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百态|人生没有“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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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想,我所经历过的一切——不论好坏、正确错误、是否还保有清晰的记忆,也不论是见证、听闻、或者亲身经历——都在我的精神或身体上留下了或深或浅的烙印。它们都曾在某一个瞬间对我造成过巨大的影响,或改造,或解构,或升华;无论它们影响我的方式是什么,总之是影响过我,这才造就了今天的我。
而那些彻底改造过我的,是我曾短暂占有过“命名权”的存在们。
站在当下回观过去二十年的我,我确实感到很陌生,仿佛是透过一具与我同时生长的同样躯壳看一个陌生人的灵魂,找不到她和我到底有什么相似之处。莫非我的躯壳是量产的,或者那是平行时空里使用这个躯壳的另一个人?——也或者是我过分自恋,对过去的自己过于挑剔,才横挑鼻子竖挑眉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既然从灵魂上看不出什么相似之处,也只好从躯壳上“求同存异”了——好在无论她到底是不是我、我到底是不是我、我和她到底是谁,我们都毫无疑问的共享着这具躯壳——听起来像两只寄生虫在分享宿主(可能有点恶心,但这并非我的本意)。
从经历上看,我截至目前的人生阶段大体脉络还是清晰的,虽然大部分事情都已经忘记了,但我的人格是如何一步一步发展成今天这样,还是可以从亲友们的描述中可见一斑。
记忆的起点并非是清晰的,而是如盘古开天辟地一般,由混沌一体开始,逐渐沉淀、分层、解离。我原本漫无边界的、混沌的、本与天地意识混于一谈的灵魂从那些庞大的、混杂的、没有立场和评判的、属于沙漠、高原、草原和河流的那些原本源自大地的精神和记忆中剥离出来,不断缩小至我灵魂所占据的范围,直到被封印进一个密闭狭小但温暖的水域中,我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庞大——就那时我的全世界的大小而言,我的躯壳占据了这个全世界近90%的空间——我是这个空间的神,因而我可以命名它,我称它为“我的全世界”。
那时的记忆都是没有画面的,基本全都是一些来自远方的模糊不清的声音,鸟叫、蝉鸣、风铃,一个温柔的声音缓慢的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比之更加遥远的是一些清脆快乐的尖叫,伴随几串车轱辘声的远去,笑声也隐没了。
除了声音,就是温度和触感,是温暖和透着一层皮肉抚摸着我的手掌。
这样的记忆,是我能够安心在后来世界里生活的底气的根源。
突然有一天,伴随一阵粉红色的亮光,我离开了我的全世界,脱离了母亲的身体,我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对母亲的背叛,并且可以预计的是未来的不知多少年中,这样的背叛还会发生无数次,从出生的那一刻起,“背叛”就铺成了我人生的底色,这两个字将会写满我的功过薄。母亲想起我的第一次背叛可能还伴随着欣喜,但我想起时却只感到惋惜——仅为被我背叛了的全世界,我不再拥有它,就不再占有它的命名权,于是我把它真实的名字还给它——“妈妈的子宫”。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反而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雾,看不清摸不透,只有零星的记忆碎片会在纷杂的生活中一闪而过,稍纵即逝,难以捕捉,最大的映象就是总也填不满的、仿佛滔天洪水一般的饥饿感和寒冷,阳光下肆意飞舞的金色尘埃和“寂静的变化”让我感受到的巨大的孤独和寂寞——“寂静的变化”是我对时间的命名,至今我仍拥有它,因而我坚持自己对它的命名权。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开始探索这个世界。我在没有足够理智的年龄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不停试错,缩小自己的舒适范围,给自己划定边界——也可以理解为我逐渐形成了偏见:安全和危险、冷和热、饿和饱、要和不要、喜欢和不喜欢、可以和不可以。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它们承载的信息是什么——我都不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却自认知道它们承载的信息是什么,这难道不是一种偏见吗?
不过让我安安分分的承认那些是偏见也太抓马了,所以现在的我为当时的我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可是人和人、事和事、概念和概念,正是依赖这样的偏见、这样的边界才得以独立存在于世界上的呀。没有边界一切都是混淆的,猫可以是狗,我可以是妈妈,数学卷子上的分数可以是语文卷子上的分数。定义限制了万物,却也让事物可以明确的独立的存在于世界,是定义和边界给了它们自由。为了独立存在的自由而牺牲一点发散扩张的自由,总归应该是合理的,又怎么能说是偏见呢?”
在我的思想彻底清明、终于明白内外之分、物我有别之前,我的世界是混沌的,以至于很多事情我没有一点记忆。那时我不去批判,不去思考,也不去斗争,除了循序渐进地背叛母亲以外,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建立自己的偏见体系。
但为什么我会记不起来呢?也许是因为在那时我并不觉得我与这个世界有什么分别,因而我即世界,世界即我,我的灵魂也无限蔓延。我爱我自己,所以我可以坚定的说出“我爱世界”这样的话来,但事实上那时的我并不真的在乎除我以外的任何人(或者说我不认为我在乎),甚至我并不明确自己到底爱不爱父母、外公外婆、我的朋友或亲人,甚至“爱”是什么意思直到现在我也未曾勘破,我只是一片荒原,反映着土壤的贫瘠或者潜藏在沙石下的勃勃生机。
我是在逐渐剥离自己的过程中体会到情感的,随着安全区域逐步缩小,我的灵魂边界范围缩小,我才逐步感受到那些深刻的情感体验。我想那正是因为之前我爱世界,可世界太大了,因此没有多余的爱分给世界里的人。随着边界收敛,需要爱的范围缩小,我才有了多余的爱去爱身边的人,才能体验到真实的情感反馈。我从爱代表我自己的全世界变成了爱我自己的全世界,真正成为了一个人类,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但也伴随着惨痛的教训,真是可哀可叹,可哀可叹。
话归原题。
那些被我剥离出去的灵魂的碎片深深印刻在那些曾承载它们的物体或生命上。我不去想它们,一般也不会携带——况且失去的事物是无法携带的——但是它们深刻的印在我的价值观、情感和思维方式中,持续的对我的价值判断和价值选择施加影响。
剥离自己一部分灵魂的当时是不痛的,但欠的都是要还的,疼痛会在很久很久之后,久到我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这件事、完全忽略了它对我造成的影响时的某一个瞬间突然入侵我的安全区域,让我的心脏感受到微弱却绵长的、难以抑制的痛意。曾有人告诉我这是人的情感应激机制发挥作用,我有时认可有时不认可。
我占有着外婆的头发的使用权。我睡觉时右手总是会握成拳,而左手不会,无论睡前我如何操作我的右手,或塞到枕头下或压在背下,等我醒来时,右手一定呈拳状。我曾经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外婆告诉我,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带过我一段时间,可能因为怕被抛弃,睡觉时右手一定会死死攥住她的一缕头发 。哪怕后来长大了,我不再和她一起睡,我的右手也先于大脑记住了这个动作,成为了生理反射,无关记忆,它刻在肌肉和神经中——握住一缕曾经在这里的头发——虽然如今我不再握它,这缕头发也依旧存在于我的手心,每当有风穿过时,我就握住了它。
我占有着外公灵魂的一部分。七岁那年很疼我的外公离世,我没有哭,因为我意识不到何为死亡,只有“再也见不到了”这件事,让我不解且烦躁。在那时的我看来,只要想见又有什么见不到呢?为什么会见不到呢?是什么阻止我见他?为什么不能反抗让我们不能相见的那个东西!死亡?那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大家都在哭呢?他是去了哪里啊?很远很远的地方吗?如果真的很远,也许可以坐火车去找他啊?为什么要哭呢?
后来可能十岁左右,手很闲很喜欢逗孩子玩儿的大姨夫离世,我也没哭。因为我感受不到他对孩子逗弄中隐藏的喜爱和善意,在我看来,他就是个爱喝酒的大流氓,欺负小孩儿却笑得开心的大酒鬼。
于是站在送花灯的队伍里的我开心的笑着,浑浑噩噩的大人们在漫天的星子下、在大西北干燥的农村的沙土路上跟着队伍走着。大人们披着白色的布,听着丧仪唱经,人人手里捧着一盏白色的莲花灯,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星河。在根本听不懂的悠长且怪异的经文中,一个又一个的大人恍恍惚惚、慢慢悠悠地跟着前面那个人动着,像幽灵的队伍,而我在幽灵的队伍中随波逐流。但同样经常被他欺负的只大我一岁不到的表姐为什么会哭呢?她哭的好伤心,好伤心,让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也有点伤心,于是我问她为什么哭呢,明明他那样欺负你?她说:“因为再也见不到了。”
于是“死亡”=“再也见不到了”这样简单粗暴的等式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只是我不为“再也见不到”而伤心。因为我不明白啊,哪里见不到了呢?明明见得到啊,我身上就有外公的一部分啊,想见照照镜子不就见到了?
哪里就见不到了呢?我目之所及明明处处是他们的影子。
外公身前是村里的书记,为人廉洁、亲切厚道、忠实执着,是那一片都为人称赞的好官,年年都有人拿着空的对联纸和福纸来,爷爷来者不拒也不看人下菜碟,无论谁来都认真的写毛笔字;他的几个儿女,都有几分他的性格:大姨二姨都去做了老师,大姨忠实,二姨执着(二姨教英语,从十多岁教到几年前退休,是真正的老教师,三十余年的教龄,可以说是桃李繁茂,年年都有往年的学生打电话来感谢她当年不抛弃不放弃);小舅厚道,为人廉洁,我妈是老小,机敏些,但从来没有做过损人不利己的事。
正直、善良、执着、厚道是爷爷写在基因、写在习惯、写在言传身教里的品质,他把这些品质公平的分配给自己的儿女们,也分配给了他的孙辈,我和我的三个表姐们也都继承了他的品质——也许他也继承了自己的祖辈的品质。
我们占有着他的血脉,占有他的一部分灵魂,占有和他相处过的记忆,我们是他的延续。
他只是躯壳死去,被火焰封印在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和十寸立式照片里,但他的灵魂碎片住在我们的躯壳里,从未离去。
话虽如此,我也依旧习惯用“再也见不到了”去理解死亡。后来有一个人执着的问我什么是死亡,她想要从我嘴里得到一个答案。那个时候我已经懂了很多事,手落在键盘上还是下意识地去打这六个字,在想要发出去的当口却把这句话删除了。我绞尽脑汁应该如何回答那个执着的可爱的孩子,那些看过的书经典的概念和金句分明在我脑中盘旋,打字的时候却卡住了——我打不出来,我感到无力:文字应该如何去描述死亡呢?怎么能用一句话或者几句话、用一些表示某个含义的文字或词组去描述这样一个复杂、深刻、难以令人理解和认知的概念呢?一个概念应该如何被不了解它的群体所定义呢?没有一个经历过死亡的人可以把这种感受写下来为人们所知,那人们对这个概念的定义和理解不就完全依靠对它不明所以的人的揣测和推断么?
所以我最后只能打下这几个字:“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再也见不到了,彻底变成了我对死亡的全部理解,在那样的文字失效瞬间,只有这样平淡且直观的表述,才能温和而准确的描述这个概念所表达的现象。
后来那个执着于问我这个答案的人与我再也不见了,她还活着,我却只能当她死了,因为我们再也不见了。
我曾经占有过一只猫的命名权和陪伴权。我养过一只猫,后来他死了,有人劝我再养一只,我说不了,并不是因为伤心或者觉得找一个别的猫替代他很不公平(其实也有一点这个原因在)。我的猫以及他的死在我身上烙下的印为“责任”,我对我的猫是承担责任的,而且我应该对他承担无限责任,并且我只应对那一只独特的我所养过的猫承担责任。因为我曾在他身上投入心血,他承载着我的记忆和情感,所以严格来说,对他负责其实不过是对我自己曾经投入过的情感和一部分的我的灵魂负责,而非对另外一个独立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生命体负责,因为我并不认为他是我的朋友,我们是主从关系。他死之后我写了一封长信去怀念他,至今挂在我的QQ空间,因为我担心有一天我会忘记他,忘记我需要承担的这份责任,也担心有一天当我质疑我的记忆时居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我的记忆是真实的。
我丢过很多自己拥有过命名权的东西,笔、钥匙、玩具、钱,在我短暂的占有他们的支配权的时候,我认为我是他们的主人,但是要称这样的关系为“主物关系”,也太奇怪了,但如果称之为“从属”,又有点混淆感:为什么从属关系这四个字中从和属都更强调物而非强调主?为什么两个都强调物的字组合在一起却表示物和主的关系?如果“属”是指“归属权”,为什么“从”在“属”之前而非之后?
我认为我所占有的一切事物都是生命体,因此我那时管占有这些物品的关系叫做主从关系,甚至给他们取名字——丢了以后我就只能当他们死了——比如我的家门钥匙(我从五年级才有自己的家门钥匙),在我小学时《查理九世》很火,于是我给我的第一串钥匙取名查理一世,结果没到一个月查理一世就无了,于是就有了查理二世查理三世查理……巧的是我高中阶段丢的最后一把钥匙刚好是查理九世,于是上大学前我妈坚决让我给钥匙改个名字,从那以后我的钥匙改名为路易……(等丢到路易十六会改成别的名字,目前已经丢到路易八世了,下次改成拿破仑,这样只有7次机会给我丢)
在我生命中不告而别、猝然离去的那些人和物就构成了我全部的生死观,我明白了死是什么意思,在我还没明白生是什么意思时。
所幸现在我明白了,生是享受经历,生是创造回忆——为了迎接“再也见不到了”的那天的到来,死亡不是人生的终极命题,活才是。
大概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在一个寒冷的雪夜,我们的祖先围坐在火堆前取暖,为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到来的下一个太阳升起而担忧。他们时不时的聊聊天,但是因为语言和词汇还不发达,难以将自己深层次的感受和领悟传递给他人,也无法被他人所理解。这种不被他人理解、无法进行深层次交流的感受让祖先们感受到了深深的孤独和痛苦,于是他们只好把这种名为“生的渴望”的深刻情感体验写进基因,一代一代遗传下去。
我们的身体里住着前人灵魂的一部分,因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由当今的我们构成的这个世界,其实充斥着前人存在的痕迹。
所以不必担心“再也见不到了”,照照镜子,见见自己的祖辈,看看世界,寻觅前人的事业,远去的风会带去思念的声音,溪流会揩去感怀的泪水,而大地会记录一切, 待千百年后的人类考古,来发现当下的我们所留下的一切。
而失去的事物,也并没有消失,他们自有去处:丢失的钥匙们可能会被冶炼,融成新的钥匙再次被我买到;丢失的书和笔记本会变成新的纸张或书籍,自有人可以合理的使用它们;一时大意丢掉的贵重物品可能会被倒卖,以高昂价格买到它们的人会像我们刚得到它们时那样珍惜并爱护;花掉的钱流入其他人的口袋,从而进行下一次消费,而这一笔消费购买的商品税又被纳入国家税收,最终有一天流入国家的惠民项目,让我得以享受这个项目的便利;无意间浪费掉的时间,会变成经验教训、人生哲理、阅历,如溪流一般呈漩涡状汇入年轮,沉淀为人生的片段……
我们也是一些曾经同行的人失去的事物,不也好好的活在世界的角落?
他们自有去处,没有我们的照顾,也可以存在的很好,事物并不依赖关系而存在于世,人也不,历史也不,但他们依赖于记忆、灵魂和思念而存在。
离开了我们,事物只是如同他们曾经没有我们时那样静静的待在那里。而那些离去的人,像多年以前一样,坐在我们的记忆里,住在我们心里,等待着我们时不时的邀请他们来脑子里散散步。
给不能原谅自己丢失过物品、因虚度光阴而悔恨,和失去了亲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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