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毛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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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找寻一个合适的字,我曾踌躇数月,从去年年底拖到现在才动笔;为了找寻一个合适的字,我曾翻遍字典,仍不敢肯定现在写下的这个字是否贴切。
我说的这个字就是“刺”,刺毛狗的“刺”。为了验证这个“刺”字是否贴切,我尝试了很多方法,生怕方言在普通话里没有对应的文字,生怕用字不当惹出笑话。在网上,我输入“刺毛狗”进行搜索,搜出来的句子虽然不多,但我发现这个字表达的意思和我找寻的字展现的是一个意思。尽管我认为有比“刺”这个字还能更准确表达的一个“cī”,但在没有找到更准确的表达之前,姑且用之。
字典上,“刺”多读四声。读四声时,有很强的穿透力,仿佛能体会到被刺入身体的钻心的痛。只有作拟声词时才读一声,比如刺刺地直冒火星。在我的家乡,刺毛狗的“刺”读一声,平平的滑过,不带一丝波澜,但自有一种俏皮蕴含在里面。这个“刺”,既有动词的呼之欲出,也有形容词的惟妙惟肖。说有动词的呼之欲出,是因为看到这个字眼前随即浮现头发胡乱立起、忽闪忽闪的样子;说有形容词的惟妙惟肖,是因为读完这个字头发的凌乱和随意的那种形象便扑面而来。这个“刺”字,非常传神,大有一字胜千言的勇猛。
“刺(cī)毛狗”是我们这边的常用语,不是说狗,也不是说狗毛,而是指小孩长且凌乱的头发。这三个字把小孩头发的特征说尽了。大人们这样说的时候往往微笑着,带着一种不显于外的喜悦,被称呼的小孩子也不会恼,咧着嘴会心一笑。
去年十二月中旬,被我们从老家接回来的迎迎完全当的上“刺毛狗”这三个字,也只有这三个字才能让所有见过她的人和没有见过她但听到我们这样称呼她的人引起共鸣。
出生伊始,迎迎就顶着一头长长的黑发。迎迎出生的时候很丑,皮肤皱巴巴的,被羊水泡过的头发湿漉漉的,像抹布一样贴在头上,但这一切丝毫掩饰不住她头发的光芒和我们满心的欢喜。她两侧的头发盖过了耳朵,后面的发梢伸到脖子半间。虽然黏糊糊的头发带着一股胎里羊水的味道,但是黑黑的头发像泛着亮光的芝麻。看着她的头发,我发出自嘲:幸亏不像我。我的欣喜和羡慕自有充足的理由,因为我的头发在多年前已经脱落,少的像沙漠里的泉水。我常年留着短发,以光头的形象示人。担心的不只是我一个,还有我老婆。迎迎出生前,老婆经常说:“别的什么跟你都行,但是头发千万别像你。如果头发像你,会把我愁死。”看着女儿的头发,我对老婆说:“这下你放心了吧!”老婆笑笑没说话。我知道,我俩心里的一块石头同时落地了。
护士给迎迎洗了澡。头发洗干净了,滑溜溜的,带着亮光,像马的鬃毛,也似一匹锦缎。迎迎慢慢长大了,头发也在长,还是那么黑,那么亮。
家乡风俗,婴儿出生一百天叫百露,要给婴儿剃头。婴儿出生后的第一次剃头,讲究颇多。头等要紧的是要找一个“全焕人”作剃头师傅。所谓“全焕人”是指没灾没病,无残无疾的人。县城里给婴儿剃头的师傅不过双手之数,有的活比较粗,有的不注意卫生,有的年岁太大、老眼昏花,也有哑巴师傅。我本不是讲究人,想着哪剃得好就去哪剃,但是经不住亲戚朋友的苦口婆心,说娃娃第一次剃头有讲究,一定要找一个“全焕人”,剃完第一次,以后那哪剃都行。为了迎迎,我只好讲究一次,我选了广播局院内的黄师傅为迎迎剃头。
除了剃头的师傅有讲究,剃头时也有讲究。谁家婴儿剃头,谁家准备东西。主家要准备新毛巾、新水盆,还要准备核桃、红枣,一角、五角和一元的硬币。剃头之前先洗头,把头发弄软,减轻剃刀过顶时的痛感。剃头师傅把水倒入新水盆,调好温度,主家把核桃、红枣和硬币放到新水盆里。剃头师傅把新毛巾投入盆里,蘸上水把婴儿的头发均匀抹湿,头发湿透了,开始剃头。剃头的时候,婴儿的头发不能完全剃光,两鬓、上额、两侧及后颈的头发都要留着。害怕全部剃光以后,发际线越长越下。
迎迎是二零一九年十二月最后一天出生的,白露是次年的四月九日。当天中午,母亲、妻子和我抱着迎迎进入广电局院子。正对大门的家属楼的一楼窗子上一张泛黄的纸上写着“剃头”两个字。我们在等同于店招的字的引导下进了单元门,敲开了东侧的老旧铁门。
黄师傅六十多岁,头发稀稀的,梳着背头,戴着一副黄边眼镜。黄师傅问:“东西带了没有,没有的话,在我这拿上。”母亲说:“都带了。”母亲把带囍字的红色水盆放到地上,把核桃、红枣、硬币放到盆里,又把一条雪白的毛巾丢进盆里。黄师傅在脸盆里倒上水,用手试了下,水有点烫,往盆里添了点凉水,又伸手试了一下,说好了。我抱着迎迎坐下,黄师傅拿起浸湿的毛巾在迎迎头上一圈圈抹着。头发湿透了,黄师傅拿起剃刀给迎迎剃头。一剃刀下去,迎迎的头发掉下去一大绺。“咔咔咔”几刀下去,迎迎头上一半的头发不见了。刚开始的时候,迎迎配合的挺好,不哭闹,伸着头安静的坐着;剃到后半程,迎迎闹开了,哭开了,在我怀里扭来扭去,怎么哄都不乖。母亲、妻子也上阵了,抓手的抓手,逗弄的逗弄。迎迎哭闹的稍缓了些,我告诉黄师傅快点剃。黄师傅剃的时候把迎迎的头皮刮破了一点,流了一点血,这下哭的更厉害了。还是黄师傅有经验,任你哭得天昏地暗,我自刷刷剃个不停。在哭声中,迎迎完成了第一次剃头。
那时我还不懂,我以为给婴儿剃头,跟大人剃头一样,要剃光。当黄师傅放下剃刀,说好了的时候,我还一脸迷惘地问:“这四周都没有剃完”。黄师傅说:“第一次剃头,边边上的头发要留着,不能全部剃光,不然以后头发要往下面长。”我才弄知道,还有这种讲究。
仔细想来,黄师傅的剃头技术也一般,不过占了个“全焕人”的便宜,找他剃头的人也挺多。论剃头的技术和麻利程度,还要数南街一个巷道里的哑巴夫妇。那两口子都是哑巴,在稍显偏僻的巷道口往里二十米处开了一家专为婴儿剃头的店。两口子配合的很默契,女的给婴儿洗头,男的给婴儿剃头。婴儿仿佛成了流水线上的产品,一个接一个的进去,又一个接一个出来,不同的是,进去的时候头发比较长,出来后都变成了光头。
迎迎第二次剃头和第三次剃头是在哑巴的店里剃的。二零二零年七月份,迎迎完成了第二次剃头。这次是我母亲和老婆带着迎迎去剃的,回来后老婆一个劲的夸哑巴的手艺。我看了一下,迎迎的头上没有碎发,整齐划一,倒存了去见识一番的想法。第三次剃头是什么时候,我忘记了,但是我记得我在场。我们去的时候店里在排队,有好几个娃娃排在前面,我们只好等着。哑巴的店面不大,也就十平米左右。女的烧水、潺水、试水温,给婴儿洗头。洗完头,家长抱着婴儿坐到凳子上。男的一手拿剃刀,一手扶住婴儿的脑袋,挥刀的幅度不大,但是动作麻利,节奏快,婴儿哭喊的也少,“嚓嚓”几下,大半个头就光了。用不上几分钟,一个头就剃完了。女的早已放好水,等着给剃完头的婴儿洗头。洗完擦干一晾,家长包好婴儿就走了。或许是剃过两次的缘故,或许是故地重来,轮到迎迎的时候,迎迎也没有哭闹,几下就剃完了。
对于第三次剃头,家人的意见很不统一。我、母亲和父亲的想法是多剃几次,这样以后头发长得多。妻子的想法则正好相反,妻子说迎迎头发本来多,再剃长得更多了,况且剃的越多,头发越硬。姑娘家头发硬了不好打理。架不住我们的软磨硬泡,妻子还是同意了,第三次给迎迎剃了一次光头。这次剃完以后,我也转移了阵线,和妻子站到了一个阵营里。我们都以为这是给迎迎剃的最后一次头,但不是的。
迎迎一岁多的时候,被我们送到了乡下的老家。周末,不加班,我和妻子回老家看迎迎,有时把迎迎接到县城里住上两天,到公园里玩,到游乐场里玩,到周边的农场、玫瑰谷里玩。有时周末要加班,两、三周才能回一次。有次,我和妻子回到家,迎迎跑出来迎我们。迎迎的头发被剪短了,像狗啃的,这边一个坑坑,那边一个窝窝,成了花头。我猜是父亲剪的,因为我小的时候,父亲给我也这样剪过。妻子埋怨开了,迎迎的头怎么弄成这样了。母亲讪讪地说迎迎头发长了,天气热,满头的汗。迎迎睡着的时候,她爷爷剪了一下。头发还没剪完,迎迎就醒了。醒来以后,死活不支,就成这样了。这样的发型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妻子尽管不乐意,但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再剃一次光头,让所有的头发在同一个长度上生长。为这事,妻子抱怨了好久,我只能赔笑。
迎迎的头发长得很快,但是要恢复到刚出生时的长度,还得费很多时间。二零二二年夏天,迎迎在老家呆着。我怕父亲又偷偷给迎迎剃头,每次回家,或者打电话的时候都要像老和尚念经似的念上几遍,让父亲不要给迎迎剪头发。
去年国庆节,我们去接迎迎,迎迎的头发已经蓄起来了,虽然没有恢复到出生时的长度,但已经回复了八分。国庆节最后一天,我和妻子又把迎迎送到老家。本来想每周周末去看迎迎,那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再次见到迎迎已经是二零二二年的十二月中旬了。国庆节后上了一个星期班,那一周的星期六早上加班,中午就被困在家里。居家隔离了半个月,单元门也不开。半个月之后,允许到楼下做核酸了。十一月四日,到县城西的健康驿站值守,到十二月四日才结束。在家休整了三天,就上班了。上了一周班,就到十二月中旬了。
十二月中旬的那个周末,我和妻子回老家去看迎迎。迎迎成了刺毛狗,成了地道的农村娃。迎迎的头发已经长得跟刚出生时一样长了,前面的头发长到眉毛下快接到眼睑了,两侧的头发盖住了半个耳朵,后面的头发长到脖子中间,在头后的窝窝里自然的拧成个小揪揪。头发乱蓬蓬的,像杂草;头顶上几绺头发支棱着,倔强的像头毛驴。头发有些黄,没了亮光。两个脸蛋红丢丢的,像大苹果。脸上起了粗皮,还有被风吹破的皮肤上结成的小小的痂。迎迎身上穿着厚厚的衣服,层层摞层层。看到这副造型,我笑了,而老婆则哭了。当天,我们把迎迎和母亲接到县城。
元旦前一天是迎迎的生日。老婆在元旦前给迎迎剪了个锅盖头。迎迎的头发剪得齐齐的,初看不习惯,感觉有点怪,越看越心疼。迎迎喜欢被我横抱着转圈圈,我抱着迎迎转圈圈的时候,迎迎的头发像水草一样飘起来,我又想到了她变成刺毛狗的样子。我对迎迎说说刺毛狗,迎迎则以哈哈的笑声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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