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蔷薇花开，往事成烟
楔子
“王晓，你给我去死啊！滚啊！”相片被摔在地上，相框碎裂成渣。台灯和玩偶，撕碎的纸屑漫天飞舞，混合着田文文肆意横流的泪花，狼藉地散落在房间四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被纸屑覆盖的手机荧幕上，仍连通的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声音低沉着混杂哭腔。
瘫坐在地上转为静静流泪的田文文，从纸屑中翻出被砸坏保护膜一角的手机，静悄悄地举起来，望着窗外逐渐隐没的夕阳，嘶哑着说出一声，“祝你们幸福。”
当电话转为忙音，夜晚的黑渐渐覆盖了半边天空，蔓延着覆盖了她未干的眼泪和整个身形。田文文躺倒在地上，狼藉的房间，曾发过的疯癫，全都成为尘封的记忆。
1
“所以你就这样被果断地劈腿了？”牙牙问。
“其实，这种事情当然是酝酿来的，不可能是一次性突然爆发的，不过都过去了。”文文举起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
“你知道他后来去找的是谁吗？”
“谁知道呢？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婚宴和喜酒我也没吃到，你就算知道，也不要告诉我，年龄大了再树敌，蛮累的。”
“可是他根本没有结婚呐。”牙牙说。
文文举着茶杯的手僵在空气里。分手的那一天，删除了一切联系方式。高中同学都为他们这一对延续最久的爱恋以分开告终而惋惜。在那之后，有关他的一切，文文再也没听说过。
“她应该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吧。”文文突然开口。
“嗯？为什么？”
“他在电话里提起她的时候，声音温柔沉溺地让人心疼，我感觉，我才是那个打扰了他们的人。”文文的眼神陷入迷离。
“文文。”
“嗯？”
“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邀请你参加同学会。王晓答应也会来。”牙牙从腿上的包里掏出一张请柬，放在文文眼前。
“不带亲属？”
“对呀，不带你那口子，也不要带小的，就我们一个班的人。”牙牙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洁漂亮的小虎牙。文文想起来，牙牙就是那种为了中意的对象，能一个个拥抱全班的那类人。
当然去了。文文想着，昔日的时光突然之间冲进她的身体，好像岁月从未流失，从未走远，那些放肆狂妄，恋爱追梦的日子，全都会再次回来。
2
田文文在同学会上和大家干杯的时候，王晓才姗姗来迟，酒店的灯光迷乱着让人眩晕的光彩，嘈杂的招呼声打过，王晓坐下来，在田文文对面举起酒杯。
文文和牙牙相视一眼，挂着笑容和包括王晓在内的大家碰起酒杯。有几个同学没有来，但此时此刻，已是中年人的大家坐时光机重返往昔回忆的时刻。
许多开怀大笑的场景，许多尴尬极了的故事，大家好像忽视那些枯燥做题和失恋悲伤的片段，搜罗着令人欢笑的回忆，在酒桌上笑得东倒西歪。
王晓笑得克制内敛，文文看到他眼中流露的深深哀愁，还有鬓角微微泛白的发，一股悲伤的气流充塞进文文心里。
他不再是曾经那个狂傲的少年，那个能在别人遇到危难时赤手空拳闯入包围圈的少年了。
不知道，他找到自己的幸福没有。
田文文喝得头晕脑胀，离桌去外面走廊上吹风。一眼就看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下巴倚在交叠的双臂上，黑色外套的边角被风吹起，好像又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曾经少年模样。头脑发热般，文文冲动地走到他身旁，同样扒着栏杆看外面，停车场和人行道远方，有微闪的霓虹灯光。
二十多年前她也曾这样和王晓并肩倚在栏杆上，看着教学楼外面的鱼塘，假的荷花叶在塘面漂浮，不时鱼儿摆尾，扬起淡淡的水波。
“小文，对不起。”王晓意识到她的存在，突然说。
“没事，都过去了。只要你幸福，我也幸福，当初的选择，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文文眼眶突然发热，心中却叫嚣着保持平静。
“对，最好的选择。”王晓转头看向文文，眼中晶亮，随之转过脸去，遮掩颤抖的双唇和将要流泪的发红眼眶。
酒精起了作用，文文放声哭了起来。又一片压抑的哭泣声加入进来，王晓的眼泪也在流淌。
哭完清醒过来的文文，展开手中被塞入的信封，拆开读着信上的字迹，震惊之余又是泪流不止，王晓已经离开，但给她留下了延续十多年的疑问的解答。文文释怀地微笑，合掌对着星空默默祷告，将这份秘密留存在心底。
回到酒席，几乎所有曾经的同学都醉倒在酒桌，笑成一片，笑着笑着眼角就溢满了泪花，在酒精的作用下东倒西歪。文文知道，这桌上的每一个人，经历了同样一段时光然后各奔前程，各有各的人生故事和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一夜，聊着过往遗憾和欢笑，为逝去的光阴敬礼和干杯。
3.王晓的信
小文：
展信佳。对不起，我浪费了你人生最好的青春时光，二十年前是你二十四岁的生日，我却给了你重大的一击。但那之前的我，甚至都没能真正地认识自己。我把自己隐藏，不愿承认的一切，最终还是要去勇敢面对。这二十年来，我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也真正找到了自己原本的模样，我想如今唯一的遗憾，是我还欠你一个解释。
小文，你说第一次见到我，被我的勇敢深深吸引，你说我冲进人群的身影是世界上最酷的。
那个被欺负的学弟叫小词，他们之所以看他不顺眼，是因为他不仅喜欢粉色，而且最喜欢玫瑰和蔷薇，都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他当时高一，长得还很瘦小，被人出言辱骂，没有反击的余地，只是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所以我上去帮了他一把。就此我把他当弟弟。
你见到他的时候，也夸他是个可爱的男孩不是吗？
小词说他把我看做是目标，后来他也考上了和我一样的大学，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这件事我没有跟你说过，只是偶尔跟你提起和兄弟一起出去玩。
你在姐妹面前夸我绅士，夸我是真正喜欢你的灵魂而不是身体，因为我们出门，我从来没有对你做非分的事。那一阵子，我其实也对自己的自制力感到自豪。
但是小文，和小词出门打电玩还是做过山车的时候，我总是有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要对他做一些不该做的。那是第一次我发现自己和其他人不同，在某种方面。
我没有向任何人说，因为性取向是件太隐私的事情，而且我答应过你，要给你一辈子幸福的。我不能害了你，也害了小词。如果可以的话，我会一辈子隐瞒。
大学要毕业那一天，我对小词说，我要向文文求婚了。我们结伴去庆祝，喝到半途，小词哭了，他说为我感到高兴。我心里洋溢着要给你幸福的欣慰，同时也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尤其是小词祝福我的时候。
第二天是你生日，本想这一天给你惊喜，却听到小词割腕的消息。于是放下一切，心在绞痛，难以抑制，医生说差点就救不过来了，还好邻居发现得及时。
小词睁眼的那一刻，我心里高兴得发狂。那个时刻我发现，如果和你在一起，某一天听到小词死的消息，我的心会疼到死，我会发疯的。
而且他割腕，是为我要离开。
那一刻，我有了一个信念，我要永远守在小词身边。就算大家都说他有问题，就算他表现得不像常人，我都不想让他受到伤害，就像第一眼见他，就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为他解围。我想要永远保护他，我爱他，这就够了。
二十年了，小文。和小词在一起，很难，父母亲戚都把我们当成怪物，旅游时在酒店里别人对我们的眼光都充满疑虑，你知道吗，小文，每当我们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除了互相打气支持，我还想起你说的那句话，你说，祝我们幸福。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这么对我们祝福的人。我想有你的祝福，有小词在，什么样的困难我都能跨过去。
小文，我很幸福。我想，这才是我真正的人生，所以我不后悔。
本来没有想说这么多，只是这些年来所经历的，所感触的，有太多杂乱的思绪。
别了。
4
王晓回到家里，已是华灯隐没的深夜。
轻轻关上门道一句，“我回来了。”低沉的嗓音漂浮了一会又沉落。
“阿晓。”小词睡得迷糊之间含糊地招呼，王晓沉下了一颗心，躺在他身边，握住他略显冰凉的手，微笑着吻上小词眉间，然后沉入梦中，两人都把忧伤小心翼翼地吞在肚子里。
小词去世是在一个月后。
那天还是个阳光明媚的晴天，王晓坐在床边，握住小词的手。小词冲他笑，水亮的眼睛笑成一条细缝，“阿晓，别伤心。你让我的生命延续了二十年了。”
王晓抑制着悲伤，学生时代被欺负的小词，喜欢粉色蔷薇的小词，因为和别人不同，质疑自己的存在是不是一个错误。直到王晓出现，成了他生命中的一束光，小词变得相信自己生存的意义，开始努力活着。
“阿晓，我最终竟然不是死在自己手上，不是很搞笑吗？”小词嘴角扯成微笑的弧度，苍白的脸上，流下细密的汗珠。
“阿晓，你怎么不说话，你再不说话，我可要哭了。”
“行了，你别说了，喝点水，等你病好了，我们最后做一次旅行好不？”王晓说举起水杯。
小词推开王晓的手，“不要啦，我想吐了。其实死，并没有什么可怕，曾经走过无数鬼门关，最后一次是被你救起来的，我本来已经不怕了。咳咳，可是为什么一想到你，死亡就变得那么可怕，我怕把你留在世上，也怕你会为了我不想再活下去。”
王晓的身体突然一阵抽搐。
小词突然从床上直起身子来，“阿晓，你发誓好不好，发誓我走后，你一定要活到一百岁，咳咳咳咳，吃嘛嘛好，睡嘛嘛香，好不好？不要哭，发誓好不好。”
“好，我发誓，没有你在我肯定活得更开心，活到一百岁。”王晓举起一只手来，一边微笑着发誓，一边眼泪流下来。
小词满意地躺回去，“再见了。”闭着的眼角，流下一颗泪珠，爬过苍白的面颊，滴在枕头上。
王晓在小词的注视下微笑着。
小词也笑着，然后垂下了手臂。
“阿晓，我不想在医院了，我们回家吧，就我们两个，我只要你给我送行。”
“阿晓，你看，蔷薇开了，五月到了，又能去游泳了。”
“阿晓，去哪里都行啦，只要有你在。”
医院里小词苍白面孔，宽大的病服下面瘦削的身体，手腕上缠着绷带渗出血丝。
“学长...我...我对你也...”
“学长，没想到吧，我也考上这里了！”
那个叫小词的孩子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王晓低头伸出手去，把他拉到阳光里，让他空洞的眼中重现了光亮。学校的围墙上，蔷薇花瓣缓缓盛开。
小词没有声息以后，王晓把脸埋在手心，发出又像狂笑又像嚎哭的声音。
5
王晓整理小词的遗物时，发现一盒明信片，每一张的背面都是盛放的蔷薇花，是小词最喜欢的花。
这是他还高中时，在一个小店铺看到，顺手买来的明信片，连一个字都没写，就丢给了小词。小词倒是认认真真保存下来，每一张都写下了自己的话。
“我生而不同，他们说我不该活在世上，我就要活给他们看。”
“我要活得幸福，就要勇敢追。”
“我喜欢那个人，固执地不愿意放手。”
“我想和他考一个学校。”
“他交了女朋友，那我就做他最好的兄弟。”
“我的贪心越来越大，也许消失掉，才能不打扰他的幸福。”
王晓带着这盒明信片，去小词的墓上。黑白的相片也遮不住小词清秀可爱的脸庞。相片上他笑得很开心，没有人会再对小词指指点点，就因为他与普通人不同，那个极乐世界大概是美好的吧。
打火机点起，王晓在小词的墓前烧起了明信片。
“那么好看的明信片，烧了多可惜。”
听见人声的王晓转过头来，见田文文正偏着脑袋挂着恬静的笑看着他。
“因为有想要对他说的话，想传达给他。”
“那烧那么多，是怕他收不到吧。”田文文蹲下身子，撑着下巴和王晓并肩看着眼前墓碑上小词的笑脸。“他真的是个好孩子。”
“是啊。”王晓说。
两个人盯着烧起来的明信片，一点点化为灰烬，然后烟灰随着山上的风，被吹得四处撒落。
“如果我的儿子爱上了一个男孩，我会在背后支持他。”文文轻声说。
王晓的鼻头突然酸涩起来，眼泪顺着鼻梁滑到嘴唇上，“谢谢你，真的。”
一阵风吹过，卷起两人心中的涟漪。
二十多年前，那个瑟瑟发抖的男孩蹲在墙角，站着的少年转眼低头伸出手来，阳光撒在他们的头顶，墙角悄悄探头的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橘黄色的夕阳光线里，蔷薇花瓣绽放的围墙下面，三双眼睛都在发光。
这个初识的画面，改变了三个人的一生。
此刻的墓前，蔷薇花的种子被撒在小词墓前的草丛中，迎风招展的玫瑰身上带着刺，顽强地守护属于自己的美丽。
尾声
王晓在每一张被烧的明信片底部写下一样的话，“在那边保护好自己，等着我。”
有一张明信片他没有烧，而是珍藏起来，放在左边胸口的内袋，在这张明信片上，小词写的是这样一句话，“希望下一世我能成为一个不同的人，一个能和你光明正大相恋的人。”
王晓在下面添的话是，“你不需要为谁改变，世界会为你而变。”
共有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