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人
“我今年28岁了,刚刚换了女朋友。理由很简单,我前女友,得癌症了。你想打我吗?不必了。我自己可以动手。我承认,从始至终都承认,我就是个烂人,彻头彻尾的烂人,但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做一个烂人比做一个好人容易多了……”
我在某网站上匿名发了一条帖子。很快遭到了无数网友的谩骂。他们说我不配谈爱,不配有女友,不配做人……但他们不知道。听到这些讥讽和辱骂我心里高兴多了。我的确不配谈爱,从我第一次穿上那双球鞋开始,我就知道了。
有人说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我相信这句话,十几年前就相信。
往回倒推十几年,请允许烂人也曾爱过一个姑娘。
那时的我还是一个中学生。我家就住在学校附近,骑车回到家用不了十几分钟。我放学回家必经的一个路口叫油榨胡同,那并不是一个胡同,为什么取这个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油榨胡同第二个路口,是我的命门,我喜欢的姑娘绝不能到那里去。
我是在楼道口遇见她的,那天我跟李铁去打热水,不是用壶是用桶,铁皮桶,银色的,我俩一前一后用一根木棒抬着,没水的时候也抬着,叮里咣啷响,我最不爱干这事儿,觉得不体面,走路上好像叫花子,但班里就几个男的,排一排班,隔三差五也就轮到我了,好在我跟李铁一组,他无所谓,大摇大摆地,有时候还要在半路上嘶吼几声,这么看来,我那点丢人也不算什么。
我经常跟在李铁后边儿,不是丢人的事儿让他冲锋陷阵,而是他喜欢走前边儿,说喜欢把控方向和速度的感觉。那天走着走着,我就觉得这方向变了,速度也慢了,好端端的大道他不走,偏往一教的楼道口去。
等我抬起头定睛一看,楼道里走出俩美女。这是李铁认为的,在我眼里,只看到了一个。她很高,很瘦,很白,有多白?白得发光,白得晃眼,白得她从我身边走过去,我的脑袋里就只剩下了一片白光。
我跟李铁说今天太阳挺大。他说傻逼,今天是个阴天。
没过多久,我们又遇上了,在我们班,在语文课上,她是转校生,不偏不倚刚好分配到了我旁边儿。因为我是语文课代表,座位是语文老师分的,老师说他看我老实,怕新同被有些不轨之徒带坏了,所以坐我旁边儿。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看了看东边儿的拐角,那里坐着从来不跟我们一起上晚自习的拽哥。
语文老师这种话,拽哥早就听烦了也听累了,全当耳旁风,听大家都笑了,他从书堆里探出一个头来,迷迷瞪瞪地朝新来的姑娘比了个心。大家又都笑了。只有那姑娘,看起来有点儿难为情。
他跟哪个女的都这样,你不用放心上。
你叫什么名字?
李芳子。
听起来有点不一样。
也没什么不一样,我妈在日本留过学。
我叫千颂,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这是我第一次跟他说话,后来我才发现,能跟她说话那是得了长相老实的便宜了。
由于是转校生,认识的人不多,她平时几乎很少说话,男生更是一概不搭理,也就我,能沾上一点仙气儿,接水带早点啥的,我都能干。得了交待的差事心里美滋滋的。我挺喜欢她的,而且是第一次觉得挺喜欢一个女孩儿。从前我眼里,男女都一样,都是兄弟。
跟她一起转过来的女孩儿分到了隔壁班,李铁老去找她。
我看他跑的那么勤,就知道那天打水的时候他为啥非往一教走。
晚上,我敲了敲床管问李铁是不是喜欢隔壁那个姑娘。他不承认。
他问我是不是喜欢李芳子。我也没承认,
隔天李铁又敲了敲床管,说你真不喜欢李芳子?
我说对。
他说,那我喜欢。
我急了,问他,你喜欢李芳子,天天找隔壁那女的干啥,你不是还说她好看?
你傻呀,我在班里跟李芳子说不上话,就得从她朋友那里找点消息。不然等仙女儿主动找我呢?不过也对,你又不用,李大美女倒是挺乐意跟你说话。
我没有再回复他,脑子里有点空,心里也有点儿烦,李铁是我最铁的哥们儿,要是这世界不分男女组夫妻,我俩能成白头偕老那一对儿,别的不说就是性格互补,而且品味相似。所以,看上同一个姑娘实在正常。
过了一会儿,李铁又敲了敲床管。很轻,力道轻得几乎让人听不到。
不让人睡啦?我问他。
你是自己睡不着吧,他说,你喜欢李芳子。
我没说话。
喜欢你就承认呗。磨磨唧唧。算什么爷们儿。我就是为了看看你底细。我觉得刘丽琴也不赖,就是名字不好听,接触多了感觉比李芳子温柔。
刘丽琴就是隔壁班的女孩儿,后来他俩真的在一块儿了。
从那以后,我喜欢李芳子这事儿就多了两个人知道。谈恋爱这事儿我不在行,李铁说我就是一个闷葫芦。
他也不住校了,天天送刘丽琴回家,说送,就是俩人一起骑车回家,李芳子也跟他俩一起。
他说,你喜欢李芳子,她家又不远你为啥不送她回家,一个姑娘十点多下晚自习回家多不安全。我现在跟刘丽琴在一起我就得一心一意,李芳子你该看就得看好了。
我说有理,那得看她同不同意。
他说同不同意你得问呀,你得快呀,不然再一早被别人截了胡。
果不其然,还没等我问,就有别人按捺不住了。是拽哥,坐在东边儿拐角的拽哥。
拽哥大名叫刘光晔,之所以叫拽哥,没别的,就一个字儿,拽。变成俩字儿就是,有钱。
拽哥家里多有钱我不知道,只是在这所纪律严明到染个头发都能被主任停课一周的学校,拽哥从来不上晚自习,而且次次都能直接跳过班主任拿到主任的假条,请假理由就堂而皇之地写着,心情不好,去拳馆打拳。每次都一样,拽哥每天都打拳,而且每天都心情不好,从他的假条上看就是这么个意思。
拽哥很拽,班里做肖像墙的时候,李铁问他要照片。他发了好大一张,有四分之三是他家里的奢华背景,还有球衣,球鞋,球鞋有一整面墙。他就在在那张照片的边缘。只露了个头。
李铁拿到那张照片就发到了我们几个男生的qq群,这傻逼玩意儿,装逼装到家了。大家也都跟着李铁骂,不过那个群里没有拽哥。
我们男生私下有好多活动都不带着拽哥,拽哥也知道。大家跟他的关系就是表面上不错,私底下凉凉。他也想跟我们往一块儿混,只不过每次刚要称兄道弟,他就端起来了,身上的衣服鞋子也都得让人知道知道价码。
李铁第一个看不惯他。他一开始装,李铁就头也不回地走,随时随地,从不给面子。总共没几个男的,除了我顾及一下他的感受耐心 听完,别人也就都跟着李铁走了。
所以,要说拽哥在这个集体里还能有那么一个男的算得上是关系不错,也就是我了。
其实我也不喜欢拽哥,但总觉得没必要像李铁一样不搭理人,拽哥再拽,也不过是爱装一下,没坏心思。
李铁知道我的想法后,第一个不答应。他跟我说,他那不是装,那是虚荣,我爸说了,这种东西能害死人。这种人啥事儿都能干。我看他那两条倒立的细眼就知道他憋不出什么好屁,我奶奶说了,这种面相不是好人。
我说,咋你家都是名人名言啊?
他说不信你就瞧着吧。
我跟拽哥真正打交道,就是因为李芳子,拽哥虽然对每个女的都得比心,但是对李芳子恨不得天天比。李芳子不爱搭理他,他就求着我跟他换座位,为了坐到李芳子旁边儿,晚自习也来上了。
我只跟他换过一次,他说他就静静地在旁边儿待一会儿,一句话不说。
他的确照做了,但李芳子对他的讨厌依然加深了很多倍,她从来就没跟我生过气,那天以后她跟我说,千颂你要是再敢跟李光晔换座位,咱俩以后也别说话了。
李芳子不喜欢拽哥,我挺高兴的,拽哥虽说在男生群里不受欢迎,但男的总共也没超过十个,剩下那乌泱泱的女生,喜欢拽哥的也大有人在,拽哥有钱,追女孩子一出手就是上千的香水儿,那时候,我一个月的生活费还不到五百。拽哥的前女友也挺多,追不到的还没出现过一个。也有女生喜欢矜持矜持的,到最后都还是从了。
到了李芳子这儿,拽哥虽说挨了几回怼,坐了几回冷板凳,但脸上还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李芳子对我说,她最讨厌拽哥这种人,天底下男人都没了,她也不会跟拽哥在一起。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拽哥放她桌斗里的香水,她交给了老师。拽哥送她的磁带,她放到了共享书架上,体育课上拽哥给她买的水,她原封不动攒了一箱,还给了拽哥。
不过拽哥也不放弃,还成天上赶着给她带早点,问她爱吃什么她说不知道,拽哥就把食堂九个窗口的早点一样买一份儿。
她说你要是不怕浪费钱,就继续,反正我不吃,你要是还算个人,就分给同学吃。
拽哥说,要分也是你来分。
我以为李芳子这一分就要动容了,没想到她说,你的东西干嘛我来分,你觉得我怕浪费,就得顺杆下,但你不知道你后边还站着教导主任吧。
李芳子真找了主任,主任嘴上训斥了拽哥一番,其实也没做处罚。不过,拽哥也算是死碰了一鼻子灰,从那以后就消停了。
李铁问我还没跟李芳子说送她回家的事儿呢?等我等得黄花菜都凉了。
我犹豫再三,问了一句,你家在哪,晚上回家远不。我不住校了,快高考了在家待着心里舒服。
我还没说完,李芳子就说,她家不远,离我家应该也不远,李铁跟她说了,她家跟我家顺道儿。
我听了她家的位置以后,确实觉得不远,但顺道儿这事儿是李铁自己说的。
她家在西边,我家在东边儿,过了油榨胡同就得分道扬镳了,不过要是为了送她,多远我都不觉得远。
我说,那我以后送你回家吧。天太黑了,李铁她俩又谈恋爱,你自己回去怪不安全的。
她说,行。
后来我就天天送李芳子回家,一来一回就快一个小时,我每天到家都得十一点。主要不是她家远,而是,我送她走,就一定不会走油榨胡同。我会迂回一下,从别的道走。
李铁知道了惊呼闷葫芦开窍了。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油榨胡同的第二个道口,藏着我的命门,李芳子不能去,但我得天天去。
后来李芳子经常会给我带一些远渡重洋过来的小玩意儿,有吃的有用的,说都是他家亲戚送的,她觉得我送她辛苦,就想着给我留着。
我问李铁,这是不是代表着李芳子不讨厌我,甚至也喜欢我。
李铁看着表说,这事儿啊不能猜,你得亲自问。你要是不敢,我可以先跟刘丽琴那儿给你打探打探消息,我还不知道你,脸比命重要。
我说行,靠谱,真兄弟,我要是女的我也嫁你。
他说你这不是快生日了吗,保准儿在你生日那天给你问出来。
那是我活到那么大第一次那么盼着过生日。而且就在那几天,市面儿上出了一双联名款球儿鞋,那双鞋在男生群里炸了锅。贵倒不是贼贵,但是是真好看,而且是限量发售,非得提前预定不成,我妈听我天天念叨,加上考试成绩不错就说无论如何也要给我买一双。那鞋说不贵,对于我家来说也真不便宜。
但既然我妈说了,我就只管答应,毕竟这么多些年,我也没得过什么像样的礼物。
也是巧了,我打电话问的时候,店员说只剩一双了,给我留着。
但不巧的是,我跟我妈在店里看见了拽哥,他也来买鞋,正跟店员理论呢,说他来了鞋也在为啥就不能卖他。店员说这双鞋有人订了,待我报出手机号,店员像见了救星,就是他,千颂对吧,这鞋订给他了。
我看了看拽哥又看了看他爸,拽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妈,我们四个人面面相觑。
拽哥完全没念及我是班里唯一一个愿意真的搭理他男的。非常霸道地让我把鞋让给他,我想这里面也有他喜欢李芳子不成的原因。总之就是很拽,异常得拽,他说这鞋不值几个钱,就是他家里那面墙不能少一双。他看中的东西,必须要搞到手。人和鞋都一样。
我看着他那两条倒立的细眼,想起了李铁的话,人和鞋?这已经不是一双鞋的较量了。
我很坚决的告诉他,鞋是我先订的,不让。绝对不让。
拽哥上来就抓住了我的衣领,我也没有示弱,揪住了他的头发,我俩脸对脸的时候,他的眼里冒着一种少见的凶狠。
我妈拽住了我,让我放开。他爸也拉住了他,让他算了。
我妈说,把鞋让给他吧。
我说为啥,她说,你爸后续的治疗费还指着那倒塌的厂子多发点呢。他爸管这块儿。
我爸出工伤了,已经好多年了,一直瘫在床上,厂子改革几乎都倒闭了,我妈也一并下岗了,他还是瘫着,等着厂里那点儿补偿。拽哥的爸就是负责这一块儿的厂领导,厂子倒了,大家都没饭碗了,他爸还是有油水可捞,去了总厂,自己偷着开了公司。用厂里的设备赚自己的钱,这是我妈跟我说的。
最后,我放弃了那双鞋,拽哥看着我笑了,哼了一声。我知道他想说我什么,无非就是怂货,烂人。
我没理他,跟着我妈回家了。我要过生日的事儿让李铁整得大家都知道了,平时跟同学相处的还算融洽,不得罪人,喜欢助人为乐,这种老好人的差事,我都干。也算得了好报,生日还没到班里就有好多同学给我送礼物。
李铁跟我说,这回生日你可得好好过一过,我问刘丽琴了,你的事儿,有戏,就等你生日的时候提啦,保准你过个终生难忘的生日。
李铁干啥都挺稳,说啥也都准,这一次又让他说准了,我确实过了一个终生难忘的生日。
在那之前,拽哥意外地找到了我,他站在楼道里,非常诚恳地跟我道了歉,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要过生日了,要是知道绝对不会跟你抢那双鞋。全班都在热热闹闹地跟你这儿说生日快乐,我觉得我好像被这个集体排除在外了,我平时是拽,得罪了不少人,就你还愿意跟我当朋友,我不希望因为一双鞋搞得这么不愉快,我跟你道歉了,对不起。
拽哥说完竟然跟我鞠了一躬,这时候李铁刚好路过,他斜着眼瞟了一眼拽哥,又看了看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赶紧把拽哥扶起来,我说没事儿,没那双鞋我也有别的鞋。
他说不行,他过意不去,本想给我再买双新的,但那鞋确实是限量款,到处买不到,我要是真原谅他了,就收下他手里的那双,他总共也没穿过几次。算他给我赔礼,我说行,但钱我一定给他。
隔天他把鞋拿来了,很不好意思地说,虽然没穿过几次,但是踢起一块儿皮,我一看确实是那样。
他说这样他再收我钱,他就太不地道了,传出去就更没人搭理他了,我要是真拿他当朋友他的就是我的,钱不用给。
我说,行,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也给你买礼物。
他说行,一言为定,这个班里还没人主动给他买过礼物。
鞋你一定要穿啊,不穿就是看不起我拽哥。
拽哥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但那天他自己叫了自己。
生日那天我穿上了拽哥那双鞋,确实是旧了些,但我挺高兴的。从小到大自己喜欢的东西很少有真的得到的,这鞋算一样,如果不出意外,李芳子也算。
只不过,那天我刚一进教室,就感觉到了一种异常,拽哥坐在最后一排的桌子上,还有几个别的班的男的,还有我们班的男的他们正往讲台上看,李铁昂着头也站在里面。
拽哥的脸上有一种古怪的笑,看我进来了,往我的脚上指了指,
看见了吧?我说的没错吧。
李铁,我没说错吧?你不是牛吗?输了?愿赌服输,自扇耳光吧,扇狠一点儿,别让我亲自动手。
李铁二话没说照着自己的脸就是一记耳光,你赢了。
那几个男的哗得笑了。走啦走啦,早知道他是个怂货。
李铁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那眼神好像在说,从今以后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我们班的其他男生,也都一脸看不上的表情,各自回到了座位上。
李芳子也来了,她也没说话。一节课,李芳子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下课以后,一个好事的男生跑过来问我,你为啥穿人家不要的鞋,还当宝贝供着。
我在一瞬间彻底明白了这件事儿,我再想去解释,鞋子就穿在我脚上,连李铁都不相信,我又能跟谁说得清呢。
我要是说这是拽哥给我赔礼道歉用的你信吗?
赔礼道歉?赔礼道歉这么贵的鞋,你就收啊。钱也不给啊?
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解释不清楚的东西。我再怎么解释,也会有人按照他们的理解去想。
加上外班那几个男生的造谣,很快我就在年级里出了名。
我为了得到一双贵鞋,穿拽哥剩下的,脸都不要了。
总有不间断的人,熟的不熟的跑来问我,问我是咋想的,我的解释几乎等于没解释。他们不相信拽哥能做出给人赔礼道歉的事,其实我也不应该相信。
李芳子没理我,我也没理她,因为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或许没必要了。我跟老师申请了换座位,坐到最后一排去,那样能安静读书。然后找到刘丽琴,让她晚上带着点儿李芳子,别光顾着跟李铁谈恋爱。
刘丽琴说,你这么关心李芳子,为啥不送她了,因为鞋的事儿吗?
刘丽琴也知道了。她说,李芳子说,她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她想要一个解释。
我说没什么可解释的,相信你们所看见的就对了。
班里男生从那以后就分成了三派,我一派,拽哥一派,其余男生一派,大家认为我跟拽哥各自为营,不过是因为拽哥揭穿了我的丑态。
比起拽哥,他们更看不起我。
拽哥见我从李芳子旁边儿搬走,就又开始骚扰李芳子,李芳子还是像从前一样不理他,不过有一次拽哥喝了酒,摸了一下李芳子的脸。这事儿闹得很不愉快。年级主任也不怎么管,我想没有人比我更不愉快了。
李铁破天荒地在楼道里跟我说了一句话,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
我没理他。
因为我没办法再出现在李芳子身边,第二天,李芳子把我叫到了小花园,他跟我说,拽哥跟她表白了,包了步行街上一个电视墙。忏悔加表白,说他是真的太喜欢李芳子了。
李芳子说,她就问我一句话,那双鞋到底是不是拽哥的。
我说是,
她说,你为啥要穿他穿剩下的鞋?
我说,因为贵。
李芳子哭了。因为贵?千颂,是真的吗?
我说,千真万确。
她说也对,这么看来,拽哥倒是有一份救济人的好心肠。
你喜欢我吗?她好像还不死心。
我说,不喜欢。原来也没喜欢过,拽哥倒是喜欢你,你可以回头看看他,能给你买九份早点的人不是我。
李芳子看着我,几乎是凝视,泪眼中说了一句话,千颂,你就是个烂人。
后来,李芳子没能幸免,成了拽哥的女朋友,我又想起了拽哥那个笑,势在必得的笑,他要的东西都必须搞到,人和鞋都一样。
我以为到了这一步,我把剩下的时间熬完就算了,但是事情远远比我想得还要复杂,拽哥很快就把李芳子甩了。他们说,拽哥拉着李芳子出去喝酒,俩人过了一夜,回来就把李芳子甩了。谣言在学校传得到处都是。
李芳子的座位空了,有好几天没来上学。
那天,拽哥站在大门口,对着我笑了,笑容里有一种凶狠,怂货,烂人,垃圾,我看见了他的口型。
晚上,我在学校门口把拽哥拉住,他说你想干啥。
我把他拖到附近的巷子里。
又是这条巷,他说。
是的,他已经是第二次被我拖进那条巷子了。上一次是因为,他摸了一下李芳子的脸。
也就是上一次交手,我才发现,天天练拳的他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那天我仅仅用了三成力他就倒在了地上。
我抓起他的领子把他按在墙上。
他说,你打吧,我肯定是打不过你,不过你赔得起医药费就行,反正得不到李芳子,我活着也没意思,你要是打死我算成全我了。
我说,那你就去死吧。
他说,怎么,你这么喜欢李芳子吗?还想跟人家在一起吗?我昨天路过油榨胡同第二个巷口了。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又给了他一拳。
最后一拳了啊。我知道你有种,不怕人知道,但是李芳子知道吗?你也不怕吗?不怕你就往这儿打?
他把脸怼在我的拳头上。打吧,使点劲儿。
我放下了拳头。
他说,我会对李芳子好的,我是真的喜欢她。她跟我比跟你强多了。李芳子家里是市里的高干,就算你俩好了又能咋?路过油榨胡同娶她进门儿?今天咱俩算是两拳泯恩仇了。
所以那天,我放过了他。但第二次进到那条窄巷,他再想逃脱是不可能了。
我用了全身的力气照着脸给了他一拳,他捂着脸,喊着牙掉了,一边儿打电话一边儿说你这傻逼玩儿真的,为了一个女人你至于拼命吗?不就是睡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当她是圣母玛利亚呢。
我把他扑倒在地上,大耳光子抽上去,只想让他的烂嘴被打的说不出话来。
不一会儿,那几个外班的男的也进了巷子。他们把我包围了起来,拽哥躺在地上嗷嗷乱叫。
打死他,打死他我赔,我爸有的是钱。
黑暗中我看见了路口的一个人影,在三个人的包围圈里若隐若现。
是李铁,他抄写那根抬水的木棒来了。
都他妈的给我滚开。谁敢动我兄弟?我今天抡死他。
三对二我们在黑暗中厮打起来,偶尔有大车的灯光照进来,但都没发现我们。
好在,第二天,我们都没死,只是一个个站在了教导处外面儿的楼道里。
我跟李铁由于寻衅滋事,手持器械,被学校记了大过,停课一个月。那时候离高考已经不剩几个月了。
拽哥由于是受害人,没有记过,只是停课一周。
走出教导处的时候,拽哥又对我笑了笑,怂货,烂人,垃圾。他用口型说道。
我正要追出去,李铁拉住了我,算了,再有一次,咱俩就要被开除了。没几个月了,跟这种小人,没啥好纠缠的。
那时我就忽然想到一件事,人活在这个世上还是要有一点掌控力的,钱也好,权也好。就像李铁说的,他喜欢走前面儿,可以掌控速度和方向。
李芳子再也没来过学校,在离高考为数不多的时间里,她又换了一所学校。
她没有跟我联系,没有跟李铁联系,连刘丽琴也没有她的消息。她就这样带着我人生中一段宝贵的时光彻底消失了。
没有了李芳子,我就不再绕路了,从前都是绕路把她送回家,然后再到油榨胡同第二个路口,帮我妈收摊儿,那个路口几乎是所有人放学的必经之路,有很多卖夜宵的在那里等学生放学,我妈就在第二个路口,卖鸡蛋灌饼。她身体不好,腰直不起来,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弯着腰一拐一拐的,在嫁给我爸那年就已经是那样了。我爸说她原来是个女文青,有文化人也漂亮,后来因为谈恋爱家里不同意,一夜之间烙下病了,最后只能嫁给我爸,我家有很多书,不过后来赶上下岗和我爸工伤,她也没再读,都给我读了,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她的过错。身体有问题不是,下岗卖鸡蛋灌饼也不是。所以我必须要每天去帮她收摊儿,因为我是她唯一的支柱。如果不去,我会难受。但请原谅我,带着李芳子时候,还是绕过了那个路口。
高考放榜那天,我又遇到了拽哥,毫无疑问拽哥一无所获。
考上大学啦?拽哥笑了笑。
我在这里等着你。拽哥还是一脸志在必得的样子。
往后的年月里,我都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再对任何人心动。因为在那些推着鸡蛋灌饼小车跟我妈回家的路上,有时我自己竟然也会想不清,我到底是为什么穿了拽哥那双鞋?因为贵?那是我对李芳子的回答。
24岁那年,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收入,我租住在大学附近的房子里,追猫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儿,名字叫千叶,她把我的猫画进了画里。那只猫是那么自由,那么自信,像有一个自己的小世界。
她跟我说,每个人都有应该有自己的小世界。我说我呢?她说你也有。
那时候我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但最后,我还是跟她分手了,不是因为不爱,也不是因为她不好,而是我的人生,本身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并没给足我时间停靠。
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叫王美丽,他爸说有一个公司在招副总,跟我的条件正合适,那时我已经辞职一个月了,为什么辞职?因为我在公司里遇见了拽哥。他又对我笑了笑。他说,我早说过了,在这里等你。
我看见拽哥的笑,总以为是人生在拿我开玩笑。他好像在说着,怂货,烂人,垃圾。永远是垃圾。永远。
我跟千叶分手那天,她把一个信封扔在桌上,我还没来得及看,就被猫叼走了。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在猫窝里发现那个信封。只写着胃癌,没写名字,那是千叶的吗?可能不是吧,我犹豫了一下,又把它放了回去。
后来我听说拽哥他爸被查了,他也跟着遭了殃,但同学聚会时,他还是去了,嬉皮笑脸地给大家发名片,让大家多照顾他那不入流的小生意。他也给我发了,很多人都给我发了。
那天所有人都喝多了,临走了,我单独叫住了拽哥,我把他拖到一条巷子里,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他说你有病啊,混得好了就不把别人当人了?
我对着他笑了笑,我说,怂货,垃圾,烂人。
我的声音飘荡在夜里,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只有我知道,那句话我不是说给拽哥的,而是说给我自己。我是个烂人,从头到尾都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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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icheng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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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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