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海滨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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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狭小的空间，两张高低床铺，方言拖着行李箱，侧身走了进去，他将行李箱塞进了下铺的床底，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他买的上铺。

这是他第一次坐这种卧铺的火车，前一天他就在吐槽火车竟然比高铁还贵，但无奈高铁票被抢光了，此刻这个小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这让他的心里尚有一丝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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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试图闭上眼睛睡会，但外面走廊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实在太扰人，而且穿着外衣睡觉实在是不舒服。于是他决定起身去关紧车厢门，然后脱下外衣睡觉。

他的手刚摸到车门，车门却从外面被推开了，开门的是个戴着黄色鸭舌帽的女生，帽沿压得很低。方言有些讶异，连忙侧身让出路：“你……是这个车厢吗？”

女生一边放行李，一边道：“对呀，我也是上铺。”很显然，她看到了他睡过的上铺被子是乱的。

方言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不好意思，我第一次坐这种车，不知道男女可以在同一个车厢……”

女生摘下鸭舌帽，莞尔一笑道：“高铁又快又便宜，就是经常难买到票，卧铺车贵一点，好处就是可以睡一觉！”

方言咧着嘴佯装在笑，那意思仿佛在说：“这怎么睡得着呢？”

火车缓缓开动，车厢内微微摇晃。下铺一直没有乘客，所以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女生将鸭舌帽挂在床头，坐在床上盘起了长发，方言不自觉地看着她，他发现她头发很顺滑，皮肤很白皙，长得很漂亮。

女生突然望向他，忍不住笑道：“你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那关灯咯？”

方言连忙回避目光，匆忙道：“好，好！”

灯关了，眼前却不是一片漆黑，窗外的路灯透过车窗的薄纱，车厢内可借到一些光亮。

方言打了个哈欠，再次闭上双眼试图睡觉，可是他依然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你要实在睡不着的话，我们就聊会天吧！”女生忽然道。

“好呀！”方言愉快道：“你是要去哪里呀？”这个问题一直在他心里酝酿，现在终于问了出来。

女生道：“海滨小镇！”

方言有些激动：“这么巧，我也是去那！”

女生道：“噢！你去小镇干嘛？”

方言不假思索：“我就是去玩，从来没有去过，听说很好玩，你呢？”

女生迟疑了一下，稍显低落道：“我男朋友一直在那，我去看他……额……”说出这句话，她似乎有些后悔。

方言只“哦”了一声，女生连忙转移话题：“小镇有一条街叫云水街，街上有一间小酒吧，晚上还有魔术表演，值得去看一看！”

方言用手枕着后脑，漫不经心地说了一个字：“好！”

火车摇摇晃晃，二人再没有交谈，他恍惚中像是睡着了，待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侧身一看，女生还半坐在床上，手机的屏幕散发微微光亮。

“你还没睡呢？”方言脱口而出。

女生道：“我还不太睡得着！”

方言仿佛也没了睡意，他揉了揉眼睛：“我忘了问你的名字，我叫方言，正方形的方，言不由衷的言！”

女生的眼睛依旧盯着手机屏幕：“我姓荆，叫如一，负荆请罪的荆，始终如一的如一！”

方言略作沉吟道：“荆如一，很好听的名字！”

荆如一微微摇头：“过奖了，我倒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

方言忍不住笑了：“我的名字经常被人取笑！”

荆如一问：“笑你什么？”

方言苦笑：“他们说方言的意思就是土话！”

“哈哈！”荆如一第一次笑出声来。

随后他们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只不过这一夜的话语中，她再也没有提及她的男朋友。

次日清晨，一抹初夏的阳光透窗而入。

列车员先是敲了敲，随后拉开车厢门：“海滨快到了，海滨快到了，快到了啊！”

见二人已经醒来，便转身离开。

荆如一早已拔下充电器的插头，收拾好了行李，戴好了鸭舌帽，坐在了下铺。

方言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用一种慵懒的声音道：“你的精神真好！”

荆如一只笑了笑，方言连忙起床，收拾行李。

列车的速度越来越缓，眼看就要停下，乘客们都挤在车门处，等待着下车。

荆如一忽然道：“加个微信吧！”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微信二维码名片，方言扫了她的二维码，加上了微信。此时火车已经到站，二人同行至出站口，然后挥手告别。

方言找了个民宿，放下行李，洗个澡，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走在一尘不染的街上，呼吸着海滨小镇咸湿的空气。

他要去的第一站是海边，据说每个第一次来海滨小镇的人第一站都会选择这里。

海风是轻柔的，平缓的海浪轻轻抚摸着沙滩，阳光下的海鸥飞得很低，仿佛是在和海水低语，方言要了一杯带冰的橙汁，自如地躺在阳光下晒日光浴。

“没有想到你也在这里！”尽管他戴着墨镜，她还是认出了他。

方言将墨镜抬至额头上，眼前是一个穿着泳衣的女生，他快速打量，是荆如一。

“你……是一个人来的？”方言稍作镇静，试探性地问。

荆如一自然地坐在了他旁边：“是呀，你该不会是笑话我没朋友吧？”

方言苦笑：“我也是一个人来的，那岂不是连自己也笑了？只是……”他欲言又止。

荆如一望着他：“只是什么？”

方言微笑回应：“没什么，没什么！”

荆如一也笑了：“你这人真有意思，走啦！”

说完她就起身走了，聊天戛然而止，方言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一些疑惑。

“她不是来看男朋友的吗？为什么会一个人来海边？”

好在他不会多想，因为他昨晚睡得不好，此刻被温暖的阳光熏得有些困了。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四点钟。

方言起身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他准备先去逛一会街，然后找一个可以品味小镇夜色的地方吃晚餐。

不是节假日，所以街道上的人并不太多，但街边不乏有一些小吃摊，三两个顾客围着摊主，他们大多都穿着花衬衫，大裤衩，人字拖，仿佛这也是区分外地人的一种方式。

夕阳像是喝了法国红酒后的少女脸庞，晕红且可人。方言悠闲的脚步停在了一家烧烤摊前，他早已被烤鱿鱼的香味所吸引，摊主是一个脸上时常挂着笑容的中年阿姨，她用蹩脚的普通话与方言交谈。

“你还是学生吧，来旅游的吗？”阿姨问。

方言笑道：“我已经工作两年咯！”

阿姨摆弄着鱿鱼：“看你还小得很，都参加工作了！”

方言道：“不小咯，我二十五了，阿姨您看起来也很年轻！”

阿姨翻烤着鱿鱼，时不时发出“滋滋”的声音，笑道：“我三十年前也是二十五，现在儿子都跟你差不多大了，你说人怎么能不老！”

方言被她风趣的语言所感染，他忽然觉得这才是活生生的人间。

“小伙子，好了！”她熟练将鱿鱼串装进袋子，递给方言。

“谢谢阿姨！”方言拿出手机去扫贴在摊位上微微泛黄的付款码，却发现微信有一条显眼的未读消息，他点开发现是一个定位——云水街88号咚咚小酒吧，没有其他的文字说明，而发这个定位的人，是荆如一。

方言忽然想到昨天晚上她提过这家小酒馆，随之打开地图，发现步行不过20分钟，他左手下意识地将鱿鱼串递到嘴边咀嚼，右手拿着手机，退回至微信页面，看着那一条定位信息，在去与不去，回复与不回复之间，陷入了一阵沉思。

终于、他什么也没有回，而是将吃完鱿鱼的竹签扔进垃圾桶后，便朝着云水街88号的定位出发了。

暮色四合，可对于酒吧来说，夜幕就意味着他们的“黎明”，门口有个卖花的姑娘，他花了15块钱买了一支郁金香，然后走进了那家叫做咚咚的小酒吧，进门后他才发现自己是第一个客人。

他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倚坐在木制的椅子上，帅气的“少爷”俯身询问：“先生，要点什么？”

方言一边将郁金香放在桌上，一边道：“来一杯朗姆酒吧，谢谢！”

酒来了。

望着透明酒杯中琥珀色的酒，方言想到刚刚路上将尽的夕阳。

不知不觉中，小酒吧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这时候大厅舞台上的大幕拉开，一位穿着燕尾服的魔术师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魔术师开始表演，他拿出一颗彩球，彩球抛在空中瞬间变成了一只扑棱着翅膀的鸽子，他接住鸽子两手一分，一只鸽子又顷刻变成了两只鸽子……现场响起来阵阵掌声和叫好声，魔术师非常绅士地鞠躬致谢。

方言也看的很入神，不过此刻他似乎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荆如一并不会来，而那个定位的意思，可能仅仅是推荐他来这个地方而已。

他摇摇头，准备喝完杯里的残酒回酒店，这时候荆如一从门口走了进来，她上身穿着露脐装，凸显出纤细的蛮腰，下身是很短的裙子，露出修长而紧致的腿。

方言放下手中的酒杯，正准备举手示意，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要去的方向已经有一位膀大腰圆的男子起身迎接，她坐在了男子的身边，那位男子粗糙的手掌自然地搂住了她的腰肢。

他不仅胖，还胡子拉碴，而且年纪也比她大很多，所以眼前这幅暧昧的画面显得极不协调，起码方言的心里是这种感受。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找“少爷”要了一杯。魔术表演结束了，酒吧里响起喧闹的音乐，方言似乎有些醉醺醺的，他的酒量并不好。

“我以为你不会来！”荆如一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的身边。

方言带着醉意：“那个胖……你男朋友呢？”

荆如一笑笑：“你说刚刚那个人吗？他不是我男朋友！”

方言这才发现，那个胖子已经不见了，他还来不及思考，荆如一又拿起了桌上的郁金香，嫣然笑道：“这个是给我的吗？”

方言点点头。

“谢谢你！”她竟有些感动，眼泪在眼眶打转。

方言有些不知所措：“不客气，你……你怎么了？”

荆如一皱了下鼻子，用手拭了拭眼角，转为笑靥道：“走吧，陪我去一个地方！”

方言感觉酒精已经麻醉大脑皮层，只呆呆地问：“什么地方？”

荆如一拉起他的手：“去了你就知道了！”

酒吧的门口，总归会有出租车等待生意，方言被推上了后座，而她自己坐上副驾驶，轻轻说了一句话，方言明白，那是他们要去的地址。但酒精的作用已经让他麻木，他没有考虑会去什么地方，他甚至什么也没有想。

出租车大约行驶了15分钟，下车的时候，方言仿佛清醒了一些，他不禁心里有些发毛，因为这是一座近郊的墓园。

“昨天晚上我在车上告诉过你，我来看我男朋友，他……就在这里！”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

方言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不礼貌的。

荆如一又平静的说道：“一年前，我和我男朋友都是刚刚那家酒吧地服务员，刚刚那个胖子是我们的老板，因为他几次试图侵犯我，我男朋友知道后当众将酒瓶扔到了他的头上，造成了他轻度脑震荡，他还没出院，就找人杀害了我男朋友，而他自己却躲过了牢狱之灾！”

“那你……”方言不知道该怎么问。

荆如一接着道：“我离开了这里，回到了老家，我也想过放下这段仇恨，但是我做不到，一年了，我决定回来，我告诉胖子我愿意回来，他很开心，因为他认为我是穷途末路想通了，但他并不知道我回来的目的！”

方言小心翼翼地问：“你做了什么？”

荆如一的语气依旧平静：“刚刚他去洗手间的间隙，我在他的杯子里下了毒，致命的毒！”

方言的表情已经凝固，她忽然抬起头，像是对着风在说话：“这一年你过得还好吗？今天我给你报仇了，你的心里不会再有怨气了，答应我，好吗……”

夜风风干了她的眼泪，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方言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她张开双手，方言接受了她的拥抱，她又开始呜咽着抽泣，他明白，她心里累积承受了太多东西。

夜深了。

“谢谢你陪我，谢谢你的郁金香！”她特意从包里拿出那支郁金香，花瓣触摸着她的鼻尖，月光的透过树叶，氤氲投射在地上，夏虫在翩翩起舞，仿佛在欣喜这是一个凉爽的夜晚。

一辆网约车停靠在路边，荆如一依旧坐上了副驾驶，她告诉师傅：“先送他去酒店，然后去派出所！”

次日下午四点钟，方言踏上了返程的火车，无意刷到了当地的一条新闻——“某酒吧老板遭下毒抢救无效身亡，女嫌疑人深夜自首！”

他打开了荆如一的微信聊天框，只怔怔地望着，火车摇摇晃晃。

                                  2023年3月9日於上海南翔。