，坐下来就吃。修远的心里一暖，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遂大块朵颐。吃完，乔川手脚麻利地把厨房收拾好。

修远拿出医药箱，翻找膏药。乔川拿过药盒，“过期了。”

修远尴尬：“不怎么疼，不用了。”

乔川问：“你这样，家里没有钟点工或者保姆？”

修远挑挑眉，“我什么样？岚岚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走动。”

乔川同样挑挑眉，“哦。”马上正色道：“你的助理朱丽娅，入职几年了？”

修远的脸色变了变：“两年。你干嘛提起她？”

“她跳楼了。事发地点是人民医院，梅岚住过的病房窗户下面，被发现时已经身亡，死亡时间凌晨三点左右。”

修远忘了自己的摔伤，激动地跳起来，大喊：“怎么会这样？岚岚和她根本不认识。”

“我们去警局。你，洗漱一下，换换衣服吧。”乔川拍拍修远的肩膀。

春城公·安·中山区分局

乔川把几张纸推过来，示意修远看看。

修远立刻认出来是朱丽娅的字，最后一轮面试，他被这个研究生刚毕业的女孩一手飘逸字体吸引，从而忽略了工作经验要求。朱丽娅行事谨慎，学习力强，没到半年就脱颖而出，用自己的实力报答了修远的知遇之恩。

修远越看越心惊。

梅岚和朱丽娅的关系非同一般。朱丽娅是梅岚从初中一直资助到大学的学生，每个月她都会准时收到梅阿姨打过来的生活费。得知她要报考首都的大学，梅阿姨又开始给她邮寄学习资料。她的学习成绩本来就好，这下如虎添翼，最后如愿地考入心仪的大学。等她办理好助学贷款，在学校开始勤工俭学后，就婉拒了梅阿姨的资助。但是这份大爱让她铭刻于心。她以梅阿姨为榜样，也资助起边远山区的孩子。

大二暑假她特意找到春城，想给梅阿姨一个惊喜。可是春城城市建设的速度飞快，梅阿姨留的地址根本找不到了。想到生活里永远地失去梅阿姨，她很难过，站在火车站久久不愿离去，失神中，装着证件和钱包的背包被拽走。人影憧憧，她无从追起，陌生人们冷漠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像当众被扒光了衣服一样的难堪，忍不住嚎啕大哭。

夜色渐深，她站在护城河的边上，看灯火通明，看行人匆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恨自己矜持，要是信多写几封，嘴巴甜一点，和阿姨聊聊家常，肯定不会这样。她身无分文，晚上街头空了，怎么办？

一筹莫展之际，她听见一个男人说：“小小年纪，有什么想不开的？活着，才有改变的可能。”

这人旁边还跟着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她的戒备心里放松了一点，试着说出了自己的遭遇，结果男人相信了。给她在附近找了旅店，支付了一个晚上的房费，并且约好第二天带她去办理临时证件，买车票，送她回学校。她才知道遇到的二人是上下级关系，男孩刚毕业，是男人的助理。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男人叫赵东，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举止谈吐均不凡，得知朱丽娅学的是企业管理，就安排她在假期来公司实习，支持她考研。来来往往中，赵东知道了朱丽娅的个人情况，他居然让朱丽娅直接参与希望建筑公司的运营。

看到这里，修远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了。

乔川拿出一张照片，指着右上角的人说：“他就是赵东。”

修远瞠目结舌。

“他是我们一个班的同学。”乔川苦笑。

修远把纸团起来，眼睛干巴巴地疼，疼的念头刚起，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疼。他有气无力地说：“你说重点吧。”

乔川接了一杯开水，修远双手紧紧抱着杯子。

“梅岚两年半前在古宁镇和赵东、朱丽娅偶遇。其实，当年梅岚和赵东是恋人。朱丽娅的日记里写‘柳树蓊郁，枝条漫舞，一对璧人，含情凝视，那一刻，我相信世上有爱情。’”

修远手里的杯子倾斜，水流过手背，留下了红色的印记。

“赵总经常玩失踪。不用猜，他是追着梅岚去旅行了。我研究生要毕业了，赵总却让我去春城。他说春城房地产行业的老大——欣荣集团招聘董事长助理，拿着他做好的简历，我喜忧参半。修远的格局大，诚实地说，赵总不及他。那么我就多向优秀的人学习吧。等回到希望集团，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

甘区的地块招标，我有幸成了筹备小组的一员。但是我忍着没和赵总讲。认识他快五年了，他于我，到底是什么身份呢？师长，领导，毋庸置疑。然后呢？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我赶紧打住。我不是梅岚，甚至和她一丁点儿相似的地方都没有。在她面前，一般女人都会相形见绌。有时候，我在想，厨房里的烟火气对她是一种亵渎吧。然而红颜易逝呐！

春节的时候，梅岚和赵总吵架了。我听见她说，让赵总放弃甘区的竞标。希望建筑公司也参加竞标，我怎么不知道？这么大的资金周转，赵总要做什么？民居不隔音，我把耳朵贴在墙上。梅岚头一次歇斯底里，她说春城第一实验中学有他们共同的回忆，在那里度过生命的最后阶段很有意义。她和修远都规划好了，建养老公寓。

我瘫坐在地上。老天在耍我！春城第一实验中学，梅阿姨的通信地址，她是梅岚吗？她和修总？她和赵总？关系乱的像家乡种的丝瓜瓜蔓。

赵总也火了，他问‘在你心里，我和修远哪一个重要’？梅岚说，她的合法丈夫是修远，赵东，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然后赵总大笑，厮打拉扯声，梅岚的尖叫声……

我彻底崩溃了。

梅岚怀孕了，赵总高兴极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梅岚回春城，我跟在她的后面。人民医院，没有孩子，她能心安理得地回到修总身边？记下了她的病房号，我要想办法和她见面。我和修总请假，说太累了，再说会场不需要我。修总痛快地答应，嘱咐我好好休息，他的意气风发让我差点儿把压在心里的话都抖落出来。

第二天早上，趁着医生护士交接班，我溜进病房。可是，一地的红，蜿蜒，流动，我逃走了。可是我鬼使神差地报了警。

回到欣荣大厦，我知道了会场的情况。赵总的标书和我无关。但是，修总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晃动。姓乔的警察把修总带走了，我看见修总桌子上的合影。梅岚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漂亮，不是容貌，而是浑身散发的幸福使然。

我无法面对这些变故。我的懦弱，犹豫，害了梅岚，更害了对我关怀备至的修总。我是罪人。”

乔川的语调没有起伏，机械地读完这些，不知所措。

修远完全成了木头人。

春城欣荣集团大厦

即便封锁了消息，还是有流言渐起。修远的妻子，热度不断攀升。

修远正在看乔川的调查结果。赵东的个人简历，希望建筑公司成立后的运行情况。还有他让乔川私下找法医对梅岚尸检。他的法律部门人员不能光拿工资不干活。

一切都紧锣密鼓地进行。

赵东看着律师函，额头的汗水频频。修远要起诉他，原因之一，虚报企业报表，连续两年的公司运营一目了然，根本不具备竞标的标准；原因之二，运用不正当手段，其目的是恶意竞争，员工不堪压力，自杀，后面是朱丽娅的日记摘抄复印件。

赵东不得不撤回标书。

最后官方的公示公布：欣荣集团取得了甘区地块的开发建筑权利。

就在赵东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修远以个人名义将他告上法庭，生意场上的竞争，累及妻子，赵东涉嫌强奸，证据确凿。舆论哗然！

局长用手指着乔川，“你牛。法理外有人情，考核，我没意见。”

乔川没想到案子就这样结束了。下班后，脱下警服，他约了修远。小酒馆，两人不言不语，连着干了三杯，然后一起离开。

路口，修远说：“干不动的时候别逞强。我这里随时欢迎你。”

乔川不置可否，挥挥手，离开。

修远把梅岚的骨灰安放在古宁镇。成排的柳树，一根根柔软细长的枝条，轻轻地拂过岸堤，河面上烟雾般的水汽飘渺，一切醉在这春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